北雁南飞（19）

　　我姐刚过百天，孟高智就出事了，听说他被“双规”了。
　　虽然老百姓都知道国家这两年正大搞反腐倡廉，也都知道政府上上下下抓了不少贪官污吏，但谁也没料到这事能摊到孟高智的头上。他都当上副省长了，而且已经五十九岁了，你说他这么大一个官，又马上就要退休养老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下错误了呢？这不是晚节不保吗？这不是自掘坟墓吗？可他偏偏就出事了，被中纪委给查出问题来了。
　　要说早些年孟高智还是清廉的，他从兰阳县文教局的科员一直做到省住建厅的厅长，二十多年来，不曾受过任何贿赂，也不曾贪过一分公款。他的廉洁奉公当初可是出了名的，在他就任市长的时候，省委书记还曾在大会上将他树为干部学习的楷模。其实他受贿只是从五六年前开始的，当时他已经在省住建厅厅长的位子上坐了好几年了。他原本想就这么两袖清风地干到退休的，可不想他妻子关小菊对他们的生活越来越不满了。
　　女人天生就是爱慕虚荣的，天生就是爱与人攀比的，关小菊接触的女人都是上等女人，要么是官太太，要么是富太太，虽然自己的丈夫官级很高，但是比起别的女人来，她却是骄傲不起来的。因为出门花销，她总是不及那些女人们。那些官太太或是富太太，花销起来都要比她阔绰多了，她们一起逛商场或一起出国，那些女人看上什么了就买什么，一条裙子几千块、一件貂绒大衣上万块、一条钻石项链几十万元，凡是看上的，说买就买了。刷卡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没有丝毫的犹豫，花钱就像呼吸似的，不疼不痒的，不知不觉的，大把的票子就撒出去了。关小菊不知道她们卡里到底有多少钱，就知道钱对于她们而言，就像长江里的水，使之不尽用之不竭。
　　而她自己在购买这些奢侈品的时候，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就显得囊中羞涩了，就显得穷酸尴尬了。莫说几十万的项链了，就是想买一条几千元的裙子她都要犹豫半天。她渐渐感到自己是穷人了，感到自己远不及别的女人幸福了。这种攀比让她感到日益痛苦，可她又不愿接受这种现实。她想：你们凭什么比我过得好呀？你们的老公哪一个不在我老公面前毕恭毕敬的？既然你们的老公不如我的老公，你们凭什么比我活得阔绰，凭什么比我活得潇洒啊？自从有了这种扭曲的心理之后，她就每天在孟高智的跟前唠叨个没完。她讲谁谁谁家里多么有钱，谁谁谁开的豪车，谁谁谁住的别墅，谁谁谁在国外买了什么奢侈品。总之，说来说去，都是别人过得比自己好，自己跟着丈夫过得实在委屈，实在卑微，实在没有存在感。
　　每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孟高智都会劝她，但她从来不听。有一次两人为此事闹得很不愉快。孟高智开始劝她说：“你跟人攀比什么呢？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不好吗？你以为有那么多钱就过得好了？实话跟你说吧，拿了不该拿的钱，我们就活得不如现在踏实了。”关小菊说：“我也没见别人花钱的时候不踏实。老孟，你想想，现在跟你平级的干部，人家老张、老李、老孙，哪一个不比咱们过得好？现在就连下面的一些处长、市里的一些局长咱都不如了。人家能得的钱，你凭什么就不能得？你说你清廉了大半辈子，除了落了一个好名声，还落到什么了？就让我和女儿跟着你吃苦受罪了。”孟高智说：“怎么就吃苦了？平时家里是缺吃了还是少穿了？你不要不知足，咱们的日子比起一般人的家庭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关小菊说：“你就知道跟一般人比，你怎么不比那些好的呢！老孟，你现在五十出头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等你退了休，一月就那几千块的退休金能给咱女儿好日子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女儿考虑吧！她爸，你就听我的，趁着你现在还在位子上，多少挣些养老钱吧，你如今在位子上人人敬着你，等你一旦退下来就人走茶凉了，到时候还是手里有钱日子过得踏实啊。”
　　孟高智沉默了一阵，说：“小菊，老话说知足者常乐，咱们要懂得知足啊。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挺好了，咱们有吃有喝，有车有房还有些存款，并且都有体面的工作，你还想要什么呢？你整天跟别人比来比去，比到最后你的心都钻到钱眼里了。我知道你每天在我跟前说着说那，无非就是想让我以权谋私，想让收取他人的贿赂罢了。可你知道吗？你这是逼着我犯罪呢！”关小菊说：“我可没有逼你去犯罪。我又没让你去偷去抢，也没让你去给人去要，这些年给你主动送钱的数都数不过来，白白给的你怎么就不能收些呢？你收一笔就够我们花销几年的了，当然，我也不是让你全收，你看哪些人老实可靠，哪些人的事情好办，你就只收他们的。”
　　孟高智苦笑着说：“给你行贿的哪一个老实可靠啊！哪一个的事情能好办啊！不都是违法乱纪的事嘛！这一步一旦走出去就跳进泥潭里出不来了。”
　　关小菊最终没能说服孟高智。但她却是不甘心的，既然说不动自己的丈夫，那她干脆亲自出马了。她先是收了一个地产商的五百万贿赂，而后就逼着孟高智给他搞一块地皮。孟高智知道此事后，对妻子大发雷霆，要她把钱退给那个地产商，关小菊说：“钱我已经花完了，事情你不办也得办。”孟高智说：“五百万，你怎么可能几天功夫就花完了？”关小菊说：“我拿钱买了两套房子。”孟高智无奈只好帮地产商把事情办了。后来关小菊又陆陆续续收了张阳等人的四五千万，她每一次都是先暂后奏，这让孟高智感到极其痛苦。孟高智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就是那冰冷的手铐脚镣。
　　自从两年前中央开始严抓反腐以来，孟高智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他多次跟妻子交代，受贿的事情千万不敢再做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提倡反腐倡廉，中纪委已经派人到各省区进行巡查了，在这风口浪尖，千万不能有半点纰漏，一旦让中纪委的人盯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将被查实，最后他将万劫不复，只有死路一条了。
　　关小菊也明白了目前的形势，从此再不敢收取任何贿赂，再亲近的人找她办事，他都给拒绝了。尽管这样，孟高智心里还是诚惶诚恐，毕竟前几年妻子收下了五千多万的赃款，这个数字足以让他在监狱里蹲到老死了。他知道自己的罪行已流到血液里了，是再也不可能洗干净了。他整日担忧事情败露，心情极度糟糕，对于反腐的事情他过于敏感，省里任何一个干部被查出问题来，他都吓得一头冷汗，唯恐事情牵连到他的头上来，他就这么惊恐不安地活着。别看他白日里平静如水，但到了晚上就常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抓起来了，被投到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了，梦到自己被拉到刑场上枪毙了……噩梦把他吓醒了，醒来之后，他就开始祈祷上天，希望上天能宽恕他的罪恶，能够保佑他安然无恙地熬到退休。
　　最后，他贪污受贿的事情还是被查出来了。其实中纪委的人早在半年前就盯上他了，他之前的一个下属被查出了问题，那人交代了一些有关他受贿的事情，但因证据不足，中纪委的人暂时没有动他。这半年来他们一直在暗中追查，查找他受贿的实证，最后是张阳把他揭发了。张阳揭发他也是被逼的，当时他的投资担保公司破产了，房地产项目也因为资金断裂停了工，银行里不但不肯再给他贷款，还天天催他还款，他走投无路了就去求孟高智帮他找银行的领导说情，希望他能帮自己度过这一难关。
　　但是孟高智一直不肯帮他，不帮他主要是他感到自己已经被中纪委的人给盯上了，眼下自己已经岌岌可危了，哪里还敢出半点差错啊。他就劝张阳，把几个地产项目卖掉，这样资金就可以抽回来了，还了银行贷款，手里还能落一大笔钱，他说他可以帮他联系买家。但张阳不死心啊，他知道手里的几个地产项目卖了肯定赔钱，除掉银行的贷款、利息，自己能得到的也不过一千多万，对他来说，一千多万已经不是钱了，他想要的是几个亿。如果银行贷款到位了，几个项目一完工，他就能净挣四五个亿。明明能挣四五个亿，孟高智却让他拿着一千多万放手，他哪里肯听啊。并且他也明白一旦把地产项目卖了，那他这辈子都将难以翻身了。
　　张阳求了他多次，都被他拒绝了。最后一次，孟高智还骂了他。他说：“你他妈的就是不知足，一千多万还不够你这辈子花的吗？你也不睁眼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银行不给你贷款，你让我出面，你为了自己赚钱，要把老子往火坑里推了，我看你狗日的真是钻到钱眼里了。”孟高智骂过他之后，又安慰他说，“不是我不肯帮你，这时候正是敏感期，我一出面肯定被纪检部门的人盯上，我被查出问题了，你也别想好过。要不这样吧，你就听我的，把几个项目卖了吧，我已经给你联系过了，卖了那几个项目，你可以净落一千五百万，我再给你一千五百万，这样你手里就有了三千万。老张，三千万，也够你们一家人花销一辈子了吧。”
　　孟高智想着张阳能答应的，开始他也确实答应了，孟高智也把一千五百万给了他。但是拿到钱之后，他又觉得不甘心了，他打心里觉得孟高智害了他，他明明是可以帮自己的，对他来说也就一句话的事情，可他就是不肯帮忙，张阳越想心里就越恨他，不但恨他眼下不帮他，还恨他当初狠心揭发他超生，让局里把他给开了。所有的仇恨叠加起来，就让他失去理智了，他决定揭发孟高智，决不能让他好过。于是就向纪检部门写了一封匿名信，把孟高智收取他人贿赂的事情给揭发了。他这一揭发，孟高智就被“双规”了。可张阳怎么也没想到，后来自己也被牵涉进来了，他因为犯了行贿罪也判了刑关进监狱里了。
　　因为贪污受贿金额巨大，孟高智被法院判了无期。为了保护妻女，他一人把罪名承担了，这样保全了他的妻子关小菊。入狱之后不久，关小菊去监狱里去看他，不想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就全白了。他隔着玻璃在对面坐下，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眼神里却满是哀伤。关小菊止不住哭了，她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当初……你也不会这样了……”孟高智说：“别说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女儿还好吧？”关小菊抹着泪说：“自从出事之后，孩子就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话，她嘴上虽不愿提到你，可我知道孩子心里想着你呢……上个周日，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抱着咱们一家人的合影哭了半天，一双眼睛都哭得红肿了。”
　　听到女儿的悲痛，孟高智的眼睛湿了，他说：“你对女儿说，爸爸对不住她，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了……今后，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咱的闺女吧，这辈子，我是，我是再也出不去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起身走了。在他转身而去的一瞬间，关小菊看到他的眼里滚下两串泪珠。他似乎怕她看到，低头快步走去了，关小菊心如刀绞，捂着脸哭了起来。
　　孟高智落马的消息铺天盖地，网络、电视、报纸纷纷报道，一时间几乎全省的人都知道了，但唯独孟高智的父亲孟德武尚且不知。家里人、村里人都刻意隐瞒着他，他已经九十多的高龄了，身体本来就不好，一旦得知儿子被抓的消息，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虽然所有人都在隐瞒他，但他并不糊涂，近段时间，他拄着拐杖出门，来到街上就觉察出不对劲了。以前村里人见了他，都驻足跟他多少聊上几句，现在见了他，打声招呼就匆匆走开了，就是有人跟他聊天，也都是问他身体如何，让他多保重身体。
　　街坊们的异常，让他隐隐约约感到家里出事了。他回去问儿子高成，高成笑着说：“爸，您胡寻死个啥呢？咱家里能有啥事啊？”又说，“天冷了，您就搬过来住吧，以后让英子在家好好照顾您。”儿子不说这还好，一说这他就更觉得他有事瞒他。儿子不肯说，他就去问张翠兰，张翠兰这辈子在他面前都没说过谎话，但那一次张翠兰也骗了他。她笑着说：“老哥，您咋老想不好的事呢？您家里能出啥事啊？儿孙们不都好着了吗？”孟德武说：“我总觉得有啥事情发生了，这心里就像悬着一块石头似的。”张翠兰说：“人这一老啊，就爱多想，您呀啥也甭想，就好好在家享福吧。”
　　孟德武信了张翠兰的话，不再胡乱猜想了。他也确实老了，天一冷身上穿了棉衣，走路更加吃力了，做顿饭累得“呼哧呼哧”的。有一天从院子里提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了。人一老骨头就酥了，孟德武摔在地上，右臂就摔断了。孟高成把他送进了县人民医院，他就是在县医院里听到了儿子被判刑的消息。本来孟高成怕他听到，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病房，除了医生、护士，谁也进不来。可没想到那个护士话多，坐下来陪她说话时，就聊起了网上的新闻，聊着聊着就扯到副省长贪污受贿的事情上了。
　　那护士并不知道孟高智就是他的儿子。孟德武听到儿子被判刑的事，开始是不信的，他还问那护士：“你是不是看错了？”那护士把手机拿给他看，说：“这不网上都写着的嘛！”他看了还果真是他儿子，手机上还有他儿子的照片呢。他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把那篇新闻看完了，知道自己的儿子贪污受贿了五六千万，被法院判了无期徒刑。他看完新闻，胸口一阵绞痛，而后一股热流从胸口蹿到了嗓子里，一张嘴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护士惊恐地喊了一声，就见他一闭眼昏死过去了。
　　大夫把孟德武抢救过来了，但醒来之后，他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见高成守在病床前，孟德武说：“你哥被判了无期。”高成点点头，孟德武又说，“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高成说：“爸，我是怕您受不了打击。”孟德武说：“该贪的贪了，该判的也判了，你隐瞒我能有啥用！”而后又问，“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吧？”高成说：“应该都知道了。”孟德武脸色苍白，骂道：“这个畜生把咱孟家的脸都给丢尽了……”高成说：“爸，事已至此，您就别再动气了。”孟德武说：“儿啊，这世上没有饿死的清官，只有像你哥这样贪死的蠢官啊……”说着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高成忙喊大夫，孟德武说：“甭叫了，你爸这次是挺不过去了。”高成流着泪说：“爸，您不会有事的，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跟您治好。”孟德武说：“没用了，爸活了九十多年已经活够了，也该走了。”之后，孟德武跟他交代了后事，他说，“爸死了之后，后事就不要办了。”高成叫道：“爸……”孟德武说：“你一定要听爸的，千万别让爸死了死了还落人笑话。”高成哭着应了他，他说：“爸不想死在医院里，你去办出院吧……”
　　孟高成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出院了。回家的路上，高成开车路过杨保国书记的陵园，孟德武让他停了下来，说：“到你杨伯伯的墓地看看吧。”
　　高成就开车进了陵园，十多年来，陵园里的石碑不断增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石碑已汇成碑林，每篇石碑上都刻着立碑者对杨书记的仰慕与赞颂。孟德武坐在车座上，把车窗打开，望着密密麻麻的石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喃喃地说：“可真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高成把车开到杨书记的坟墓前，回身一看，父亲已经闭了眼睛与世长辞了。
　　孟德武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火化之后，高智没有为父亲开追悼会，只在家里设了灵棚，政府的人他一个也没通知，只通知了几家最近的亲戚前来吊唁。下葬那天，高成请了一班吹响，在家里悲悲切切地吹了半晌，那天村里的人都来吊唁了，将近中午的时候，几个六十多岁的人把孟德武的棺材抬到了平板车上，将他的骨灰送到了墓地。
　　在孟德武下葬的那一刻，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了，那雪在悲切的唢呐声中越下越大，后来洁白的雪把新起的坟头给覆盖了，把大片的麦田给覆盖了，把远处的一个个村庄也都给覆盖了。在那个寒冷而宁静的下午，整个世界成了银装素裹，孟德武的灵魂便在这银装素裹中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