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无常

　　话说因旷海兰暗中相助，事情峰回路转，接访异常顺利。临行前，柳仲元又跑到单位拿报纸。
　　柳仲元乍一现身，如风吹皱一池春水。
　　县报编辑部小龙惊喜地叫了起来：“柳哥！你终于肯现身了，几个月没见了，可想死我们啦！”这一大声嚷嚷，颇有相声演员冯巩出场的腔调，其它办公室的人闻声纷纷赶了过来，编辑部顿时人满为患。大家围着柳仲元兴奋地问长问短。
　　“嗳呀，老大，你总算是出现啦！都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看看，怕是乐不思蜀吧！”
　　“师傅，当书记的感觉咋样？是不是特土皇帝特爽的那种！不过，瞧您都瘦了，晒黑了，看样子，也不咋的哟！”
　　“老大，嘿嘿，村姑漂亮不？”
　　……
　　柳仲元听得是一脸黑线，知道大家是满满的关心，可这到底是办公场所，大呼小叫的影响不好，佯装不乐道：“一惊一乍的，不认识了，还是咋的？瞧把你们一个一个能耐的！”顿了一顿，盯着他们坏坏地笑道，“想我了是吧，真的假的？爱我，就来抱抱我，爱我就来亲亲我！”柳仲元作势要来个欧式拥抱、亲吻什么的。
　　这一招还真灵，女孩红着脸赶紧躲开，背过身去，暗吐小香舌；小伙子则尴尬地挠了挠头。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哼，假把式！原形毕露了吧？还好，老人家定力强，差点被你们骗得稀里哗啦的，差点晚节不保！”柳仲元不满道，又一脸嫌弃地驱赶道，“去去去，一个个，都散了吧，该忙啥忙啥去。”大伙虽不舍，还是乖乖地一个个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龙拿出一张新出的报纸，小心地折叠好，双手送到柳仲元手上：“柳哥，你老人家真是慧眼识珠吔，竟然从山旮旯淘出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读了他的诗，喜欢得不行，顿觉自己都要返璞归真啦！”
　　柳仲元接过，诧异又惊喜道：“哟呵，你们也喜欢，我还担心你们年轻人瞧不上呢，竟然没有代沟？”
　　小龙听了直撇嘴，不屑道：“切，还‘你们年轻人’，你能有多大？简直是……”
　　“老气横秋！”编辑部几个竟然一个鼻孔出气，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
　　柳仲元喜欢自称老人家，其实也只大了三五岁。本想悄悄来、悄悄走，既然惊动了，少不得到两个副部长办公室坐坐。因有事在身，又实在是赶，部长那儿就没去。与众人见面，不过是意思一下、点到为止。作别时，众人却起身相送，柳仲元反复劝阻，杜副部长说道：“仲元，上次你走得急，没送一送，深感亏欠，这次算是弥补。尽管只是个形式，心意还是要表达一下嘛。”于是众人拥着柳仲元到车旁。
　　临别挥手时，众人心里酸酸涩涩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哼唱起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此情此景，柳仲元忙道：“吃不消了，不带这样玩的！”噙着泪花，逃也似的上了车。
　　人就是这样子奇怪，平时一起厮混、工作生活，倒也不觉得怎样，偶尔还闹点小别扭，分开时，才觉得特美好，特值得留恋。回到车上，柳仲元稳了稳情绪，屏蔽掉一些儿女情长。车急急往回赶。聂秀芝默不作声坐在后排，搂着布包，像刺猬般团缩着，狐疑审视着。姚景松正忙着与人煲电话。
　　其实，这次的接访，并没有表面的那样云淡风轻。对这次上访，柳仲元起先确实没太在意，直至走进大楼，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作为驻村第一书记，还是宣传部派出的科级干部，主要任务就是扶贫攻坚，而贫困户竟然进城来告你，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甭论原因与理由，一经炒作，定会成为头号新闻，弄不好，还会演变成政治事件！届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连带单位，也是极其地被动与难堪。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政治往往是这样，放得下，二两轻；提起来，千斤重！幸好旷姐替自己及时处置。所以，从头至尾，柳仲元没有向外透露半句，逢人只说回城办事，顺道回单位看看，连妇联旷海兰那儿都没敢去，只是发了条短信给她。聂秀芝也从“慈禧老佛爷”变成了一尊“瘟神”，柳仲元内心是急着将她送回去！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回到车上，柳仲元想借此机会与她沟通沟通、交流交流，做做思想工作，但瞧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又苦于言语不通，无奈只能地选择作罢。
　　可柳仲元哪里知道，自上车后，聂秀芝又重新跌回至她的世界。在她的认知里，干部特贱，特欺善怕恶，不将他们放眼在里，反倒是和气地、低声下气地和你说话，一味地讨好你！且屡试不爽，于是，越发得了意：对干部就得恶一点，狠一点，不能给好脸色，他们自然就乖巧老实了！
　　聂秀芝哪里知道，因为对于扶贫工作，上面有个群众满意度调查，干部就是担心满意度，指望着她能说句好话，起码不说坏话也行，也就处处让着她，见了她，能躲则躲，能避就避，犯不着去招惹这样一位心胸狭隘、唯利是命的蠢夯婆子。
　　谁知他柳仲元是个例外，不但不讨好她，不低声下气地和她说话，还批评她、指责她，她是又气又恨又疑惑，觉得柳仲元有些不正常。但又知道，身上这身衣裳，还有包袱里的，说白了是柳书记的，万一他一个不高兴了，将自己得来的三身衣裳，又送给别人，这岂不是要剜自己的肉，摘自己心肝了！
　　柳仲元如果知道聂秀芝那些阴暗的想法，说不定真会骂得她狗血淋头！姚景松副镇长通了好长一阵子的电话后，歪在座位上，又响起了鼾声，张着嘴打着呼噜，拉风箱似的，一阵疾驰、一阵舒缓，非常有节奏。柳仲元瞧着暗道：“孺子可教也！”
　　无事可做，柳仲元便摊开《今日玉仙报》看起来。翻至第三版，看到石斯文的诗作，还加了编者按，进行了点评：诗作不事雕琢，清新自然，有泥土的芬芳，宛如清水出芙蓉。对作者进行介绍：一位六十多岁地地道道的农民，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醉心于诗歌创作，终于破茧化蝶。值得点赞！
　　看到此处，柳仲元嘴角上扬，暗自揶揄道：“说是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地醉心于玩世不恭，倒还贴切些！”说完用手机拍了张照，正准备发给石斯文，让他高兴一下。谁知石斯文先进来一条微信，是他最近创作的一首诗，请柳仲元斧正。
　　石斯文自受到柳仲元褒扬后，又开始痴迷诗歌创作，都快要走火入魔了。考虑到他年纪大了，怕引出魔怔来，柳仲元时不时给浇点凉水，他却愈挫愈勇，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尽管精神可嘉，但总感觉他的诗作，少了原来的那种清新自然，没了原先的那种空灵劲，喜欢追求华美、堆砌辞藻，说不尽的软玉温香、娇柔旖旎，令柳仲元大失所望！
　　柳仲元还帮他分析过，“是不是心境变得浮躁了？或许是走得太快，灵魂落在后面了？那你就等等，让灵魂跟上来吧”。石斯文也反思自己，忖度“这一定与自己这些年不务正业，编打油诗、编小曲、编荤段子而入了歧途有关，不知不觉将灵魂丢掉了，而柳书记只是说得委婉些罢了，但这个比喻贴切，当然，也是当头棒喝！”
　　石斯文收到柳书记发来的图片信息，见自己的诗作见报了，还一登就是两篇，一时激动得不知所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盯着“石斯文”三个字“呵呵呵”地傻乐着。
　　国人表示感激的方式，通常是请客吃饭。石斯文也不能免俗，电话打过来，说晚上他请客。柳仲元笑笑说：“快拉倒吧你，你一个贫困户，请啥子客！”
　　石斯文听了急了：“你甭瞧不起人！再说了，我不是已经脱贫了嘛！又不是在馆子里请你，就在自个家里，好歹你也是赏个脸。这个，算是帮扶，对，精神帮扶！你不帮，我也上县城告你去！”石斯文最后耍起了无赖。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晚饭还没有着落。那就简单点，管饱就行。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咱们也不矫情，如今呀，你我状况相仿，咱们学学颜回吧，别落俗套了哈！”
　　柳仲元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而已。自从当了驻村第一书记，常常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挨，去哪儿找。现在有人惦记，聊胜于无吧——尽管他是贫因户，还是个单身，但能有个饭吃，能管个饱，也是倍感温暖的！
　　来来回回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先送聂秀芝到家后，柳仲元又折回村部取车，到达石斯文家时，天已完全擦黑了。
　　饥肠辘辘的柳仲元，望着眼前透着光亮的两层白色小楼，内心感到温暖和安宁，今晚若不是石斯文安排，晚餐又得用方便面对付了。现在是又累又饿，似乎眼下一头猪自己都能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