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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20)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27 11:41:37      字数:5646

  孟高智入狱不久,孟高峰的房地产公司就倒闭了。这些年孟高峰的房产公司一直是靠着孟高智发展起来的,孟高智被抓之后,他的公司也就出事了。
  财务局和税务局派人到他的公司查账,发现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偷税漏税,并且数额巨大。为此,孟高峰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孟高峰坐监之后,他的公司就交给了他哥孟高君。孟高君接了公司,先给国家交了一笔巨额罚金,而后资金出现紧张,于是孟高君四处找银行贷款。但因公司的信誉受损,银行不肯放贷;银行不但不肯放贷,还一天到晚地催着他还之前的贷款。因为资金断裂,公司几处在建楼盘都被迫停工。孟高君无奈之下,便找人借了高利贷,他一心想把公司给盘活了,可到最后,他不但没有把公司盘活,自己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债。
  公司倒闭了,为了偿还各种债务,孟高君把在建楼盘都转手卖了,把自家的几套房子也都给卖了,他把所有的资产卖干卖净之后,最后还欠了放贷公司五百多万啊。
  放贷公司的人每天守在他租住的房子里,软硬兼施地逼他还钱,老婆张莹莹无法忍受这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于是在一天夜里悄悄带着孩子走了。老婆孩子走后,孟高君的心彻底凉了,彻底死了,他再也毫无顾虑了,再也不畏生死了。所以当那些讨债的人再次闯进他租房里的时候,他愤怒地拿起菜刀朝他们冲了过去,一阵疯狂乱砍。几个人见他真是不要命了,便一个个惊慌而逃了。
  孟高君穷困潦倒了,按说他是没脸再回青龙岗了,但他还是回来了。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想再见一眼他的前妻高凤英和他的几个女儿。他是在寒冬的一个夜里回来的,那天夜里,他先到附近几个村子看了几个女儿,说是去看女儿,其实他是没脸再见女儿面了,于是就在每个女儿的家门外坐了坐。半夜里他回到自己的院门前,蹲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最后去了父亲的坟前。那晚,他在父亲坟前一直呆到将近天亮,最后在坟前的一棵楝树上上吊自杀了。
  高凤英和几个女儿虽然恨他,但还是给他简单办了后事。埋葬孟高君那天,我在村头看到了金善玉,他几年前刑满被放了出来,一直在省城里帮他哥善林照看生意,几年里没有回过一次老家。那天他是想悄悄回来看一眼的,但见到街上人多,都在议论孟高君的死,他就没有勇气进村了,只在村口站了一会儿,默默抽了两根纸烟就折身走了。我当时看着像他,就冲他喊了两声,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没有应声,却更加快步地走远了。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金秀从西藏回来了。她回来是因为金善水病了。金善水确实病了,这一年来他的头总是疼,三月里到省医院里一检查,发现脑子里长了个肿瘤,大夫说必须尽快做切除手术,否则恶变之后就要命了。金善水是怕出现意外,毕竟是脑袋上的手术啊,怕一旦有个闪失,他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于是就给金秀打了电话,催着她赶了回来。
  金善水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他在省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回了青龙岗。他回来那天,金秀也跟着回来了。傍晚的时候,我在我姐的院门前见到了她。
  当时,她就背着身在大门外站着,我没看清是她,就问:“谁啊?”她回过身,说:“三舅,是我,金秀。”我说:“秀啊,你啥时候回来的?”她说:“今天下午。”我说:“听说这几年,你在西藏教学呢。”她嗯了一声,而后问我:“三舅,你有干妈家的钥匙吗?我想进去看看。”我说:“有,这钥匙每天都挂在身上的。”我开了锁,把大铁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金秀走了进去,木木地站在那里把院子看了一遍,我又打开堂屋的门,把屋里的灯打开,灯光下金秀抱着我姐的遗照看了许久。那黝黑的脸上流着无尽的哀伤,一双闪亮的眼里泪水连连。
  金秀这一回来,她的父母就把她留下来了。他们再不肯让自己的女儿返回那相隔万里、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去了。金善水做了手术之后,精气神大不如前了,大夫也再三嘱咐他今后一定要多加休息。
  那天,他对金秀说:“秀啊,爸爸也六十多了,加上这一病,恐怕日后不能再奔波操劳了。我和你妈、你哥商量过了,今后这个企业就交给你管理了……”金秀说:“爸,这可不成,您不管了还有我哥呢。”金善水说:“你哥现在不是在政府里上班吗,我跟他谈过了,这企业他不想管,他就想在机关里当他的处长。秀啊,这企业是你爸一手创办起来的,你也知道爸爸为了它耗尽了心血,你可一定要帮爸爸把它经营好了啊……”
  在父母的极力劝说下,金秀最终留了下来。当时金家的金润集团年产值达到了几十个亿,在全省已是一家数一数二的养殖及肉食加工企业,集团的总部也已搬到了省城。金秀虽然答应进了公司,但她并不愿直接参与高层管理,而是俯下身来,从一线做起:先在养殖场里干了半年,而后又到食品加工厂里干了几个月,最后又在销售一线做了将近一年,等把所有一线工作都摸清摸透了,她才开始协助她的父亲管理公司了。
  令金善水感到吃惊和欣慰的是,他的这个女儿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处理问题干脆果断,从不拖泥带水;而且思维敏捷,凡事都考虑周全,对待下属也是恩威并用、奖罚分明,在她的协助管理下,集团的销售业绩有了大幅提升。金善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曾经柔柔弱弱的女儿,在经历了生死磨砺之后,如今竟变成了一个极其精干的女人。看着女儿工作时的状态,他感叹着想:“也许自己真的老了,是该把集团交给自己的女儿打理了……”
  就在金秀全身心投入到企业经营中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遇到了孟志忠。这个曾经深爱她而最终被她伤害的男人,如今过得十分凄惨。
  自从跟金秀离婚之后,孟志忠整个人就变得抑郁消沉了。刚离婚那段时间,他看起来郁郁寡欢,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他不再主动与人交往,常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时常喝得烂醉如泥。工作上他也懈怠了,迟到、早退、旷工时有发生,单位的领导一说他,他还跟领导发了一通脾气。当时他伯父孟高智是副省长,领导拿他也没有办法。而孟高智被抓之后,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领导早就对他不满了,之前因为怕得罪孟高智不敢为难他。现在孟高智倒了,他们就开始处处刁难他、批评他、打压他,让他干队里最脏最累的活,还常常让他值班加班。
  孟志忠丢了婚姻,又失去了依靠,只感到前途渺茫,人生凄凉,未来没了希望,于是变得更加堕落。他开始挥霍青春、金钱,开始过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喝酒、唱歌、泡女人、跟人赌博。自从沾上了赌博,他就上了瘾,开始跟单位的同事、社会的朋友赌,他们赌得小,打一夜麻将输赢也就几千块钱;后来他觉得没意思,不够刺激,于是去找社会上的人去赌。他找的人都是些有钱人,要么是生意人,要么是拆迁户,他们个个富得流油,一般人是不敢与这些人赌博的。但孟志忠他敢,因为他已经对生活不抱希望了,他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赢了钱尽管挥霍了去,输了钱大不了把自己的命赔上。
  与这些有钱人赌博,他也赢过不少钱,赢来的钱都让他挥霍了,都花在酒店、酒吧、狐朋狗友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了。但赌来赌去,到最后他输了个净光,把所有的积蓄都输干输净了,他就跟人借钱。赌场上有专门放高利的,他就找那些放高利的人借钱赌,借钱赌博时不疼不痒的,但日子长了,连本带利的,借的钱就汇成海了,几个月下来,他欠下了八百多万。
  那些人放贷时对孟志忠热情似火,但讨债时就对他凶残如狼了。孟志忠没钱还债,他们就一次次地堵他的家门,不还钱就打,每次都打得遍体鳞伤。后来他只好把房子卖了,一套房子哪够还债的呀,那些讨债的人仍旧不肯放过他,天天到他单位门口去堵他。后来工作没法干了,他就辞职躲了起来,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金秀那天见到他时,他正被一群人追打。他在一条小街上被人追上,几个人拳打脚踢,把他的脸给打肿了,鼻梁骨打断了,胳膊也给打折了,人都昏死过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几个人像拉死狗一样,拖着他往一辆面包车上拉,不知要将他带到何处。就在这时,金秀把那些人拦下了,她问清情况之后,答应替孟志忠把债款还上,那些人这才把孟志忠交给了她。
  那天,金秀把他送到了医院,在病房里,金秀看着这个凄惨的男人,满心都是对他的愧疚。她决定好好对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她要把之前欠他的都给慢慢补回来。于是金秀给他还清了赌债,并把他们之前那套房子重新高价买了回来,等孟志忠一出院,她就把他接到家里了。
  那天中午,金秀亲自下厨给他做了午餐,一起吃饭的时候,金秀说:“志忠,我们复婚吧。”孟志忠听了此话之后,先是惊诧地望着她看了片刻,而后低下头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什么也给不了你了,你何必要可怜我呢……”金秀抓住他的手说:“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也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我现在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真的,咱们复婚吧。”那一刻,孟志忠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失声哭了起来……
  金秀和孟志忠复婚了,一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名字叫孟金媛。
  金秀和孟志忠回老家给女儿办满月酒的那天,我堂哥梅品羽离开了青龙岗。三叔、三婶都在三四年前去世了,品羽哥为二老在家守孝三年,三年期满,他就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带,所有的衣物、钱财都留在家里了。他离开的前一天曾找过我,他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我。我问:“你这是干吗?”他说:“哥要走了。”我说:“这是你的家,你要去哪儿?”他淡淡一笑说:“父母不在了,从此四海就是我的家。”我说:“品羽哥呀,你都六十多的人了,还出去跑啥呢,咱们还有几年活头呢。人家都是落叶归根,你倒好,死了之后想埋骨他乡啊!”他依然淡淡一笑说:“人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过法。你是棵宁静的树,死守着青龙岗不肯走,我是只飞往的雁,哪里舒适哪里去。”
  品羽哥一走,家里基本没有亲人了,我在青龙岗活得更加孤独了。也许是岁数大了,孤独的时候,我常会思念远在他乡的亲人们。去年春节,我二哥带着一家人从北京回来了,修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北京一家科研单位工作,修成考上了北京市的公务员,二哥和晓燕表姐十分恩爱,一家人在北京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二哥见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就劝我到北京跟他们一起生活,修业、修成两个孩子也非让我过去,于是过了年我就随他们去了一趟北京。
  可能是我在村子里生活惯了,到了北京我就感到种种的不适应,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整天吵闹得耳根子疼。住在家里实在闲得无所事事,想出去转转,来到街上就迷了方向,不知西东了。有一次,我出去转悠,觉得没走多远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大城市里,我成了一个无用的人,成了一个不辨东西南北的傻子,那里的生活我实在受不了,一天到晚都盼着回来,可他们又不想让我走。于是我勉强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就带着行李回到青龙岗了。
  比起大都市的喧哗,青龙岗真是清静多了,刚来到家里甚至感到冷冷清清了。村子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考上大学的出去了,没有考上大学的也都出去了。他们飘散到全国各地,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行业,一个个都在拼命工作,拼命挣钱,都想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城市里扎根下来!莫要说年轻人了,就连六十岁以下的中老年人,村子里也没有多少了,凡是能跑能动的都进城挣钱去了,进了城究竟能干什么呢?扫街、捡破烂、上工地、做点小生意……总之,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在城里活着就比呆在青龙岗要好。
  村子里的孩子们也不太多了,有本事的父母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一个个把孩子们都接走了;那些没有在城里买房、安家的,也大多把孩子带到城里去上学了。天下父母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呢,大人们挣钱还不都是为了儿女吗?现在村庄里留下的都是些老人了,我们这些老人已经无用了,已经没有出外闯荡的心劲了。农忙的时候,我们到地里忙一忙,农闲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大街上闲聊村里的人和事,有时他们也让我唱一段坠子书听听。我一唱起来就上了瘾,没完没了地唱,村里的老人不想听了,我就到集市上去唱,现在唱书已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过得不咸不淡、不甜不苦的,就像风一天天地在吹,云一天天地在飘,河水一天天地在默默流淌。几个老人在街上晒一会儿太阳,一晌就匆匆过去了;等吃了午饭,再到地里转一圈或跟人抽支烟、唠唠嗑,一天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人老了才知道,身边没个孩子守着,这日子确实难熬。我是个光棍汉就不说了,而那些有了孩子的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儿孙们都远走他乡,留下自己在村子里一天天混时光,等待终老吗?
  前些年的春节,过得还算热闹,一过腊八,村子里在外打工的就陆陆续续开始回家了。那时候在外的人心里还都念着自己的老家,还都念着自己的父母,然而这几年,回老家过年的人也渐渐少了,春节越来越过得没有年味了。有的是父母去世了,觉得没必要再回来了;有的是生了孩子了,怕孩子在老家冻着,也不肯回来了;有的是婆媳关系处得不好,老婆不想回家过年。
  家福两年没有回来了,家康也有两年没回来了,梅花姐和她儿子三年没回了,田治勇也有四年没回了;孟高宽时间更长,七八年都没见过他的面了……对于这些多年在外打拼的人,村里人有的知道他们在城里的生活状况,而有的就连他们在外面过得怎样我们都不得而知了。
  有些多年不回的人,突然回来一次,人也变了模样,记忆里还是年年轻轻的,回来时已经人到中年了或白发苍苍了。跟着回来的妻子儿女,是一个也不认识的。有时我想,再过十几年,等我们这一茬的人都死了之后,还会有多少人肯再回青龙岗,再回这片曾经生活的土地呢?他们在城里长大的儿孙们,恐怕更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有回来的,彼此之间还能认识吗?或许会彼此见面就会相问:你的父亲是谁?你的爷爷是谁?
  今年清明节,家福、家旺、家康都从城里回来了,三个孩子给我姐添了坟,摆了供品,烧了纸钱。到了晚上,我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酒菜,我们坐在一起边说边聊,坐了半夜。现在三个孩子都出息了,家福在商务部当上了副处长,家旺在省城开了两家饭店,家康研究生毕业了,现在在导弹研究院里大小也是个领导了。姐姐能养育出三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来,我想她在九泉之下也该感到幸福了吧!那天晚上,孩子们都去睡了,我却彻夜难眠,因为明天一早,三个孩子就要回城里去了,我不知道他们这一走,明年还能不能再回来。
  三个孩子走后,接连几天我都夜夜失眠。每天夜里,我都独自坐在空荡的院子里,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心里越发思念那些飘散在外的亲人了。在那寂静无声的夜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迷惘,因为我不知道青龙岗的子孙们最终将走向何处,正如我不清楚我们的先祖究竟来自何方……
  (全书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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