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任厂长（下）

　　三
　　两年后的初秋，凤仙花、月季花、勺药花开遍了刘世刚家的院子。院子里充满了温馨芳香的气息。蜜蜂在花间采蜜，蝴蝶在花间嬉戏，就连那只美丽的黄莺，也在挂满果实的葡萄架下和苹果树间跳来跳去，欢快地唱着。
　　刘世刚考上了复旦大学经济系。父亲的案子被平了反。乡亲们、村支书、村主任都赶来为刘世刚送行，三十元、五十元的为他送盘缠。
　　支书和主任代表全蒿坪村的群众，领着锣鼓队，拿着大红花，还有三百元的红包，来到刘世刚家。
　　刘世刚上前握住花白头发的支书的手，热泪盈眶地说：“世刚何德何能，敢劳支书和主任这样的大架，来送俺？”
　　“世刚啊，你考上了名牌大学，这是咱们村一件开天劈地的大喜事，这岂能不算德，这岂能不算能啊？你为咱们村、咱们乡，甚至咱们县都带来了希望啊！”
　　“世刚，我们代表乡亲，还给你送了件礼物。”有五十多岁，身体瘦小，但十分硬朗、眼睛里炯炯有神的主任，望着刘世刚将红布包打开，原来是黄土。那意思是告诉刘世刚，到校认真学习，学业成就后，莫忘了回来给家乡人民谋利益、造福气。
　　刘世刚明白了。他噙着泪，恭恭敬敬接过那包黄土，说：“您放心，俺忘不了。”
　　正在这时候，伊水果品厂的厂长张儒斋，也带着厂里的秧歌队，赶来送行。
　　张儒斋，身材高瘦，一套黑色哔叽中山装裹在身上，一副高度近视镜挂在脸上，一派学士风度。他一走进院里，就拉住刘世刚的手，说出一番发人深醒的话：
　　“世刚，知识是海勤是岸，学贵有恒在惜阴，攀登书山路千条，无心立志万事空。你要珍惜现在的学习时光，不要以为考上了大学就一了百了。你看我们的厂子是县里最大的厂子，可是生产并不景气。你可要好好探讨探讨经济这门学问。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已经确定，以经济建设的目标已经明确。这是东方雄狮猛醒，雄狮猛醒啊。你可要抓好这个大好机遇学业有成，将来回县为我们的厂子多想想。”
　　“我会的，我会的，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烘炉照破夜沉沉。鼎彝无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刘世刚被张厂长的话所感染，咏出明朝诗人于谦的《咏煤炭》诗借物言志，自比煤炭，决心为人民造福，为国家效力，就是牺牲生命，也此志不移。
　　刘世刚就要走了。鞭炮响了，锣鼓响了，秧歌队扭了起来。刘世刚戴着大红花，来到乡里为他专程准备的“北京212”吉普车前。
　　母亲将世刚出生时包裹过的那件绒衣拿了出来：“孩子，莫忘了乡亲们的话，莫忘了这绒衣，回来改变咱的穷日子。”……
　　
　　四
　　车到了郑州。
　　车，并没有绕过郑州，而是直开进了郑州市。
　　“马局长，还要到市里办事？”刘世刚打破沉默的局面，问。
　　“是的。到‘郑大’去……”
　　“唉，别急回答。让我猜……是去看马利娜。”
　　“咦，你认识她？”
　　“不仅认识，还知道她是你的亲侄女。她从小失去了父母，是你把她抚养大，供应她上大学，在郑大经济系学习。这次也正要毕业分配。”
　　“她是已经毕业，正好也把她分配到你们厂。既然知道是我的亲侄女，可要多多关心她哟。”马相臣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关心到有点牵强，相互支持，相互帮助，却是很必要。”刘世刚对他的恭维话很反感。
　　刘世刚的话使他感到很窘迫，很气恼，可考虑到是县委书记点名提拔的干部，也就忍了忍，苦笑道：“同志间的关心，同志间的关心也是很必要吗？哎，我说刘世刚，你在上海，她在郑州，你怎么那样托她的底？”
　　“审问吗？”刘世刚并不给他台阶。
　　“不、不，求教，求教。”他摆着手道。
　　“很简单。我们都是君山县人，我们都有一颗改变君山县贫困面貌的决心。我们在对社会经济进行考察的时候，1984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都回到了君山县。因为我们考察的是同一个问题——山区经济的发展方向，所以我们就走到了一块儿。怎么？奇怪吗？”
　　“不，不，应该这样，应该这样。”马相臣狡黠地笑着，说了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此时，他的心里有了异样的变化，有了一种新的打算。是什么打算，他自己也是模模糊糊的，把握不准。他一会儿斜眼看看刘世刚，一会儿又皱起眉想想，摇摇头，点点头，狡黠地微笑。
　　
　　五
　　“到了。”司机向他们打招呼。
　　“嘎吱”车停在“郑大”门前。
　　“好。你们略等片刻，我去去就来。”马相臣肥胖的身子从车上移到车下，对刘世刚和司机说。
　　“等一下，我也去。”刘世刚迅速跳下车，“我与你的宝贝侄女有数面之交，今后又在同一个厂子打交道，如果路过校门而不入，不算好吧？”
　　“嘿嘿，那是，那是。”
　　马相臣与刘世刚到门岗上说明情况，登了记，就沿着水泥砖铺成、两边有松柏、有花畦、非常清幽恬静的甬路，按照门卫的指示，向马利娜居住的学生宿舍径直走去。
　　“咦？你们来得好快。我预计你们最快也到明天会来。”
　　他们寻声望去，一位身穿天蓝色连衣裙，长得十分丰满美丽的姑娘站在女宿舍门前。她那浓密柔和的短发，伏在脑后，几缕蓬松的鬓发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色彩。瓜子样儿的脸上，除了细长白晰的鼻梁和向上翘起的微红嘴唇；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那道又长又弯又黑的眉毛下，那双永远流露着活泼开朗笑意的杏眼了。
　　“马利娜！”刘世刚惊喜地叫了一声。
　　“利娜！”马相臣也异常兴奋。
　　他俩加快了步子走上去。
　　马利娜也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向他们飞来。
　　“你的上司急于掌权，不让我在繁华的大上海逗留。我为之奈何？”马相臣先发制人，恶毒地逗笑道。他为刘世刚路上话语的不恭，耿耿于怀。
　　刘世刚一听，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挺挺胸脯，也不示弱，针锋相对地笑道：“未必，局长大人恐怕美丽的侄女毕业在校无聊，一旦走出校门，溜大街，逛市场，被人贩子拐去，那不该心疼死？”
　　马利娜也在用审度的目光打量他们，脸上慢慢有了笑。最后“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蹦了出来。好一阵子才抑制住笑，恶毒地道：“我看刘世刚就不怀好意，看那带钩的眼神，要把人的三魂都钩去似的。”
　　刘世刚满脸委屈，瞧着马相臣，意在救驾。谁知，马相臣非常得意，像没事人一样，缩紧面部线条，“嘿嘿”地笑，就是不搭话。没办法，刘世刚只好赶快接腔：“冤枉，冤枉。我可没那个胆儿，是到了郑州，才知你尊贵的伯父大人，要把你也请回去。”
　　“咯咯咯”她又快活地笑了：“算了，算了。卑法官不追究刑事责任。快帮我提行礼，戴罪立功。”
　　“遵命！法官大人。”刘世刚双脚并拢，两腿绷直，手臂紧贴裤子缝，向马利娜做了个九十度大鞠躬；然后站直，一个一百八十度向后转，正步向女生宿舍大楼走去。
　　“咯咯咯”马利娜又清脆地笑了。她刚要撒腿跟上，被马相臣拉住了：“你俩咋这样熟悉？”
　　“这是秘密，暂不告诉。咯咯咯。”她诡秘地笑着，也飞了进去。“世刚，世刚，不许乱闯。”
　　“在你们的‘女儿国’里，我岂敢乱闯？快跟上。”刘世刚回头笑着。
　　听着楼中，渐渐远去的说笑声，马相臣没有进去。他似乎在胸中酝酿已久的计划就要成熟。他“嘿嘿”地笑着，难以隐去那面部诡谲的影子，移着他足有150英磅的躯壳，在宿舍楼前的水泥地面上，来回踱着步。
　　“嗨，你真是个书老鼠，怎么行李尽是书？”刘世刚肩上抗着一个大纸箱，手里提了个小纸箱，走了出来；后面马利娜也扛着一个大纸箱，手里提了个花花绿绿的旅行包，跟了出来。
　　“积金千两，不如多买经书。欲昌和顺须为善，要振家声在读书。这你就不懂？”马利娜望了一眼呆在那边的伯父喊道，“还不赶快接下世刚，站着干吗？”
　　马相臣笑着快步走过去，接了马利娜肩上的大纸箱，说：“他没事，还是接你吧。”
　　“呦，还是侄女亲，要把我这个厂长压出了毛病，看您回去咋交差？”
　　马利娜走过去接了刘世刚手中的纸箱，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郑大校门。装好车。马相臣坐在车的前排，两个年轻人坐在车的后排。车，离开了郑州大学，向市郊开去。
　　车，刚开出市郊，马利娜就迫不急待地向刘世刚发起宏论：“刘厂长，我有个建议：伊水果品厂的变革，应当首先从人事开始。去年，回县里，我专门到伊水果品厂跑了一趟，在那里泡了一星期。对该厂的生产、人事、财务、经销、技术管理等，进行了调查和研究。发现了许多弊端。其中，人事方面表现最为突出。机构庸肿，人浮于事，得过且过。混工资的比较多，真正以厂为家、千方百计把生产搞上去，把产品质量搞上去，把厂子办好的人太少。张儒斋这个厂长，十分圆滑，又无长远打算，是个树叶落在头上，也怕被砸的人。为了安排众多上司的各种‘关系人’，仅一个小小的磅房就安排12个人，质检室安排了15个人，门岗安排了6个人。龙多不下雨，人多不干事。厂里的财产外失很多，产品质量又上不去。厂子不垮，那是怪事。因此，我提议先从人员上开刀、改革。兴厂五要素：人、财、技、供、销。不能把人抓好，抓住机遇兴厂子，兴县经济，兴群众富裕奔小康之路，那是做梦吃星星——妄想。”
　　刘世刚非常赞成她的观点，深有感触地愤声说道：“是啊。伊水果品厂就在我的家门口，又是全县最大的厂子，我岂能不去走一趟？去年回家，我也到厂里转了几圈。可没有像你那样对厂子进行过如此细致认真的调查研究。但我也深深感到，这个厂子最头疼的问题就是人事问题。全厂1200多人，大专文化的只有5人，中专、高中文化的只有87人，初中文化的只有384人，小学文化毕业的也不到480人，还有250多人小学都没有毕业，甚至还有30多个人是文盲，这岂能行？工人们的文化素质太差了。必须广纳贤才，迅速提高全厂干部职工的文化素质，业务技术素质和自身道德修养等。
　　“提起磅房，我倒记起一个叫李么的青年。有一次，外县为厂里拉来三车煤，他过磅后，竟开出磅单245吨。那位司机趁机打马虎眼，到财务科去取钱。财务出纳想也没想，就给人家付了钱。还是魏明新到财条科去借钱，发现磅单有问题，赶快派车追了近百里，才将钱追了回来。后来经查，才知是李么把三车煤的过磅吨位，点错了小数点造成的。你说，这个问题严重不严重？”
　　刘世刚探了探身子，继续说：“另一个最为头疼的问题是，供与销的问题。急需生产的产品，原料迟迟购不回；急需推销的产品，又堆积如山，推销不动。若是能推销一点儿了，推销员又在里面大做文章，吃空掏空了厂，钱大部分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那时，我听工作人们说，已经半年未发工资。”
　　马利娜气愤地说：“伊水果品厂的供与销，的确问题很严重。那些购销员才是真正挖伊水果品厂墙角的‘老鼠’。工人们对他们反映很大，可又抓不住什么手脚。”
　　马相臣手里刁着烟，转过身子道：“过春节时，听说厂里贷款给工人们发了三个月工资。而今，恐怕快一年，工人们未领到工资啦。”
　　刘世刚一改沉重思想的面孔，笑着转脸对马利娜说：“你不是专门钻研过市场营销和市场管理这门学问吗？这次，伊水果品厂的供与销的问题，你可要好好想个办法！”
　　马利娜也活跃起来，笑着话音脆生生地道：“现在不提这个。我唱首歌，调剂一下车里凝重的空气如何？”
　　“好啊。”马相臣首先赞成。
　　刘世刚“啪啪”拍着手说：“唱什么歌？”
　　“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吧。”她不假思索地说。
　　“别急，我这里有音乐伴奏。”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将一盘磁带插进了车上的录音机里。
　　优美的音乐响了起来，马利娜随着音乐的节拍唱了起来：
　　“我们的家乡在美丽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旁流淌。
　　一片冬麦，一片高梁；
　　十里河塘，十里果香。
　　啊，
　　我们大家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它富裕，为它兴旺……
　　歌声飘向了田野，飘向了工厂，飘向了大山，飘上了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