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16）

　　张翠兰去给孟志忠提亲，还未走进金善水家的院子，就遇到了金举安。金举安问她过来何事，她笑着说：“我是来给你妹妹说亲的。”金举安问：“你给我妹提的是不是他孟志忠？”张翠兰说：“你家里人都知道了？”金举安话里带着气，说：“二奶奶，我说你咋能做这个媒呢？”张翠兰说：“咋了？”金举安说：“你不是不知道，他们孟家以前是咋挤兑我们一家的，他孟德武当年当支书的时候，给我们使了多少绊子。我太爷当年就死在他的手里，我爷爷也是被他们孟家给逼死的。现如今，我们日子过好了，他们倒想跟我们攀亲家了，门都没有！这门亲事我第一个不答应。”张翠兰问他：“那你爸妈是啥意思？”金举安说：“我妈也不同意，正在里面劝我妹呢。”张翠兰又问：“你爸在家不？”金举安说：“在呢，听了这事，我爸半天没说话了。”
　　张翠兰没再和举安多说，直接去了客厅。一家人都在呢，王悦静正抹着眼泪劝女儿，说：“咱们啥人家找不到呢，学校里的老师，机关里的干事，就是县里、市里的干部子弟，你爸也能给你找到，你何苦要嫁到他们孟家呢？”金秀坐在沙发里说：“妈，我已经决定了，我就想把自己嫁了，你就别为难女儿了。”金善水坐在一旁一口一口地抽烟。
　　张翠兰进来，刚一提到孟志忠和金秀的事，王悦静就埋怨起她了，她说：“二婶，我知道您是来给孟家说亲的。这事您压根就不应该参合进来。”张翠兰说：“悦静啊，其实这件事我参与不参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家秀儿乐意不乐意，她不乐意咱们说也白说，她要是乐意咱们拦也拦不住，二审说的对吧？”王悦静看了女儿一眼，突然哽咽起来，说：“秀儿非要嫁给他孟志忠，她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张翠兰说：“咋能是往火坑里跳呢？志忠喜欢咱家闺女，他的家境又不错，现在市机关里上班，你想他大伯在省内当厅长，今后志忠还愁不能高升呀。虽说咱跟孟家以前有过节，但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人家老支书都想明白了，一听说要和咱们结为亲家，高兴得不能行，咱还能记恨人家一辈子，人活着总得往前看呀，总不能被怨恨给困死了不朝前走吧。善水侄儿，你说婶子说的在理不？”
　　金善水把纸烟灭了，看着张翠兰说：“二婶说的在理，他老支书能想得开，我金善水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王悦静一听就哭起来了，抽泣着说：“他爸呀，你这是干啥呢？你还真就答应了啊……”金善水说：“这事儿你我都别做主，得问问咱闺女。”他就问金秀，“闺女，你可真的想好了，咱们说话可得吐口吐沫是个钉啊，答应了人家咱就不许反悔了。”金秀两眼泪汪汪的，说：“爸，我想好了，我定下的事是好是坏，我决不后悔。”金善水说：“好，只要我闺女认定的人，爸就认了。但是有一样，闺女你要记好了，要是以后你在他们孟家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跟爸说，爸会给你做主，你可千万别憋在心里苦了自己。”金秀听了，点点头，两串泪珠子就滚下来了。
　　金善水看他闺女真铁了心了，就跟张翠兰说：“二婶，你这就给孟家回话吧，这两天让他们好好准备准备，下周来我家请期吧。”
　　原本很棘手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来了。张翠兰把话带给了孟德武父子，孟德武听了很是高兴，督促着儿子准备彩礼，选定迎亲的吉日。
　　高成却有点闷闷不乐，出了院子就埋怨张翠兰说：“二婶，您这是乱点鸳鸯啊！”张翠兰说：“咋了？人家金秀还配不上你家志忠了？”他说：“这哪里是配上配不上的事啊，你是把我的打算给搅黄了啊！”张翠兰问：“你倒说说，二婶把你的啥好事给搅黄了？”孟高成叹了口气，说：“现在，跟你说了也没用了。”张翠兰仍旧追着他问，孟高成没再理她，背着手唉声叹气地回家去了。尽管孟高成不大乐意，但到最后这门亲事还是定下来了。
　　孟德武选了个吉日，让儿子到金水家里下了彩礼。到县城去备彩礼那天，孟高成给儿子三万块钱，让他带金秀一起到城里买些衣服、首饰。金秀不肯去，孟志忠就找了媒人去劝她，张翠兰好说歹说，她才答应。一路上志忠一直跟金秀搭话，金秀就是不吭声，弄得孟高成很是尴尬，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就骂儿子，说：“你这嘴也忒碎了，就不能清静清静。”父亲一骂，孟志忠也就不敢吭声了。
　　到了兰阳县城，张翠兰说要跟孟高成去买聘礼，她是想让志忠和金秀单独处处，而金秀非拉着张翠兰一同去。到了县城的温州步行街，三人一家一家服装店里去逛，志忠见了好看的衣服就劝金秀试试，金秀扭头就走了。其实，金秀压根没有心思买衣服，当时她心里正难受着呢。后来三人快把整条街逛完了，金秀也没相中一件衣服，志忠有点火了，他不敢冲金秀发火，就对着店里的销售员训了一顿。
　　张翠兰一看志忠这孩子脸上挂不住了，就拉开金秀跟她说：“闺女，你这是咋了？这婚事是你同意了，我才跑前跑后地说和，你这个冷淡的样子，让人家志忠咋受得了啊。你要是现在反悔了，你就直接跟人家去说，可别这么折磨人。”金秀听后眼睛就湿了。她眼睛一湿，张翠兰心就软了，就可怜起她了。她说：“闺女啊，有些事该放下就得放下，明知道不可能了，还吊在心里不放，以后几十年还咋活呢。你这么年轻，还能让一道伤口把身上的血都流干了啊，你就是流干了血，哭干了泪，谁又能知道呢，又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
　　金秀听了，把哭声又给憋回去了，她抹了眼泪说：“二奶奶，您别说了，我听您的就是了。”后来，他们就往回转，志忠拿着衣服再问金秀是否中意，金秀就嗯一声，把志忠兴奋得不能行，他也不问价格就让销售员装起来了。别说志忠这孩子还真是舍得啊，衣服都买最好的，一下就买了十几身，钻石戒指就花了一万多，还买了金项链、金手链、金耳环，不到两个钟头，三万块就让他花了个精光。就连吃饭的钱都没留下，最后还是金秀掏钱请吃了午饭。
　　孟高成准备的彩礼，还真让人吃了一惊。谁都知道，孟高成虽当了副县长，但平日里他抠唆得很，在街上见了人连根香烟都不舍得散，袜子烂得露了脚趾头了也不舍得买双新的。然而在儿子的彩礼上，他可是下了血本了。不但送了八万八的礼金，还送了六条中华烟、六箱茅台酒，活鸡六只、活鱼六条，猪牛羊肉各六十斤等等。可以说，这样的彩礼青龙岗前所未有。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就是再多送一百倍，金善水家也不稀罕，他一年能卖几十万头猪，手里挣到金山银山了，哪会把这点儿东西看在眼里呢。我想，孟高成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狠了心准备了这份彩礼。他是怕被青龙岗的人们笑话，更不想被他金善水瞧不起，在这方面，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要面子的人。就这样，两家订了亲事，并把娶亲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三十，而后就开始布置新房，订婚车、酒席，可是把孟高成给忙坏了。
　　自从得知金秀与孟志忠订了婚期，我姐的病就越发严重了。那一两个月里，她几乎成天不说话，每天就坐在床上发呆。杜鹃做好了饭给她端来，她也不吃，杜鹃看着婆婆实在难过，就哭着劝她，杜鹃一哭，她也就把饭碗端了起来，但是她吃不下啊，吃了几口就把饭碗放下了。
　　杜鹃自知劝不住婆婆，又怕她出了事，就给丈夫家旺打了电话，催他从广州回来，家旺接了电话就从广州赶回来了。回到家第一眼看到母亲，他就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头发明显比去年白多了，面容也是憔悴不堪的，一双眼睛没了神采，冰冷里透着无尽的哀伤。家旺每日陪着她，想尽办法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但是无论他说什么，在我姐听来都是无趣的，往往家旺说了半天，最后她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秀儿要嫁人了，要嫁给那个孟志忠了……”
　　春节放假回来，金秀来我姐家里看望她，她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那天，听杜鹃说在街上遇到金秀回来了，我姐就从床上下来了，她穿了一身新棉衣，洗了手脸，又让杜鹃给她梳了头，她是知道金秀要来看她的。金秀果然当天就过来了，来的时候还给她带了一件羽绒服，我姐接了金秀买给她的羽绒服，两行泪水就流下来了。
　　她是好多年都没哭过了，那天当着金秀的面，她毫不掩饰地哭了。她把金秀抱在怀里，哭得哽哽咽咽，身子抖动成一团了。哭了一阵子后，她从红木箱里取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后是一双碧玉的手镯。她把那副手镯给了金秀，金秀不肯要。我姐说：“闺女，你就收下吧，这副玉手镯本来就是你们金家的。是当年干妈成婚时，你爸爸送给我的贺礼。我本想等你和家福结婚时再给你的，可是现在……现在你也将要成亲了，干妈就把它送给你，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我姐亲手给金秀戴到手腕上，而后问金秀，“秀啊，家福这么对你，你恨他不？”金秀摇摇头，我姐又问：“那你嫁到孟家，今后还认我这个干妈不？”金秀抱了我姐抽泣着说：“干妈，请您别再为我难过了，您永远是我的干妈……”我姐眼里的泪水滴滴答答地下个没完，她说：“好，好，能有我闺女这句话，干妈就是现在死了，心里也知足了……”
　　金秀的婚事是在青龙岗老家办的。孟德武就这么一个孙子，金善水也就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婚礼办得异常风光。迎亲的车队几十辆，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奔驰，红色的地毯铺遍了青龙岗的街道，街道两侧所有的树上都挂上了写有喜字的大红灯笼，鞭炮从早上一直放到将近中午，酒席摆满了半条街。前来道喜的也都是体面人，镇上、县里、市里的干部都有来的，孟高智也开车赶回来了。除了干部，来的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企业老板，各种各样的轿车把街道都占满了，孟金两家的院子里都是人山人海，没想到冷清多年的青龙岗，如今又突然喧哗起来了。
　　金秀的婚礼，我姐也去参加了。本来家旺和杜鹃是要拦着她的，可是拦也拦不住，她说：“我干闺女出嫁，我怎能不去送送呢！”家旺说：“妈呀，估计您连金家的门都进不去，您还过去送啥呀！”我姐说：“我进不去金家的门，我就站在门外送秀儿，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只要是亲眼看到秀儿上了车，我也就安心了。”
　　那天，我姐真没进到金秀的屋里，她刚踏进金家的院子，就被王悦静给拦住了。她对我姐不留一点情面，一番刻薄的话就把她赶了出来。王悦静不让她进院子，我姐就站在大街上等，一直等到迎亲的车队赶来，亲眼看到金秀上了婚车。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车队启动了朝前走，我姐也跟着朝前走，一直走到孟高成的家里。
　　孟高成的家，我姐这辈子没有去过，但是在金秀成婚那天她进去了，她进去是为了给金秀上礼的。我姐来到礼桌前，从衣服里掏出一沓钱来，记账的数了数是六千六，笑着说：“你这当干妈的就是对干闺女亲啊！”我姐没应声，看他记上账就转身走了。她本想走进婚房里去瞅一眼秀儿的，可看到屋里屋外黑压压的人头，心里一酸就扭身出了院子。我姐走出孟高成的家，两条腿就觉得软绵无力了，她脑子里想着金秀，脚底下就像踩了棉花，她扶着院墙走了百十米，两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当时我正好从那儿路过，见我姐坐在地上，我说：“姐，你这是咋了？咋坐到地上了呢？”她摆着手说：“没事，你扶我起来吧。”我把她扶起来，她试着走了两步，脚一沾地身子就往下坠，路是走不成了，我就背着她回了家。到了家里，我姐她就再没能站起来。
　　金秀和孟志忠成婚之后，就在省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半年也不见她回来一次。到了第二年夏天，青龙岗重选村支书，多数人都投了金善水的票。金善水本来不想当这个村支书，但镇里的书记、镇长都希望他接下来，村里的乡亲们也都盼他带着大家共同致富，最后，他也就接了青龙岗的村支书。
　　当时，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正搞得如火如荼，各种各样的宣传标语写满了大小村庄，我们村里就写着这样的标语：“生产发展、生活富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大力倡导文明新风尚，构建和谐发展新农村。”“改善农村环境，提升农民素质，促进农业发展。”“百姓创家业，能人创企业，干部创事业。”等等。其实新农村建设的口号已经提出六七年了，村子里确实有了一些变化，先是百姓们缴纳了医疗保险，而后是中小学生上学免了学费，村子里还建了垃圾站；上面拨了款，村里选了清洁工每日扫街；再后来，镇上给青龙岗派了一名大学生村官，时常组织村民开会，宣讲乡村文明建设。但是，这些还不够理想，平阳镇还没能打造一个新农村的典型。金善水一上台，镇委书记就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别说金善水上台不久，就做了几项工作。第一是自己出资，在村里的街道上安装了路灯，一到晚上，路灯一亮，跟走在城里一样明亮耀眼；第二，自己出资在村里建立了文化馆，文化馆里设有电影室、电脑室和图书室，电影每周放映一次，电脑室每日开放，但禁止中小学生玩游戏；图书室里放了各种各样的图书，有养殖的、农林的、经济的、教育的，还有娱乐的，那些识字的老人或妇女们，想读书就到文化馆里了；第三，他又是自己出资，在老戏台的场地上安装了健身器材，又花钱买了腰鼓、音响，在村子里组建了腰鼓队；又买了广场舞的光碟，让金举鹏的媳妇教大家学习广场舞。一到晚上，老戏台的空地上，就聚几十个女人们，老老少少的，在一闪一亮的彩灯下，敲鼓的敲鼓，跳舞的跳舞，安静的青龙岗总算有了一阵儿热闹；第四，他安排村民用水泥、大沙、石子整修了龙水河道，并在龙湖岸上栽种了垂柳，四周的低洼处种植了几十亩的莲藕池，之后又在青龙岗上铺了红砖小路，建了个龙岗花园。花园里分别栽种了月季、牡丹、菊花，还把岗上的果园进行了重新规划，分为桃园、梨园、枣园和杏园。龙岗上沿着龙脊弯弯曲曲开了一条路，两侧建了围栏，中间修了凉亭，这样登上龙岗即可俯瞰全村的风光了。
　　在金善水的带领下，青龙岗的新农村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果。县里、市里的领导都前来参观了，并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我们龙岗村也被兰阳县政府定为新农村建设的典型。领导的肯定极大地激发了金善水的工作干劲，他决定学习省里的某些养殖企业，发展企业加农户的养殖模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就在他准备实施的时候，王大志来青龙岗向他求救了。
　　王大志本是省城里的富商，当年金善水曾受他之恩，做了食品加工厂的厂长从而翻了身，现在他的恩人遇到了难处。他的长鸿集团将要倒闭破产了，王大志就来求他帮忙来了。王大志最先是靠倒卖服装、电器、汽车发的家，后来郑州百货商城兴起，他投资开了两家百货商场。九十年代，百货商场生意兴隆，他挣下了大钱，又先后收购了屠宰厂，建立了食品加工厂，到零三年房地产蓬勃发展，他又把集团重心放在了房地产开发上。
　　但是经过十年的发展，郑州已经成为全国多家房地产公司的重要争夺地，房地产竞争愈演愈烈，王大志就是在这种激烈的竞争中断了资金链而濒临倒闭的。而此时他的两家百货商场也同样在丹尼斯、大商新玛特、北京华联、沃尔玛、家乐福、永辉等各大商场的竞争中日渐衰败；又加上电商零售的日益崛起，那两家百货商场的经营更是雪上加霜。就在他的长鸿集团资金吃紧的关键时刻，之前多家合作的银行突然断了他的资金贷款，王大志无路可走只好来找金善水求救了。
　　金善水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当所有的合作伙伴和朋友为了自身利益选择抛弃王大志时，金善水毅然决然地帮助了他。他以自己的养猪场、饲料厂作为抵押向银行贷款两个亿，全部交给了王大志。王大志拿到这笔贷款之后，关闭了两家没有前景的百货商场，把主要精力投到了他的地产项目上。有了资金支持，几个地产项目顺利启动，售楼时正赶上郑州房价大涨，几个楼盘数月售罄，他总算翻了身，不但还清了金善水的银行贷款，还大赚了一把。
　　事后，王大志为感谢金善水，就将省城的食品加工厂转给了金善水经营，同时还邀请金善水入股了他的地产公司，使他成了长鸿地产的第二大股东。金善水从此就在省城有了自己的产业，接下来的几年，他时常是省城、老家两地跑，虽然日子过得辛苦劳累，但生意做得是顺风顺水、红红火火。
　　金善水最终在平阳镇实施并推广了他的企业加农户的养殖模式。为减轻农户负担，他免费为农户提供优质猪崽、饲料并培训养殖技术，等农户把猪养成之后。他再按照市场价格统一收购，刨除投入的猪崽、饲料等成本费用，余下的钱都给了农户。这样农户不用投资即可获得收入，金善水看似不挣钱，但他在饲料和加工的肉食品上却是盈利的，农户、企业实现了双赢，因而这种模式迅速得到了推广，金善水的养殖规模不断扩大。一年之后，他开始筹备企业上市，而就在此时，金秀在省城出了事故。女儿的不幸，既打乱了企业的上市计划，也搅乱了金善水的心思，他不得不放下所有的工作去关心他的宝贝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