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17)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23 10:13:06 字数:5633
金秀虽然嫁给了孟志忠,但心里爱的仍然是家福。金秀对家福的爱是根深蒂固的,是无法释怀的,是难以泯灭的,这也就给她的婚姻埋下了一粒不幸的种子。
当初,金秀嫁给孟志忠确实是在赌气。家福的离开令她感到心灰意冷、痛苦绝望,她虽对家福没有任何的责难,但她心里却是不甘的。爱让她放了手,但也让她选择了自虐。她不顾一切地嫁给孟志忠,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加糟糕,或许她这么做是有意做给家福看的,她想让家福可怜她、同情她,对她心生怜悯愧疚,尽管她的目的都已达到,但最后痛苦的还是她自己。
对于一个已婚的女人来说,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却始终难以割舍。要说刚成婚时,金秀是在跟家福赌气,赌气时对家福爱恨交加,这也在所难免。但是过了一年半载,周围的人都认可了她的婚姻,亲人们也都以为她的日子已经平静了,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从悲痛中走出来了,然而她却默默地沉溺在悲痛中不能自拔了。她的生活看似过得平静如水,可她内心却是水深火热。
起初,孟志忠对她挺好,对她百般疼爱,洗衣、拖地、做饭、刷碗等家务事他都主动去做,下了班就开车到学校接她回家,见她不开心,时常买些衣包首饰想给她惊喜;周末时,她呆在家里闷闷不乐,他就催着她去逛商场或者拉着她去看电影。孟志忠能这么对她,她确实是感动的,她也曾尝试着去接受他,尽量想着他对自己的好,强迫自己对他温柔体贴,但她一次次的尝试都失败了。每当她想对丈夫温柔的时候,她的表情就不自然了,她的内心就猛然酸楚痉挛了,她心里一酸,脑子里就想起家福来了,家福的影子如同魔鬼一样日夜纠缠着她,令她悲痛不堪、寝食难安了。
正是因为内心接受不了他,所以对于自己的丈夫她是无比愧疚的,他越是对自己好,她就越是觉得愧对于他。这种愧疚令她心生自责、自恨,她就这般生存在爱恨拍击的风暴里,任由悲痛的洪水在她心间汹涌冲撞,尽管内心已是千疮百孔,但表面上她却保持着风平浪静。在家福离开之前,她总觉得天是轻的,蓝天浮着白云,飞着鸟儿,夜空闪着星星,挂着月亮。就是偶尔下起雨来,也多是雾蒙蒙的,就算偶尔下起雪来,也都是白茫茫的。
而现在她觉得蓝天成了汪洋,夜空成了牢笼,星月成了泪眼,雨雪成了冰窟。她感到眼下的生活是麻木的、灰暗的,是黑沉沉、冷冰冰的,自己如同掉进了人间地狱,不清楚自己希望在哪儿,不明白这么活着意义何在,更不知道这样煎熬无望的日子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对家福的痴爱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对丈夫的愧疚又让她感到撕心裂肺。这种极端而难以自控的生活如同炼狱,摧残了她的天真活泼,夺走了她的热情欢乐。一年之后,她看起来冷落冰霜、郁郁寡欢,性格也变得暴躁易怒、孤僻怪异。她回到家里不再理会她的丈夫,并提出跟他分床睡了,周末她整天守在家里,再不肯走出家门;在学校里见了同事她总不搭话,一圈人都给得罪了。她的变化让孟志忠既感到心痛而恐惧,他以为她得了重病,开始劝她到医院去检查,她说:“我没病。”后来劝她的次数多了,她说:“我是病了,这病是治不好的,志忠,咱们离婚吧。”孟志忠说:“你说啥呢,你要有病咱就看么,郑州的医院看不好,咱就去北京、上海的医院,相信总能看好的。”金秀说:“再好的医院也治不好我的病,我得的是心病。”孟志忠问:“什么心病?”金秀说:“你别问了,咱俩还是离婚吧,这样对你我都好。”孟志忠说:“我不答应。”金秀说:“再这么下去,我非死了不可……”孟志忠以为她是一时想不开才这么说的,可没想到,一个月后,她真的在家寻了短见。
金秀先是消失了两天。走的时候,她给丈夫发了条短信,说:“这两天出去散心,不必联系我,勿挂念。”而后她就把电话关机了。孟志忠急坏了,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就是打不通,他没想到金秀是跑北京去看家福了。
金秀乘车到了北京,下了车她先在家福单位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了。她洗漱好之后,给自己化了淡妆,穿了家福最喜欢的那身长裙,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来到街上,等着家福从单位里出来。家福出来后忙着坐车往家里赶,金秀突然喊住了他。他见了金秀感到非常吃惊,问:“秀,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金秀说:“昨天到的,过来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你。”与家福说话的时候,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让他看不出自己丝毫的伤感。
家福说:“这一年多,你过得还好吧?”她说:“好,志忠对我挺好的,处处让着我。”家福说:“那就好,当初离开你,真是对不住你,看着你现在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金秀说:“家福哥,都过去了,以后就别再提了。”家福松了一口气说:“走吧,到我家里一起吃顿晚饭吧。”金秀说:“我不去家里打扰你们了,我就在附近住,一会儿随便吃点就行,你先回吧。”家福说:“那怎么行呢,要不我陪你在外面吃吧。”金秀说:“家福哥,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嫂子在家里等急了。”说着把一提东西交给家福。
家福问:“这是什么呀?”金秀说:“给嫂子和我侄儿带的一点礼物。”家福说:“瞧你,还给他们带啥礼物呢!”金秀说:“拿着吧,买都买了。”家福就收下了,说:“你啥时胡走,到时候我送你。”金秀说:“明天下午的火车。”家福说:“那我明天上午过来,无论如何中午都要请你吃顿饭。”金秀说:“好,明天上午九点,你还来这儿等我,正好我还有点事要请你帮忙。”家福问她何事,她不肯说,只说:“你明天来了就知道了。”第二天正是周六,家福跟孟娜说金秀来北京了,他上午要送金秀回去,孟娜说:“好,你见了金秀代我跟她道声歉,希望她过得幸福。”
家福八点五十到了昨日见面的地方,金秀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家福说:“没想到你比我来得还早。”金秀说:“之前咱们哪一次见面,不都是我先到嘛。”家福不愿跟金秀提以前的事,呵呵笑了两声,问:“说吧,有什么事情能为你效劳的,你只管说。”金秀说:“你陪我看场电影吧。”家福说:“就这事?”金秀说:“就这事。走吧,影院我已经订好了。”
金秀带家福去了一家影院,到了地方,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把他们领到一间放映厅里。偌大的一个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家福说:“这厅里没有别人啊,咱看的是什么电影?”金秀说:“泰坦尼克号。”家福愣了片刻,低声说:“这是个老片了。”金秀说:“能跟你到影院看这部电影,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只不过这是个老片,没有影院再放映了,这个厅是我专门租下来的,今天我想把这个心愿给了结了。”那天上午,两人在影院里看了三个多小时,中间他们一句话没说。金秀看得实在投入,眼里常常淌下一行行的泪来,等看到杰克和罗丝掉进海里,做最后告别的时候,金秀突然放声哭了。那一刻,家福把她揽入怀里,看她哭得泣不成声,家福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
电影结束了,金秀眼里的泪还在不住地流。家福陪她在放映厅里坐了半个时辰,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擦了脸上的泪,强笑着说:“让你见笑了。”家福说:“你没事吧?”金秀说:“没事,我的心愿已经了了。”两人出了影院,孟娜给家福打电话催他回去,家福说送了金秀他就回家。金秀听到了,说:“你回去吧,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金秀的话让家福感到伤感,他说:“咱们去吃午饭吧。你好不容易来北京一次,也得让我尽尽地主之谊。”金秀说:“好,那就去全聚德吧。”
两人乘车到全聚德吃了烤鸭,吃完饭,家福要送金秀去酒店,金秀说:“家福哥,你忙去吧,我自己打车这就走了。”家福说:“那我送你去车站。”金秀说:“别送了,你还是回家陪陪嫂子吧。见了嫂子,带我跟她问好,就说我真心祝你们幸福。”说完她就拦辆出租车走了,家福不知道,金秀这是跟他做最后告别来的。
周六那天,从北京回来,金秀并没有回省城家里,而是直接回了青龙岗。她在家里住了一夜,跟父母聊了很多开心的事,第二天上午去看望了我姐。我姐跟我娘当年得了一样的病,两条腿瘫痪了,家旺也曾带她到县里、市里的医院检查过几次,可大夫们就是确定不了病因,只是跟她开了些补品让她吃,吃了一年多,我姐一直瘫在床上也不见好。金秀见我姐时,是没有丝毫的哀伤,她不再提家福的事,只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让我姐放心;又像亲闺女一样宽慰她,让她安心养病,说不定哪天腿就好了呢。
看望了我姐,下午金秀就赶回省城了。到了省城家里,天色已经黑了。孟志忠独自坐在客厅里等她,两三天来,孟志忠一口饭没吃,就在家里等着妻子回来,他头发没洗,胡子没刮,眼睛里透着莫大的哀伤,看上去满脸的憔悴。一见金秀回来,他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笑着说:“你回来了?”金秀嗯了一声,他说:“晚饭做好了,你快趁热吃吧。”金秀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他吞吐着问:“这几天你去哪儿了?”金秀没应声,换好了鞋子,把皮包放下,说:“我困了,先去睡了。”
金秀进了自己的卧室,孟志忠也不敢去打搅她,他一直在客厅里坐到深夜才回屋睡了。第二天醒来时,金秀已经把早饭给他做好了,吃了早饭,金秀催他去上班,他是有些不放心的,说:“要不,我今天再跟领导请个假,陪你出去逛逛吧。”金秀笑着说:“放心吧,我没事的,你快去吧。”孟志忠看她心情不错也就走了。
孟志忠虽然去单位上班了,但是心里依旧觉得不放心,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在单位坐不住就回家来了。他进了家发现客厅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挂满了洗好的衣服。他在屋子喊金秀,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推开所有的卧室金秀都不在,又进了厨房还不见她。等进到卫生间里一看他就被惊吓住了,金秀已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右手腕的动脉处鲜血直流,把她的裤子都给染红了。孟志忠惊慌失措了,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急忙用浴巾包扎了她的手腕,抱起她就朝小区对面的医院奔去。那天,幸亏孟志忠回来得及时,大夫说,他若是再晚来半个小时,金秀就死在家里了。
在大夫抢救金秀时,孟志忠给金秀的哥哥和姑姑打了电话,告诉了他们金秀自杀的事情。不大一会儿,金举安就跟姑姑赶过来了。金举安以为孟志忠肯定欺负了自己的妹子,否则金秀不会自寻短见的,所以一见到孟志忠他就极其愤怒地扑上去了。金举安抡起拳头朝孟志忠的脸上砸去,几拳下去就把孟志忠打翻在地、口鼻流血了,要不是姑姑在一旁拉着,那天他非要把孟志忠打个半死不可。
但是等妹妹醒来,他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孟志忠。金秀在医院里昏迷了一整天才睁眼醒来。醒来一见哥哥、姑姑都在身前,她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往下流。金举安说:“秀儿,你醒了,你告诉哥是不是他孟志忠欺负你了?”金秀摇摇头,金举安说:“秀儿,你不要怕,一切有哥呢,他是不是打你了?他要真是打了你,你哥我饶不了他!”孟志忠站在一旁不吭声,金秀见他脸都肿了,说:“哥,你错怪志忠了,他对我很好。”金举安说:“秀啊,那你到底为啥想不开呀?”姑姑金兰也说:“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呀!你心里有啥事就跟我们说嘛,你也不想想,你要真的死了,你爸妈可怎么活吧……”金秀哭着说:“对不起……姑姑,我真是不想活了,你们干嘛还要抢救我呢……”
孟志忠终于明白金秀为何如此痛苦了,他是在家里找东西时发现了她的日志,看了之后才明白的。金秀的日志里记述着她对家福的爱,也记述着对他的愧疚与自责,句句含泪带血,如同万箭穿心。
等金秀出院回来,孟志忠跟她说:“秀,咱们离婚吧。”金秀看着他不应声。他接着说,“我现在明白你所有的痛苦了,你心里爱的是他田家福,却又总觉得亏欠了我,这种折磨让你不堪忍受,所以你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就要割腕自杀来结束这一切的痛苦。你怎么能这么傻啊……你既然跟我过不下,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呀,我可以放手的,我可以让你解脱啊,可你又何必自杀呢……”金秀说:“对不起,我也曾试图接受你,但是……”孟志忠说:“好了,秀,你不要自责了,我不想让你自责,只想让你快乐,你还这么年轻,一定要想开了。今后的日子你想怎么过都行,我不会阻拦你的。你要是觉得在这里生活痛苦不堪,这个世界这么大呢,你可以到外地转转,觉得哪里舒心你就去哪里。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好好活着,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相信时间会抹灭一切的,也许过个一年半载或三年五年,你就把所有的痛苦淡忘了,真希望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像高中时那样,活泼、开朗、自信、阳光……”
金秀和孟志忠离婚了。金秀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孟志忠,领了离婚证,金秀到学校里跟领导辞了职,而后回到家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之后,让哥哥把她送回老家了。
她的父母知道了她自杀的事,也知道她跟孟志忠离婚了,他们没有责骂她,却对她更加关心了,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再不想她有任何的意外了。金秀在老家住了几日,决定出去散散心,母亲问她要去哪儿,她说:“走到哪里算哪里,觉得哪里好就在那儿住一阵子。”母亲心里充满担忧,想要跟她同去,可她不肯,她说:“我就想一个人出去转转,安安静静地在外面待一阵子。”
最后金善水劝妻子答应了,临走的时候,金善水给了女儿一张银行卡,说:“在外面别苦了自己,酒店要住最好的,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那日早晨,金善水把女儿送到了兰阳火车站,问她买去哪儿的车票,金秀说:“爸,您先回吧,我还没想好呢。”金善水说:“好,等你想好了去哪儿,订了车票给爸打个电话。”金秀说:“好,您回去吧。爸,回去让我妈别担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金善水说:“闺女,在外面要是想家了你就回来。”金秀点点头,金善水还想嘱咐她几句但没能说出来就转身走了。走到车站外,他回头望了女儿一眼,见金秀冲她挥了挥手转身进了车站,金善水鼻子一酸,一双眼睛就模糊不清了。
过了几天,金秀给家里打电话说她到了云南,又过了半月,她来电话说自己到了西藏,去了布达拉宫拜佛。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没了她的消息,她的电话也打不通了,一家人整日提心吊胆的。王悦静以为她出了意外几乎每天都哭,哭起来就埋怨她的丈夫当初不该把女儿放走。
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金秀突然打来电话,说她还在西藏,目前在一所小学里当了教师了,父母听了又喜又忧。母亲哭着劝她回来,她说她在哪里过得挺好,学生们都很喜欢她,牧民们也都善待她;说住在那里她内心是无比的平静,整日看着雪山、草原,沐浴着高原的日光,守着满地的牛羊和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日子过得特别舒适,也感到分外开心。所以她准备在那里呆上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