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丑（竹丑四苦，青白紫黄。《齐民要术》）（三）

　　哥之道-丑（竹丑四苦，青白紫黄。《齐民要术》）（三）
　　
　　
　　此后不久，营里又接到了移防调令。听说这次要入川。不过对外只能说是“从老家来，到新家去”。
　　之前列兵修文在酒泉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听到这个消息就请假去取回照片。可班长胡传禄不准，说部队国防调动高度保密，以后到了新家，再联系邮寄。列兵修文辩道，邮寄给地址岂不更泄密了。班长听了，也说不出道理，只得准了假。
　　初冬下旬，他们就又钻进铁皮车，再一次返穿秦岭隧道，由宝鸡转向南行。从车门缝向外望去，一边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另一边是望不到天的绝壁，让人觉得火车是悬在半空中飞行。于是就自然想起李白“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兴奋惊叹。
　　看外面的风景舒心，可火车在穿越隧道时，车头喷出的浓烟，就呛得车里的人泪眼滚滚，嗓眼痒痒，咳嗽连连。于是只剩下憋气和唉叹了。
　　经过四五个昼夜的光当，在一个叫小溪坝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又爬上大篷车，经几个小时颠簸晃荡到了一个叫复兴的村镇。团里其他营连已先行到此，团部就在镇上。说是村镇，不过是有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家供销社，一个理发铺和一个铁匠铺。前面打前站的干部只要说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或“军民鱼水情，团结一家亲”之类的话，当地的农户就把家里房子腾让出来，给亲人子弟兵住，并连家里的柑、橙、桔、梨都拿出来招待这些人民子弟兵。
　　
　　这一年里，部队对整治教育抓得越来越紧。初版的《毛主席语录》已发至班。学习毛主席著作、汇报思想改造，已成为平时工作生活中如饮食般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几家主要报纸正热火地开展对《苦斗》、《三家巷》小说的政治批判。
　　他们在这里过了新历老历两个年，还进行了新兵下连一年中，最令人期待的评“五好战士”活动。评比结束，班长说同志们干的都不错，可是名额有限，下一年再争取之类的勉励话。就像刚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正朝自己情眸款款走来，正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可她却擦肩而过把手递给身后的人。于是，弄得列兵修文他们四五个落选战士悻悻满腹，可又怨不是、羡不是、恨不是，只得强装笑脸祝贺当选的战友，再胡乱抽几支喜烟，以冲冲难言的晦怨之气。
　　
　　年后，营里又奉命开到一个叫忠心的地方。这里是酱油县的一个村镇，也只有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街。营部在忠心街上，距离团部约二十公里。他们连驻扎离营部三四百米远的小村里。
　　这里到处是苍茫的大山和陡峭的山崖，各个村庄之间的连接，只是山沟悬崖小路。这里有了国防工程，才让工兵部队把这些山崖小路用炸药抠成一条简易公路。他们过来后便和工兵连一样，在河滩掏石子去铺修路面。战友们大都来自农村，干这些体力活并无太大困难，倒是一帮男人一起干活，就像野放啃草的公牛，动辄就顶头角力。他们则暗里明里比力斗劲，赌谁搬的石头大。上等兵修文虽然体若瘦石不足一百二十斤，却能把一百二三十斤的石蛋挺上车厢。于是招来一阵赞叹和又一波搬石头竞赛。中间，大伙都被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大家伙堵住了。修文原只想实在出力干活有个好表现，也没想逞能比劲，但这会大伙都推举他来试，也就当仁不让，暗地深吸一口，气沉丹田，蹲身抱石，狠地一较力。可只把那个大家伙搬离地面约两尺，便手腕发软、手臂发木、胸闷腰酸，不能支撑，只得促然松手撂下。但修文却没想到，最终却让三班那个比修文更瘦些的肖石头给挺上了车厢。
　　这里的河和家乡的河大不相同。河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蛋，但不到一星期，就差不多被他们搬光了。待正要转移阵地，一夜大雨，山洪一冲，翌日便水落石出，河滩上各色大小石蛋就又复原如初。这里的水也有所不同，家乡若发洪水，只有在每年的梅雨季节下几天几夜的连阴雨，甚至十天半月才会慢慢形成洪流。可这地方只要几个小时的中雨，甚至个把钟头或几十分钟的暴雨，山洪便瞬间暴发。不但速度奇快，而且破坏惊人。
　　一天下午三点多因下雨，连队提前收工返回。过一小石板桥时，桥面离水尚有一米多高。从石桥到驻地不过百十米，等前面的人走到驻地，桥面就已漫水。就在此时，前后有四辆解放141过桥，前面三辆都冲过去了，待最后那辆冲到距对岸两三米时，却差点被洪流掀翻。
　　山洪来得快，去的也快。洪水过后，这山间的石河便很快恢复平静，水清见底。当你站在水中，但见鱼儿围绕往来忽悠，总让人生发抓捕的欲望。但鱼们十分灵巧，你刚出手欲动，它们便一个忽悠疾驰而去，溜之乎也。当然大鱼们如同大人物，是不会轻易露出水面让你见到。大鱼儿们总是身沉潜底，藏身石缝，深居简出；或出门神秘，行踪诡秘。是故，若用简单网捕，端是很难奏效的。
　　这里偶尔也有几个捕鱼者光顾。要么放鱼鹰，要么放水獭。放鱼鹰修文在家乡见过，水獭捕鱼还是头一回见。
　　“五一”放假，他们排十几个战士到小石河边洗衣服，碰巧过来六条捕鱼的小船。有的船舷立三四只鱼鹰，有的船边拖一条长长的细绳，那头拴着的就是一条随后游弋的水獭。悠然间，六条小船向两边等分展开，圈成一个封闭的椭圆，接着六船六网便从两边前后依序撒开。从第一到最后那张网落水，接连撒开，渐次落水，节奏流畅，如同次第绽放的烟花。虽然全过程也就几秒，却让你领略一种美妙默契与短暂永恒。
　　渔者六网撒下之后，却提纲不收，只将随船的鱼鹰水獭放进网成的椭圆圈内。俄尔，那些家伙不消三游两钻，便将大小鱼儿，陆续叼了上来。
　　那些鱼鹰被赶下水后，有的立即钻下水去追捕鱼儿，有的则昂头叽咕游逛。渔工便用那细长的竹篙赶它们钻水干活。而叼到鱼的鹰往往向远处游窜，想自吞战果。这时老练的渔工探出那竹篙的绳套，迅速将鱼鹰索回，一把抓其颈脖，稍力一捏，鱼鹰只得吐出吞藏于喉囊中的鱼儿。其实每个鱼鹰的颈部早用细绳扎了一道半紧半松的圈结，只能吞过小鱼，二两以上的便不可通过了。
　　当然，水獭耍起滑来则更刁些。当到深水区捕鱼时，因系水獭的绳子长度不够，便索性放了手中的牵绳，任其潜底穿石，自由追捕。果然，很快水獭便叼出一条三五斤重的鲤鱼，渔工接了鱼，水獭又立即翻身钻入水中。那渔工尚未放好这条大鱼，岂料水獭就又叼上一条大家伙来。可渔工未能顾及，水獭见网口大开，便顺便吱溜一下钻出网外，趁机藏进深水石缝里去了。于是，那几个渔工精诚团结，又是叫唤、又是鱼引、又是篙捅，直忙了一两个小时，才收服了那个想开小差的滑头。
　　上等兵修文看到此处，便油然想到，人类与动物都有许多相似之处。没有压力就没动力，没有约束就没规矩。没动力就不能进步，没规矩就要出乱子……
　　
　　
　　是年大事：
　　寒露-批评苏联修正主义。
　　立冬-《评〈海瑞罢官〉》。
　　大雪-在沪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
　　
　　
　　丙午春，日出鲜红如血。
　　谣云：壹圈壹圈，壹套壹套，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是年孟夏，班里发的那张《解放军报》似乎一夜间变了味道。只见一会是“口诛笔伐”，一会是“触及灵魂”，一会是“批臭打倒”，最后是“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并要求大家每天“天天读”这些内容雷同的报刊。平时说话必带“语录”，行动必带“革命”，就是给亲人写信，也都要先来一段“最高指示”。连里有很多文盲战友，经常找修文代写书信。比如某对恋人两地书曰——
　　
　　亲爱的XX同志和战友：
　　你好！
　　首先让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岗位、不同的战线，共同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相信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因为她是建立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的，我们有着共同的爱与恨，我们都有一颗火热的、永远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心。虽然我们身不在一处，但我们的心是永远连在一起的。我将不断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武装自己，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到底！
　　毛主席曾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问题”。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且年岁已大，也没什么文化，但绝不能放松思想改造。这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只能压在你那柔弱的铁肩上了。
　　我在部队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大熔炉里，受到最好的教育和锻炼，正在茁壮成长……
　　……
　　最后，向你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革命同志XXX
　　1966年X月X日
　　……
　　是年五月，部队取消了军衔制。新帽徽是铝质冲压成型的拱脊红五星，领章是红色平绒缝制的平行四边形。说明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两边排”。加之干部与战士都换一样的解放帽，似乎一下弄得就官兵平等了。据传这项改革与之前发生的中印边境冲突有关。我军进行自卫反击时，干部都身先士卒，于是印方狙击手专挑戴大盖帽的军官打。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军官在作战时，就都改戴与士兵一样的解放帽了。这样一来，官兵最明显的分野，就只有外套上衣的四个口袋与两个口袋之别了。
　　但此后连队兴起的“天天读”活动，又使官兵们高度一致起来。
　　连队每天早饭后要安排一个小时学习《毛主席语录》，名曰“天天读”，并要求“雷打不动”。
　　一天早饭后，各班正在“天天读”。酱油县某单位送来司务长头天联系采购的一批干货，天下起了雨，也没可以遮雨的工具。司务长杨大鹏急找副连长潘殿举就近拉一个班紧急卸车。却被副指导员朴宗律立即制止道：你不知道现在是“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吗？说着看了下手表：“还有二十五分钟，‘天天读’结束后，让二班去吧。”
　　司务长一脸火星道：“车上全是干货，淋雨变质可就……”
　　未待其说尽，宗律梗脖棒子道：“同志哟，你怎么就会算这点经济账呢？你虽然管的是经济，可千万不要忘记，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我们军队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你不想想，你这样做会给地方留下什么影响？！”
　　司务长口若上岸之鱼，张合几下，终于没了声音。
　　于是，那几麻袋的干货不一会都淋成了水货。
　　
　　一次连里要出一期专栏，副指导员宗律让战士修文协助八班长出刊，主要负责设计刊头和抄写稿件。战士修文正忙乎眼花手热，副指导员宗律就踱过来瞅瞅看看，突然问上等兵修文道：“哎，你那个名字有些问题，而且有很大的问题哟！是谁给你取的呢？”
　　战士修文正抄写得起劲，也没顾得抬头就答：“我爷爷取的，有什么大问题呢？”
　　宗律听罢，如戴绿帽道：“我说你这个同志啊，作为一名革命战士，政治思想觉悟一点也不敏锐。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反修防修吗！可你的名字却叫修文，就是‘修正主义文章’，你居然一点也没有清醒的认识到。危险啊，我的同志哦！”
　　一旁的八班长翻目撇唇，直给上等兵修文一个猴脸。
　　可修文并不以为然。仍一边干活，一边与宗律随口辩道：“名字是先人取的，那会还没解放呢。再说我家祖上几辈没认识字的，给我取这个名字，也就是希望我这个下代长大能识文断字，不当睁眼瞎子，哪还能想到现在这形势呀？再说，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代号而已，到现在已经叫了十八年了，我不还是我嘛，也没变修呀。”
　　宗律听罢，如饮燃油道：“你这个同志啊，要说聪明还真有点小聪明，可要说你糊涂又还真是特别糊涂哦！毛主席为革命小将宋彬彬改名宋要武，你知道吧？如果按你说的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那伟大领袖还费这个心血干嘛呢？！”
　　战士修文听之，口若上岸之鱼，终于张了几张，便没了声音。
　　宗律当然不只为钓鱼上岸，更为刮鳞料理道：“怎么，还不想改啊？”
　　可战士修文仍并不甘任人刀俎努力挣扎道：“名字叫习惯了，一下改了别人叫也不好叫吧。”
　　宗律满面包公道：“你这个同志啊，革命战士难道不应该带头破除旧的不良习惯吗？！”
　　修文想今个真是缠鬼附身运气，便一边干活一边面扮窦娥道：“那你说该怎么改呢。”
　　朴宗律副指导员这才春风吹雪，一连说出一串诸如“文革”“忠党”“卫东”“红权”之类让他挑选。
　　战士修文原想宗律不过无事闲扯，跟他敷衍几句了事。一听至此，才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想想自己的名字是祖上所赐，不仅包含祖上对自己的殷切期望，更包含着“兴文旺族”的家族使命，怎能让他姓朴的一句话就改成这些不着调的名字，回去也没法跟父母交代。可他知道，今天要是硬扛，又根本不是他宗律的对手。自己充其量只是个认理不认人的扛头，可他宗律是个扛个桁条过窄巷，顶死不回头的扛王。今个既已遭遇窄巷，个没他高，力没他大，不如就顺便来个低头扛下溜之乎也。于是修文趁他还没定准，赶紧抢过话头道：干脆这样吧，既然主要是修字不好，那我把中间的“修”换成谐音的“秀”吧，意思是争取做一名优秀的有文化的革命战士。这样也不影响别人平时正常呼叫了。
　　宗律似张口吸入一只绿头苍蝇般窜动喉节，遂翻眼修文道：“那，也行吧，总比修文要好一点点。”
　　待宗律离开，八班长如泥笑道：“没想你小子还挺厉害、挺狡滑嘛！”
　　自此，战士蔡修文，便成了革命战士蔡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