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丑(竹丑四苦,青白紫黄。《齐民要术》)(二)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6-23 18:22:19 字数:5120
哥之道-丑(竹丑四苦,青白紫黄。《齐民要术》)(二)
五月二日,又把新兵修文他们一排十几个新兵,送到了距离营区几十公里外叫“金银滩”的六号工地。
那是一片辽阔的荒原。正值初春,远远望去青青绿绿的,对于从东南地区过来的兵,在这里极容易联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境。可到了近处一看,却是稀稀拉拉的几根草。而且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凸起的小土丘,漫山遍野,如同雨打沙滩,坑坑点点。新兵修文不知其故,问了老兵才知,那是旱獭打洞所致。并被告诫千万不要碰它,说是当年盘踞西北的马匪为了阻止革命力量的发展,给甘、青草原上的鼠类、鱼类注射了疫毒,人一旦接触,极易感染疫病。
六号工地大约有两千米直径范围,围着一米多高铁丝网,网上每隔几米就挂着一块大约长二十厘米、宽八九厘米小木牌,上写“请勿靠近,防止辐射”。中心是一栋半地下房子。那房子是先在靠近小山坡的边缘推出一块平地,用钢筋混凝土建好试验用房,再分别按设计要求安装相关电路和仪器仪表。每个安装者只能看见自己施工那间的图纸,且上下班都必须接受严格检查。整个安装完毕后,再推土把房子堆埋了,外面整理得和小山坡浑然一体,只有从正面能看到四扇门,若是空中观看,只是山体的一部分。输电线路全走地下电缆,地面干干净净的。
新兵修文他们排的任务是配合工兵连修路。别看在这荒原上修路,那标准要求特别高。先用推土机推出路基,然后回填二十公分左右的沙石、粘土,由“东方红”拖拉机牵引羊角滚扎压,再用十二吨压路机碾压,由检测员取样进行比重检测,合格了才能进行第二层施工。如此进行四至五层才可以铺路面。而且稍有差误,立即返工。路面更是讲究,先由工兵连按要求在压好的路面上开挖十几厘米的凹槽,然后铺设沥青拌石子,用平路机刮平,最后由压路机压实刨平。技术要求是一滴水落在路面中间,必须向两边分流。就是在这样的路面上运送试验装备时,车速也不过十几公里每小时。
一个星期天,列兵修文到福利区坐交通车回来时,在半道上就遇到了这种车。但见它前后各有一辆吉普和四辆三轮军用摩托等速伴随护送,且每辆摩托上都架着一挺轻机枪。于是,他们只得远远跟在后边,总共才十多公里的路,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营房在距六号试验场东南约一点五千米的一处缓坡较平处,就地势搭起五架帆布夹毛毡的厚帐篷。一班单独一架坐北朝南,二班和三班合住一架在斜对面,往西一米多是五班、七班和四名炊事员合住的帐篷。再隔一米多便是连部的帐篷。说是连部,当时只有副指导员张斈志和一排长朴宗律两个干部。向西三四米是伙房打横的帐篷。整个营房向北呈凹字形,在凹槽里放着一个大铁板焊成的大约可容四立方水的大水箱。当时在西北施工,水是很宝贵的。最紧张时,每人每天只能发一斤水,早晚洗脸只能将毛巾一半沾湿擦擦了事。刷牙也只用两口水,洗澡洗衣服当然都是奢侈的妄想。这倒让列兵修文想起了同乡战友黄心课,他才是最适合这里环境的人。
在这里的三个月中,列兵修文埋头苦干,只在一个星期天请了三小时假,和几个战友去福利区洗了一次澡,并照个纪念相,其余午休和星期天他全都用来读书。其时领导大力提倡读《毛主席著作》,列兵修文只有一本部队发的战士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著作选读》。他一连读过几篇觉其味索然,就找来一套4册的《内燃机问答》读了起来。他觉得,还是读这个踏实多了。因为读它用得着。每天一上班就和机械打交道,免不了会出现这样那样故障,对照书上的分析说明,便能处理一些简单的问题。有时看技术书累了,便看几页在三班书架上翻来的一本残缺的《双龙传》。
一天中午,别人都在午睡,他就躺在帐篷后面看书。就在午睡快起床时,二班老兵忹果详出来小便,将列兵修文午睡时间看闲书的事作了汇报。于是,当晚班务会便对列兵蔡修文在午休时间私自看闲书的问题进行了批评帮助。一排长朴宗律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反面典型教材,就又组织了全排开会开展批评。主要是对新兵蔡修文不遵守部队纪律,在休息时间偷看小说和技术书籍,而并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进行了比较深刻的分析和批评。排长朴宗律是延边朝鲜族人,会汉文,通朝语,说话做事如小巷扛木头,或拿头撞石崖,他不但自己率先发言分析挖掘引导大家,而且要求每一个参会者都要认真表态发言,不深刻的,必须重新发言。所以不但把列兵修文批得懵头愣脑,也把全排战士都搞得头晕脑胀。所以大家就都对列兵修文特别反感起来:闲着没事不睡觉,看什么狗屁闲书。瞧他眼睛不大,看闲书瘾头还挺大,真是害己害人害大家!
此事,一时间闹得全连风风语语的。
可宗律排长还觉意犹未尽,又向副连长汇报说:“他将《毛主席著作选读》作伪装,暗地里学技术、看小说,不但严重破坏了部队纪律,而且具有相当的隐蔽性和欺骗性,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不正之风和防修防变的反面典型苗子,所以应该在全连开展批评活动,更好地警示教育大家。”
其实在那段日子,列兵修文的工作表现是还是相当不错的。他时刻不忘母亲到部队好好干的叮嘱,不但施工积极肯干,脏活重活抢着干;并谨记兵成搞好人缘关系的教诲,别人打饭抢着上,他却助人为乐帮厨替人打饭。因此每个星期都要受到班排和连队的点名表扬。尤其是他通过自学的一些机械技术,经常主动参与故障车辆的修理,因此副指导员张斈志每次都要在全连大会上,对列兵蔡修文给予充分表扬。并提出要向列兵蔡修文一样积极投身伟大的国防建设,并不计得失,助人为乐,搞好团结。
张副指导员听了一排长朴宗律的汇报,就淡淡一笑道:“小蔡平时干工作还是相当积极的,显然不是有思想问题。可能是他的政治觉悟还不够高,这也是新兵们的普遍问题。你这个建议倒是提醒了我,下步在搞思想教育的时候,要注重加强这方面的教育引导。”
自从这件事后,列兵修文认真接受批评,再不私下偷看闲书了,工作依然积极肯干,班排还是经常肯定列兵修文的工作表现。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就在列兵修文挨批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他坐在帐篷里看毛主席著作,突然传来“叭”的一声爆响。各帐篷的战士们都涌了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连部有说话声,就都不约而同凑了过去。列兵修文从人缝中看到二班长胡传禄正背对帐篷门站在副指导员的办公桌边,弓着腰低着头,副指导员正在擦拭他那把“五四”式手枪。另一边床上坐着木愣愣的一排长朴宗律。见这么多人围过来,一排长宗律立起身,叫大家回去,然后将帐篷门关了起来。
星期天只开两顿饭,等到下午四点吃晚饭时,便传出了上午连部里发生的事。原来是二班长胡传禄见副指导员刚擦过的手枪放在办公桌上,就问有无子弹。副指导员说有四发子弹,二班长就拉动枪管外套,一边退出子弹,一边数着数。当退出四发子弹后,便顺手扣动扳机,于是就“嘭”的一声枪响,子弹在距一排长朴宗律左脚十来公分的地上钻了一个窟窿。原来,枪里还有一发已入枪膛的教练弹副指导员忘了说。也是二班长不懂那枪的常识,只有当枪膛没有子弹,那枪管外套便拉不动了。
这事看来没出恶性事故,但在部队管理上却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二班长当时写了血书,在全连大会上做了认真的检讨。之后一段时间,除了大家私下还偶尔谈及此事,但在此后的大小会上也没再提及。就像在盛满水的脸盆里投下一枚硬币,才造出一圈细微的波纹,便很快悄然消失了。
此后不久,张斈志副指导员便被抽调援越部队去了。
突然几个曾经被副指导员批评过的老兵,便一下活动起来,经常拥着新任副指导员朴宗律,说张斈志当初对擦枪走火事件处理没有原则之类怨气话,见新任副指导员只是默不表态,就又把发不出的怨气一股脑儿朝列兵修文头上袭来。因为之前张斈志在全连大会上每次表扬列兵蔡修文时,总要顺带点出这几个老兵作反面陪衬。要是没有这个列兵蔡修文,也就没有了自己的批评。于是老兵们越想越气愤,就三天两头围着列兵修文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讽刺挖苦。搞得列兵修文相当窝囊。
但相比之下,二班长胡传禄并不比列兵修文更开心一些。
二班长胡传禄,武汉市人,一九六二年春高中毕业,因未考取大学转而入伍。他的特长是文字组织能力较强,硬笔毛笔书法很有造诣,一手颜体字写得有模有样。有意思的是,营里、团里、乃至师里,半年总结、年终总结或应急的什么材料,一个电话到连队,并派来吉普把他接走。可待到事儿一完,不要说几公里,就是团部那几十公里路,也让他自己徒步走回来,从没用车送回来过。
于是他班里的战士就奉承道:“班长你不但文才出众,而且体魄过人,文武全才,你不提干谁能提干。”
三班长李兵成听了就顺便接道:“你他妈要不提干,都对不起你这两根狗腿。”
二班长对提干的理想与执著也露于其表。一个星期天,他趁副指导员换洗衣服,将副指导员的干部服偷偷拿去穿了照相。可他没料想,这事被别的战友看见,一下传开,弄得全营都知道了。结果战友见他和他见战友都相当尴尬。但比此更让二班长尴尬的,恐怕还是他先后报了三次提干都没能通过。这事弄得全连议论纷纷,有人为他叹惜,有人为他不平,也有人说他缺根筋。一次列兵修文与好友文书聊天也谈到二班长时说,二班长那么想提干,能力也不错,怎么总是提不上呢。文书仝小川就白他一眼小声道:“凭他擦枪走火,还差点打着领导,就这一点就够他呛。”
三班长李兵成,也是武汉市人,初中毕业,入伍前已是武汉电厂三级电工。平时看他既不积极,也不消极,但他说话做事十分老成,极有心计。本班战士个个服他。他同二班长都一起被报了三次提干,不同的是,他每次填表体检之后,都拒不签字。在他即将退伍的一九六八年年底,见老兵修文正在用三合板边角料制作文具盒,便主动过来帮忙搭讪,说着说着就说到提干与退伍的事上。他小声道:“你小子他妈工作能干又肯干,只要少说两句闲话,少提他妈两条意见,还少了你小子一官半职呀!”
老兵修文就翻他一眼道:“我?捞一官半职?那几次提你,你为啥不干?”
兵成满面江湖道:“嘿——,你他妈拿什么跟我比。老子是城市兵,入伍时就三级电工,当兵六年,回去至少加两级。五级电工一个月工资是七十多块,再找个对象,那就是老婆孩子热床头,比这钻山沟打地洞强百倍。而你,来自农村,几年兵一当,还是空着手回去下田劳动,在家乡父老面前,你能混吗?只要你闭闭破嘴,搞好人缘,凭你他马的能力怎么也捞个一官半职,不比回家当农民强?!”
兵成一通泥沙俱下,直冲得修文泥浆满脸,口封无语。
施工对于机械兵来说并不算很累,工兵连的人见他们整天坐在驾驶室里只动动手脚,都羡慕死了。刚开始上班,新兵每天就是加清水、加柴油、抹黄油、擦机械,简单说就是“擦灰抹油”,完了就坐在一边观察老兵操作。加水不难,挑两桶水走个千儿八百米的距离对于列兵修文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只是抹黄油,每天要钻到车的底盘下,仰面向上稍不注意,油灰之类就掉落一脸一身,有时还迷了眼睛。上班一个星期后,老兵才让他们这些新手上车操作。压路机是个笨重缓慢的大家伙,但操作起来并不难。列兵修文只用了两个台班就能操作自如了。列兵修文最喜欢星期天保养机械了,通过拆洗、安装、调整机车的零部件,便能够清楚地了解机械内部的结构和原理。列兵修文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有所作为的工作,机械内部看起来相当复杂,但比较政治人事来就简单而有趣多了。
在这个工地施工三个月就结束了,八月初他们便撤回营区。一周后,又接到命令,全连开到酒泉,为师部大院铺设沥青路面。下午赶到海晏火车站,晚上登上铁皮车,又是咣当三天三夜才到了师部。随后全营也奉调过来,要在祁连山某地建一处临时小工程。
大约施工一个多星期后,工兵一连炊事班在送饭时,炊事班长发现了一个小山洞,洞里水不深,却有很多鱼。连队吃过午饭之后,他便带着三个战士直奔那个山洞,戽干积水,抓了八十多斤的鱼,抬回到连队,改善伙食,乐不可支。待把鲜鱼收拾烧好,炊事班长就先尝了一碗。班里其他同志也跟着尝了些。吃了大概几十分钟后,就都全部倒下了。原来这鱼也都有鼠疫病毒。虽经紧急抢救,炊事班长等三人,还是终止了年轻的生命。
第二天营部让列兵修文他们连派出一个班,将三口棺材送到酒泉烈士陵园安葬。开始,陵园方面不予接受。原因是这几名战士只是中毒而死,最多也就是因公牺牲,不是烈士,不具备入园条件。师里负责交涉的领导说,他们是为了国防事业才离家万里来到这戈壁沙漠,贡献出了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何况他们用自己三个人的性命,避免了更多战友生命的伤亡,不是烈士,胜似烈士,我们怎么忍心把他们孤零零地葬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呢?
此后不久,营里又接到了移防调令。听说这次要入川。不过对外只能说是“从老家来,到新家去”。
之前列兵修文在酒泉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听到这个消息就请假去取回照片。可班长胡传禄不准,说部队国防调动高度保密,以后到了新家,再联系邮寄。列兵修文辩道,邮寄给地址岂不更泄密了。班长听了,也说不出道理,只得准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