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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18)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25 10:57:27      字数:5826

  自从得知金秀离婚出走的消息,我姐的病就越加严重了。
  我姐是从王悦静嘴里得知金秀曾在省城寻了短见,与孟志忠离了婚,并独自一人到外地漂泊去了。
  那日,王悦静接了女儿的电话,听她说要留在西藏呆上几年,她先是躲在屋子里哭了半天,而后就把女儿所有的不幸都怪罪到家福头上了。她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感到痛恨。自己的女儿为情所困,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而家福却活得风光滋润,这让一个母亲感到极度不满,家福远在北京,她无法给女儿出气,于是思来想去,就决定去找我姐发泄一通心中的怨气,但正是她的一顿丧失理智的痛斥要了我姐的命。
  王悦静哭着走了之后,我姐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家旺和杜鹃无论怎样劝她,她都一言不发,她的沉默是心痛到了极点。金秀就如同她的亲生女儿,她经受的痛苦让我姐感到身心俱碎。常言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姐的心已经死了。接下来的两天,我姐滴水未进,第一天眼里还有泪水,到了第二天,眼泪就流干了,眼神看起来也木呆了。晚上杜鹃给她送饭时,我姐凝滞的眼神让她感到惊恐不安,她以为婆婆死了,连着叫了几声,我姐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她立刻哭着去喊家旺了。
  我姐的气息尚存,但已是油尽灯枯了。家旺去请了他品才舅舅,品才是精和爷的孙子,不但继承了祖父的中医还在省城学习了西医,这些年在平阳镇上也是颇有名气的乡村医生了。品才给我姐把了脉,摇头叹息对家旺说:“你妈的脉相极其微弱,恐怕她的寿命尽了。”家旺哭着说:“舅啊,您是说我妈她治不好了吗?”品才说:“我先给她扎几针吧,不过就是针灸也治不了她的病,我劝你还是早点准备你妈的后事吧。”品才给我姐在头上扎了几针,拔了银针,我姐的眼睛闭上了,品才说:“先让你妈睡一觉吧,她的时间不多了,你尽早通知你哥你弟回来吧,再晚恐怕最后一面就见不到了。”
  那天家旺哭着告诉我,我姐快不行了。我到家里去看她,她见了我说:“三弟,姐快不行了。”我说:“姐,你可不能胡想啊,现在爹娘、大哥都不在了,活着的就剩咱们姐弟三个了,二哥又在外地,一年四季地忙,半年也不回来一次,现在能陪我说话的也就你了,你可不能忍心把我抛下走了。”我姐说:“人迟早要死的,可没想到这辈子过得这么快,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日子特别漫长,一天天地煎熬着。可一旦要走了,想一想,一辈子真的很短啊,不知不觉它就过完了……”我含着泪说:“姐,你是苦了一辈子啊。”我姐笑着说:“姐是苦了一辈子,但我把家福、家康供应成才了,想想,也就不觉得苦了。”后来她又说,“三弟,我突然想你二哥了,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我想再见他一眼。”我说:“好,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赶回来。”我姐说:“好,见了二弟,到了那面,爹娘要问起你俩,我也好让他们安心了……”
  家旺把母亲的病情告知了家福、家康,他们接了电话就急着往家里赶来。家福是坐了飞机赶回来的,来的时候把孟娜和两岁多的儿子也带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责问家旺母亲为何突然病危。家旺把王悦静过来责骂母亲的事跟他讲了,他一听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就坐在母亲床前自责起来。
  家康是在第二天上午回来的,去年毕业之后他被分到了洛阳的中国导弹研究院做研究员,家旺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西北一个导弹基地出差。他接了电话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忙完了工作,跟领导请了假,这才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了郑州,一大早又从郑州打出租车回来的。
  家康见母亲仍旧昏睡不醒,一时悲声痛苦,我姐被他的哭声给唤醒了,她睁开眼睛,见三个儿子都守在自己身前,说:“你们都回来了。”家康抓着母亲的手说:“妈,您醒了,您这是怎么了妈?”我姐嘴角微微一动,笑了一下说:“妈身体不行了,恐怕要走了。”家康说:“不会的妈,您还不到六十啊,您苦了一辈子,还没享到儿子的福呢。妈,您放心,我们这就送您去省医院,儿子给您找最好的大夫……”我姐说:“不用了,我的病是看不好的。妈享福不享福无所谓,只要你们出息了,妈也就知足了。”
  家福哽咽着说:“妈,我知道您的病都是因我而起,对不起,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姐说:“儿啊,你不用自责,妈不怪你,一切都是命数。不过,临了临了,能看到三个儿子都守在跟前,妈也没啥遗憾了。”母亲面临死亡的平静,更加令儿子们悲痛了,家康哭得哽哽咽咽,把母亲的手抓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母亲就撒手而去了。我姐看着家福说:“孟娜和孩子回来了吗?”家福说:“回来了,都回来了。”我姐说:“把我孙子叫来,让妈看一眼。”
  孟娜抱着儿子站在后面,她是怕婆婆见了她不高兴才躲在后面的。我姐一说想看孩子,她就抱着儿子走到床前了,叫了我姐一声:“妈,这是您的孙子。”我姐笑着说:“好,长得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孟娜对孩子说:“儿子,快叫奶奶。”那孩子看看孟娜,又看看我姐,有点儿怯生。孟娜催他说:“快叫啊。”孩子就叫了一声:“奶奶。”我姐应了一声,伸手要摸孙子的脸,孩子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脖子不肯让她摸。孟娜就坐在床头,把孩子放了下来。我姐摸了孩子的脸,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我姐说:“好了,放他下去玩吧。”
  到了中午,杜鹃做好了饭菜,给母亲端了过来。我姐说:“你们都去吃饭吧。”家康要喂母亲吃饭,杜鹃说:“三弟,你去吃吧,我来喂咱妈。”我姐说:“杜鹃你也去吧,让你大哥留下来,妈有话要跟他交代。”几个人都到厨房里了,屋子里留下了家福,家福端起饭碗要喂给母亲吃,我姐说:“你放下吧,妈不饿,妈把你留下来,就想跟你交代些事情。你是这个家的老大,妈走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家福说:“妈,您放心吧,我一定尽力把这一家人照顾好的。”我姐说:“你和家旺都成了家,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康了。这孩子虽说也不小了,现在也算有了出息,但在妈的心里总觉得他还没有长大呢。妈走了以后,你要替妈把他的婚事给操办了。家康是个倔孩子,将来也可能因为某些事情怨你,可你是他大哥,你要答应妈,不管他怎样怪你怨你,你都不能跟他计较。”
  家福说:“妈,我知道,都是儿子的错,若不是因为我,您也不会这样了……三弟就是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我怎么再去跟他计较呢。”我姐说:“那就好,你能这样想,妈也就放心了。还有你二弟,他当初是因为供应你和弟弟上学才退了学,要不现在他也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了,妈希望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二弟的付出,今后能帮他的一定要尽力帮他。”家福点头说:“我会的,一定会的。”
  说到最后,我姐提到了金秀,一提到金秀她的眼睛就湿了,她的嘴唇哆嗦着说:“这辈子,妈最对不起的就是秀儿了……”家福说:“妈,是我对不起秀儿,一切都是因为我,才让秀儿伤透了心,您就别再自责了。”我姐说:“是谁的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该分的分了,不该离的离了,也不知道秀儿现在怎么样了,在妈心里秀儿就是俺的亲闺女啊……我真想在闭眼之前再看上她一眼啊,可是她现在留在了西藏,离这儿千里万里,妈真是见不到她了……”家福说:“妈,我去给她打个电话,求她回来跟您再见一面。”我姐淌着泪说:“我让家旺打过了,秀儿的电话一直不通。就算打通了,妈也等不上了……”
  家福没听母亲的话,还是拨了金秀的电话,电话真是拨不通的。家福看着母亲悲痛的样子,知道她临死前的这个愿望他无法帮她完成了,一阵阵的悲痛就排山倒海似的涌进心里,泪水如瀑布似的奔流直下了。他坐在母亲床前,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哭声哼哧哼哧地连绵不绝,整间屋子都被他的哭声给淹没了……
  他哭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我姐说:“儿啊,你是男人,自己痛苦可以但不能让秀儿为你痛苦,秀儿心里的伤还得你去治啊,妈是不能安慰秀儿了,等妈走了之后,妈希望你能抽几天时间到西藏去看看她,好好劝劝她,一定要让她想开了。今后你们就以兄妹处吧,可千万别落下怨恨了,如果你不能让金秀放下痛苦,不能让她快乐地活着,你妈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是不能安息的……”家福应了母亲的一切嘱托,我姐说:“好,你去吃饭吧,我太困了,要眯一会儿了。”说完就闭上眼睛睡了。
  我姐是下午三点睡醒的,她醒的时候,田治宏过来看她了。田治宏这辈子心里一直爱着我姐,见我姐生命将尽,心如刀绞。他冲我姐微笑着,说:“听孩子们说,你病重了,我刚过来看看。”我姐说:“谢谢。”田治宏说:“你要好好养病,现在孩子们都出息了,你可不能撒手走了,再说家康还没成家呢,你还得给他操办婚事呢。”我姐说:“放心吧,后事我都给家福交代过了。”田治宏沉默了一会儿,我姐说:“治宏哥,以后你可要好好善待米娜妹子,千万别辜负了她……”田治宏说:“会的,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努力去做好的。”我姐说:“好,希望下辈子我们能再见吧……”我姐让田治宏走了,他走时依依不舍,脸上却始终微笑着,可出了院门就泪如泉涌了。
  那天下午,我二哥也回来了。他是在上海横店影视城指导拍片的时候接了我的电话,而后安排完了工作,直接坐了上海到郑州的飞机赶回来的。二哥见到姐的时候,我姐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了,看起人来也似乎认不清了。二哥大声叫了她几声,她的眼里也有了微弱的光亮。姐说:“你是二弟?”二哥说:“姐,我回来看你来了。”我姐的声音轻如飘丝,问:“晓燕、修业、修成都好吧?”二哥说:“好,都好着呢,晓燕在北京开公司了,修业大学快毕业了,我准备把他送到美国读研呢,修成也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姐,您就放心吧,咱大哥的两个孩子,我都会把他们培养成才的。”我姐嘴角微微一动,说:“好,好啊,我见了爹娘、大哥,他们会高兴的……”
  我姐和我娘一样,都是在傍晚时分离开的这个世界。我姐走得很安静,该见的亲人,她都见到了,该交代的后事,她也都交代完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她的秀儿了。在断气之前,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天快黑了,我也该走了。”而后突然灿烂一笑,说:“秀儿,妈看到你了……”
  我姐临走前眼里看到的是金秀,她笑得灿烂如虹,笑容遮去了她脸上的苍白,如同雪地里猛然开满了腊梅,那绚丽的笑容直到我姐闭了眼睛,还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我想那凝固不退的笑容是我姐死后对金秀的祝福,她是想让她的秀儿永远开心快乐。
  我姐真是个苦命人,五十八岁就离开了人世,她在这个世上苦了一辈子,小时候家里穷,没过上好日子,为姑娘时,为了自己的婚姻前后煎熬了好几年,最终也没能嫁给心爱的人。成婚之后,又因为要强,整日辛勤劳作、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把家里的外债还了,新房子盖起来了,可三十几岁就死了丈夫。丈夫死后,她一个寡妇顶起了一家人的天,独自把千斤重担扛到自个肩上了,又是种地,又是打工,十多年里,每天都是从天明忙到天黑,从来没见她歇息过。就这么忙了一年又一年,总算把三个儿子养大成人了,家福、家康大学毕业了,都有了体面的工作,家旺也已结婚生子,儿子们再也不用她操心了,而她却闭眼走了。想一想,我姐这辈子啊,可真是一天的好日子也没过成。
  我姐这辈子虽然活得辛苦,但她却活得刚强不屈,活得自信自立,她一辈子不曾向人低头,一辈子不曾求过谁,一辈子也不曾欠过谁,她靠着自己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她流尽了身上的血泪,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才。
  因而在全村人的心中,我姐是了不起的女人,村民们从心底佩服她,尊敬她,因而在我姐下葬那天,凡是在家里的,男人都来吊唁了,女人都来烧纸了,人们的哭声像风浪在海里翻滚,院子里的纸烟乌黑乌黑的连接了天和地,哀伤而嘹亮的唢呐随着风浪、乌云传到了十万八千里。我想我姐就是到了天堂,也能看到家中的青烟,也能听到亲人的悲声了吧。
  我姐下葬那天,除了她的儿子、儿媳,哭得最为悲痛的两人,一个是我梅花姐,一个是王悦静。梅花姐是我姐最好的姐妹,听说我姐离世了,专门从省城赶回来参加了我姐的葬礼。那日她从一进村就哭,一直哭到我姐入了土,眼睛哭得红肿了,嗓子也哭得沙哑了,一整天没吃一口饭。第二天离开的时候,还在我姐的坟前痛哭了一场。
  王悦静对我姐的死是心存愧疚的,她悔恨当初不该因为女儿的不幸到我姐家里去责骂她,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我姐,所以哭起来特别的心痛,那哭声如刀似针,声声里都带着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哭破了,哭裂了,哭碎了。而曾经深爱我姐的两个男人,金善水和田治宏,那天在我姐的丧礼上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一整天沉默不语,看起来成了个木呆人;然而到了夜里,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来到我姐的坟前,默默守了她一个晚上。
  正如我姐生前所料,家康对于母亲的死确实是怀恨家福的。当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家福在给一家人开会说事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他说:“我和二哥今后的事不用你管。”家福说:“三弟,母亲现在不在了,我是大哥,你们的事我不管谁管?”家康说:“你还配当这个大哥吗?咱妈是怎么走的,你以为我们心里不清楚啊,要不是因为你离开了秀姐,咱妈能气病吗?要不是因为你伤透了秀姐的心,咱妈能没命了吗?就是你把咱妈给气死的,你还有啥资格来管我们?”家旺觉得他说话过分了,说:“三,你不能这么责怪大哥。”家康哭着说:“他不是我大哥,从此之后我只有你一个哥。”家福湿了眼睛,说:“三弟,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哥也确实不孝,害了咱妈……可是咱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啊,妈在临死之前交代过我,在她走后要我带好这个家,三弟啊,你就看在咱妈一片苦心的份上,原谅大哥了吧……”家康哭着说:“让我原谅你也行,你把我妈还给我,你把我妈还给我呀……”
  家康最终没能原谅家福,他在母亲坟前守了七天,带着母亲的遗照离开了青龙岗。家康离开的第二天,家福也带着妻儿回北京去了。
  到了十一假期,家福去了一趟西藏,他是遵从母亲生前的嘱托,到西藏去找金秀去了。经过三天的路程,他终于在西藏的一个牧区见到了金秀。他去的时候,金秀正在简陋的教室里给学生们讲课,家福立在窗前,看着站在讲台上的金秀穿了一身藏族女人的服装,梳着长长的辫子,肤色晒得比前几年黝黑多了,但脸上却带着天然纯朴的笑容。她给学生们讲起课来全神贯注,神采飞扬,如同一只彩蝶在春天的花海里翩翩起舞……
  家福把母亲离世的消息告知了金秀,并把母亲临终前的话讲给了她。金秀哭着朝家乡的方向给我姐磕了头,烧了纸钱;又到附近的一座佛寺里给我姐祈了福。等送别家福的时候,金秀说:“家福哥,过去的都已过去了,今后我们就是兄妹了。”家福欣慰地望着她说:“你能想开了,我心里也就少了一份愧疚,相信咱妈听到你今天的话,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临走的时候,家福问金秀今后有何打算,还要在那里生活多久,金秀望着远处,说:“家福哥,你瞧这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天边的雪山,还有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如果能在这儿活一辈子,那就是最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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