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邵伯龙虾

　　王蓉一直微笑着依偎在董连声身边，其实这并不是她喜欢的场合。从小就在无声世界里长大，她对于人声鼎沸的场所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说起来除了偶尔几次，比如说姐姐的婚礼之类，她个人很少有在这种看上去乱哄哄餐馆吃饭的经历，但是现在和董连声在一起，她有一种本能的安全感，似乎这个男人在带领她开拓一个新的世界，想起刚才悄悄偷花香的事情她就想发笑，那根棍子状的东西是王家重宝之一，名字叫做望梅枪，虽然比不得乾坤壶那样举足轻重，但是轻易不对外人看的，今天来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带出来，就是考虑如果遇到那棵传说中的月中聚雪，可以一劳永逸的吸取香精，哪里想到没遇到想找的东西，反而采了一些栀子花香，但最重要的是她喜欢那种感觉，她和董连声的配合天衣无缝，即使是一起做点坏事也格外难忘。
　　卖花大姐的儿媳妇儿认真介绍着邵伯龙虾的加工过程，这里的龙虾以壳青、肚白、个大、肉紧而闻名，再下锅之前要剪去虾头的头壳，洗干净虾头上的脏物，剪去触须、虾脚和虾尾，抽出肠筋等等，她看出王蓉听不见，特意拿来一只龙虾比划着过程，这反而把王蓉吓坏了，挥手让她拿下去，正好这个时候厨师兼老板的大姐儿子端着一大盘子龙虾走了过来，董连声从中间找出一个个最大的，带上塑料手套扒好，然后给王蓉递了过来，王蓉瞪大了眼睛，本能的张大嘴巴，龙虾肉就送进了她的嘴里，她有点发呆，以至于都忘记了咀嚼，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董连声，似乎有泪光闪动，过了一会儿，才认真地低头吃起来。
　　董连声已经很久没见过女孩子这般感动的目光了，也有点激动。他一边说着请卖花大姐也吃的话，一边又找了一个个头大的，想再扒给王蓉，没想到女子摇摇头，而是闪闪鼻翼，用手指了指另外一个，她脸上重新绽放出了笑容。
　　儿媳妇儿又问他们喝点什么吗？有白酒啤酒和饮料，董连声给自己要了一小瓶白酒，给王蓉点了附近的特色饮料藕汁，又问卖花大姐喝点啥，妇人自然是不要的，她其实也坐不住，中午时分客人多了起来，卖花大姐跑过去给儿子帮忙，这一下子桌子上反而就剩下这一男一女。
　　董连声发现王蓉居然对龙虾有研究，她能分辨出新鲜的和早就死亡的。每当董连声抓到一个不是新鲜的，她都摇头，示意这个不好，说起来这家店铺真的不错，只有很少的几个是死后加工，不过董连声仍是不解，他手上都是油脂，自然不好发短信询问，但是眼光里的疑问仍是被王蓉看了出来，她笑了一下，在自己手机上打上一行字：它们气味不一样的，我能分辨得出。
　　董连声这才明白王蓉居然这般厉害，辨析味道居然到了这种程度，经过油炸汤煮，她不吃一口就能知道那个新鲜，这真是匪夷所思。因为他们点了很多龙虾，也到不怎么在乎有这么几只不能吃的。
　　王蓉投桃报李地想喂食董连声，但显然她没做过这种事情，手也哆里哆嗦，有一个差点让她插到董连声的鼻孔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董连声喝的酒是一种扬州本地酒，叫做烟花三月，听名字就有点女人气，他喝得并不畅快，总觉得其中有点淡淡的甜味。北方人总是喝不惯这种有点温柔的酒，他摘下手套，又要了几瓶啤酒，反倒是王蓉喝的藕汁清新怡人，空气中荡漾着藕的清香。他问王蓉：喜欢龙虾吗？
　　王蓉使劲点了点头，她的一身香气在这种环境中不可避免的有了烟尘气，再浓重的花香也遮盖不住那种柴米油盐的味道。不过王蓉忽然从这些掺杂在一起的味道中体验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以前《红楼梦》像是一本清丽的花园，而花园就不可避免多了脂粉气，但是不是这种世俗的红尘味道才更能打动所有的人呢。就像一位仙女本来袅袅婷婷，但她和董永相遇才叫做天仙配，有了孩子才算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
　　邵伯小镇的新街上人来人往，王蓉则是很认真地看着董连声，这个男人就连喝酒的姿势都有一种雅致。他刚才已经扒好半盘子龙虾，放在王蓉面前，自己则是一手端个酒杯，一手拿着筷子，偶尔夹起龙虾，但并不往自己嘴里放，而是直接放到王蓉唇边，旁边忙着招呼客人的卖花大姐偶尔看看她俩，脸上满是夸张的笑，这让王蓉有点害羞，但却没拒绝这丝丝缕缕的爱意。她忘记了自己来邵伯是做什么，好像就是为了吃龙虾，也好像是为了陪董连声走这一圈，甚至王蓉痴痴呆呆地想，如果这个人一辈子就陪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呀。
　　董连声则是思索刚才卖花大姐说的线索，既然白兰花在附近如此之多，而她则都是随手采的，那就真的不好找了。目前能试一试的就是那个大悲禅寺，都说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和尚们占领的东西不但是高山峻岭，就在扬州一带，出名或者不出名的寺庙就有几十家之多，就好像他很敬仰的大明寺、高旻寺等等，有时候一条小弄堂都可能隐藏着小的家堂，以前有诗词“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在南京读书时总以为那是夸张，后来仔细调查了一下才咋舌，这数字真的并不离谱。
　　另外佛教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般清净寡为，寺院都是很富有的阶层，有自己的土地和房产，甚至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方丈们比照行政级别确定各自的等级，比如说南京鸡鸣寺属于正处级别，扬州高旻寺就属于副处，里边各层各级按照事业单位结构工资制执行，有的按照行政级别，有的则按照技术职称，寺庙和社会上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也顶多就算是一个事业单位罢了。另外几乎每一座寺院都有自己的镇寺之宝，就像大明寺名义上镇寺之宝是那尊出名的玉佛，其实董连声听僧人暗地里流传，大明寺真正的镇寺之宝是“三书一香”，分别是欧阳修当年亲手刻版的宋版古书和玄奘法师流传下来的骨刻经文，以及留学去了日本的鉴真大师手写的《四分律疏》，一香则传闻更多，有一种说法就是前几年邻国世袭的那位金姓国君来扬州，就是为了求得那种香可以延缓性命，这种香的名字就叫做九阳却死香，乃佛门重宝，可惜金国王终究没有机缘见得此物，回国后不久就一命呜呼，后来其子三胖掌权，也曾派人多次到大明寺捐金捐物，不知道是不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
　　这么推算下来，弄不好王蓉要寻找的月中聚雪就是那座大悲禅寺里的镇寺之宝。董连声想得出了神，手里筷子夹着虾竟然忘了要往何处去，停在了半空里，但距离王蓉有点远，王蓉羞恼地看了他一眼，用手轻轻弹了一下桌子，这才让董连声猛地清醒过来，他“啊”了一声，手中筷子却是不自觉一松，龙虾掉在了桌子上，他忙伸手抓了起来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嘿嘿一笑，表情是“真香”的意思。王蓉笑得花枝招展，从包里掏出纸巾，很认真地给董连声擦擦嘴角。
　　董连声打听了一下大悲禅寺的位置，原来距离并不近，它在扬州另外一座小镇甘泉，他决定现在就去看看，毕竟王蓉很在意这种东西，同时董连声也想开开眼，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这般清澈透明的女子都这般重视。
　　他们走的时候卖花大姐送了很远，以至于喜欢动感情的王蓉眼泪汪汪的。董连声觉得这有可能是因为偷人家栀子花香歉疚的缘故，只是看王蓉很认真的写下自己的店铺位置和里边的电话，让大姐每天都送新鲜的茉莉，又不像是虚情假意，终于明白王蓉就是一个简单至极的人。他结账的时候特意多给了卖花大姐三百块钱。
　　巷子口有很多出租车，董连声拉着王蓉上了一辆，给司机说了一声甘泉大悲禅寺后就很详细的用手给王蓉回报他的想法，王蓉似乎一下子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她现在已经习惯于跟随董连声，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车跑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就在走出车门的那一刹那，王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远方。
　　董连声看王蓉的样子有点奇怪，就好像被一下用定身术定住的样子，甚至迈步的姿势都没变，他不由拉了一下美女的胳膊，眼睛里都是询问。
　　王蓉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了，她脸上满是喜色，用手指指前方不远处的山门，竟然拥了董连声一下，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她掏出手机，哆嗦着输入两个子：花香！
　　董连声明白自己猜对了，那株被王蓉称之为月中聚雪的植物就应该在这座寺庙里。可是他使劲抽动鼻子，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有阳光下初秋的几丝清爽，哪里会有什么花香呀。不过王蓉的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路上他并没说是来找什么，但这个女孩似乎放弃了开始来的目标，只是跟着他四处游荡，那么找到花香也算是一种意外之喜，不过……
　　他掏出手机很认真的输入：到了寺庙里千万别让人看出我们的目的，否则对方会奇货可居，甚至都不让我们看，你跟着我就行。王蓉眨眨眼睛，连连点头。
　　这座寺院在扬州本地并不出名，但从外边看占地面积却不小。它东临邵伯湖，并有一条大运河的支流流经寺后，算的是三面环水，另外精通水文知识的董连声一眼看出，这里曾经是长江古道，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长江以前入海口就在镇江扬州一带，后来沧海桑田才有的下游那些城市，包括现在最为出名的魔都上海，而虽然长江整体是个大的“几”字形，但在这一带有一个急拐弯，尤其绕南京城转了四分之三的圈子后经扬州瓜州渡飞流而下，扬州是地理位置图上的最后一个拐弯处，这里也是长江最为狭窄之处，大运河的建造就是根据这一地理形式，这座寺庙的建设显然动过脑筋，得了水利之妙。
　　董连声迈步走进寺院，王蓉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她有点紧张，虽然她没看到那棵白兰花树，但有点近乡情怯的感觉，越是距离目标近在咫尺，越是放不下心来。大悲禅寺除了一般寺庙都有的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建筑以外，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因为它邻水的缘故，保留着巨大的花园，花园内古朴幽静，古树林立翠竹丛生，环境雅致而清新，更是有湖心亭，假山长廊，绿树亭台等建筑，保留着园林的底子，一点也没有扬州市内寺庙压抑紧张的气氛，董连声发现园子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放生池，和墙外的邵伯湖相连，有一个很是巨大的乌龟在晒太阳，听见人来眼睛微微眯缝一下，丝毫没有那种害怕的样子，甚至连姿势都没改一下，不过等他俩走进的时候，似乎王蓉身上的香味引起了巨龟的注意，它刚才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瞪大了开来，只是仍只有绿豆粒大小，董连声不由想起那句王八看绿豆，对了眼的俗语，忍不住笑了。
　　王蓉很认真地对着乌龟拜了拜，她很虔诚的样子让董连声感觉到了这个女子的善良。这时忽然从旁边走过去一个人，一身名牌西服，阔步昂首，器宇轩昂，他身高比董连声还要高上半头，他的脚步声让乌龟有点感到喧闹，它轻轻晃动一下身子，游走了。
　　王蓉很惊讶的看了看这个人，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她使劲抓紧了自己的小包，后来仍是感觉不太安全，把侧背改成了斜挂。董连声明显觉察出了她有点害怕，想问问这是怎么一会儿事，王蓉指指前边这个西服男人，摇摇头，从手机上写了俩字：窃贼。
　　似乎有心理感应一样，那个人回头看了他俩一眼，目光锐利，很是傲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小偷的那种猥琐，董连声不知道王蓉怎么看出此人有问题，但觉得很有可能她猜错了。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像贼。
　　董连声有佛家朋友，懂得这寺庙的构造。中国佛寺不论规模地点，其建筑布局是有一定规律的：平面方形，然后以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本寺主供菩萨殿，法堂，藏经楼这条南北纵深轴线来组织空间，对称稳重且整饬严谨。沿着这条中轴线，前后建筑起承转合，宛若一曲前呼后应、气韵生动的乐章。他们所在的花园就在大雄宝殿之后，王蓉的表情显示，他俩距离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