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13）

　　现在来说说我的小外甥家康吧。他现在已经长成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这孩子平时不爱说话，显得有些沉闷寡言，但是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极其聪明的。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还在上小学岁的时候，他的小脑袋已经是个算盘了。那时我姐家里卖粮食，收粮食的刚称了重量，他一张嘴就把钱数给算出来了。后来他能快算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人不信，见了他随口说一组数字来考他，他毫不思索张口就把结果说出来了，大人们在地上算了半天，得出的结果与他说的丝毫不差。如果偶尔算对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每次他都能算得准确无误，这就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了。
　　家康自上学以来，学习成绩一直就出类拔萃。上小学时还比较贪玩，可他的成绩也排在班里前五名之内。到了初中，他的优势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数理化每次都是满分，总成绩也都一直保持在全校前两名。初中时他曾参加全国数学、物理联赛，分别拿了第一、第二名的好成绩。后来他以平阳镇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城一高。高中时，他分别在全国数学、物理、化学竞赛中获奖。这一年高考，他最终以六百九十二分的成绩考进了国防科技大学。听家福说，国防科技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军校，毕业之后分配到军队就是副连级军官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姐高兴坏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日后能当上军官的。
　　原来，家康从小的梦想就是长大之后能当一名军官，这个梦想他从来没跟人讲过，考上国防科技大学之后，他才红着脸跟我们说了。那天，他还跟我们说了许多中国军队建设的事情，各种各样的飞机、坦克、导弹，把我们听得云里雾里的，他说的这些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这孩子的确是长大了，没想到他从未出过远门，竟然从书本里学到了这么多的东西。他却笑着说，这些都是他从军事杂志或者网上看来的。我问他学的是啥专业，他说是导弹工程，我说你小子日后要研究导弹啊！他说：“三舅，你也知道导弹？”我说：“你三舅又不是白脖，咱们中国老早就有两弹一星嘛，这我还能不知道？”接着他就跟我说起了目前中国各种类型的导弹，什么近程导弹、中程导弹、远程导弹，又什么地空导弹、空空导弹、地地导弹、反舰导弹以及每种导弹的具体型号、射程、功能、威力等等，一通话又把我听得迷迷糊糊了。
　　家康考上了军校，确实给我姐长了脸。村里人听说家康日后要当军官了，个个见了我姐都祝贺说：“你可总算熬出来了，日后儿子要当干部了，说不定能当上师长、军长呢。”我姐笑着说：“师长、军长俺可不敢想，不过俺相信家康这孩子上了军校，日后肯定能给国家出一份力，孩子能给国家效力，俺这当妈的心里就很知足了。”是啊，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能给国家效力呢，能给国家效力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儿子成了国家的栋梁，做父母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自豪与荣耀。从那时开始，我姐身上就慢慢有了这种荣耀与自豪。
　　家康带来的荣耀还未让我姐激动的心得以平息，紧接着家福就把另一个耀眼的光环戴到我姐头上了。家福研究生毕业考上了国家公务员，被中央的商务部正式录取，成了俺们青龙岗第一个进入中央机关的国家干部。家福考进商务部的消息在青龙岗一炸开，不亚于来了一场八级大地震，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了。谁能料到家福竟然一步登天了。那时，村里的年长者无不感慨着说：“青龙岗要变天了，以前青龙岗的风水孟金两家轮流转，日后就要转到田家了。”
　　俗话说母凭子贵，这话一点不假。自从家福进了商务部，镇上、县里的领导陆陆续续来我姐家里道喜，村里人再见了我姐就跟原先大不一样了。原先见了面也只是简单地打声招呼，如今见了面，大老远就把我姐喊住了，一个个都笑脸相迎，说的话也都是夸赞的、恭维的，听起来一句比一句顺耳。村里人天生对身边的能人心存敬畏，一旦你出人头地，掌了权或发了家，你在他们心里的位置就自然变化了，心里的位置变了，对你的态度也就变了；看你的眼神以及跟你说话的语气都一改往常，冷淡的不再冷淡，轻蔑的不再轻蔑，眼睛里透出的都是对你的亲近与温和，话语里流出的也都是对你的赞誉与仰慕。这一切我姐都亲身感受到了，或许这么些年是被大家冷落惯了，猛然亲热起来，她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当那些女人们在街上亲热地喊住她搭话时，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地紧张，就连附和的笑都显得不太自然了。
　　家福进商务部不久，孟娜就跟他分手了。其实，家福研究生一毕业，孟娜就为家福工作的事与他吵闹了。孟娜渴望家福能回到省城来与她一起发展，而家福则一心要留在北京。家福早就决定报考中央公务员了，这孩子志向大，他就是要给自己一个最高的起点。对于自己的前程，他是立了雄心壮志的，他立志今生一定要超过孟高智，成为青龙岗最有能耐的人。
　　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他最终放弃了回省城发展的机会，当然也就放弃了孟娜。孟娜为了他，也曾想过要到北京去，但她的外婆已卧床不起，她母亲近两年的身体也是体弱多病，家里实在离不开她。若是把外婆和母亲都带到北京，光住房都是个问题，北京租房可不比郑州，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金需要几千块，以她和家福的收入实在承担不起，关键是外婆和母亲不想离开河南。去年孟娜好说歹说才把她们从兰阳接到了省城，前段时间又跟她们说起去北京的事，外婆摇着头说：“我都将死的人了，哪里也不会去了。”孟娜劝不动外婆，只得放弃了去北京的想法。她一而再地给家福打电话，恳求他回到省城来。家福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无论她如何恳求，他就是要报考中央的公务员。孟娜一气之下就跟他分手了。
　　其实，孟娜毕业这三四年，在省城过得也并不如意。她刚毕业时，孟高智曾找过她，说要给她安排到市财政局，因为心里极其憎恨他，所以当时她一口就给回绝了。她想郑州这么大，自己好歹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生，找一份工作并非难事，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生活下去。但她却没料到今后的工作竟然是那么艰难坎坷。刚开始她凭着自己的能力，面试进了一家银行，在营业厅里当职员，起初她的上级领导对她非常赏识，谁知没过两个月，领导对她的态度却突然冷淡了；他开始挑她的毛病，见了面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动不动就把她批评一通。她在那家银行干了三个月，实在无法忍受了，就跟领导递了辞职报告。后来她又进了一家审计事务所，结果却和上次一样，干了不到半年，领导就开始批评他，无论她工作多么努力都换不来领导的赏识，她在那干了一年也就心灰意冷选择离开了。
　　辞职之后，她回老家休息了一个月，再次回到省城时，她面试进了一家私营企业做财务经理，这一次她处处小心，工作上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差错，但结果仍旧一样。领导、同事处处给她使绊子，令她焦头烂额，那段时间她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是不是特别招人讨厌，怎么换了三家单位都不能与人和睦相处呢！工作的诸多不顺使她焦躁不安，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她开始批评下属，与同事发生争执，公开顶撞上司，结果可想而知，没过多久她就被公司给开除了。
　　她丢了工作，内心极度痛苦，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她甚至没了再去工作的勇气，那段时间，她独自居住在城中村的租房里，一整天不肯出门。她开始抽烟，有时也喝啤酒，封闭的空间让她变得极其悲观，生活的艰辛让她丢失了存活的希望，她突然有了寻死的想法。有一次，她拿起水果刀，把自己的手腕都给割破了。但是在看到鲜血流出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卧床不起的外婆、体弱多病的母亲，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家福，这些亲人、爱人最终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倒在床上悲痛地哭了起来。
　　就在孟娜悲观绝望、不知所措的时候，张阳出现了。张阳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是经过一番精心策划才在这个最为恰当的时机出现在孟娜面前的。他接近孟娜有他的目的，他是想通过孟娜来缓解与孟高智之间的矛盾。
　　自从当年孟高智查出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害他离开了兰阳文教局，这二十多年来，他也过得不易。离开文教局之后，他曾多次求过孟娜的母亲杨莹，希望她能劝服孟高智保住他的公职，但是杨莹为了自己的家庭，最终也没能答应他的请求，后来杨莹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张阳拿了两千块钱，离开家乡到广州闯荡去了，起初在广州做服装倒卖生意，也赚了不少钱，可是后来上当受骗，把所有的积蓄都陪进去了。他身无分文，没脸回家，就一直在广州城里漂着，做些最低等的工作。期间他当过清洁工，做过售货员，这么苦撑了五六年，他终于遇到了发家的机会。
　　一天晚上他闲得无事到街上闲逛，遇到两个持刀的歹徒正在对一人行凶，他看那人穿着体面，是个有钱人，于是就捡了一根木棍冲了上去，那晚他冒着性命危险把那人给救了。
　　张阳果然没有猜错，他救下的那人确实是个有钱人，路边的轿车就是他的，皮包里的钱就有两三万。那人要把包里所有钱都给张阳，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但张阳没收他的钱。那人就问他是哪儿人，在广州干什么工作，张阳把自己的情况跟他一说。那人就说：“兄弟，你把那个售货员的工作给辞了吧，过来跟着老哥干吧。”
　　那个人叫王海亮，老家也是河南人，八二年就从老家出来闯荡广州，七八年工夫就在广州发了家，成了一家贸易公司的大老板。从此张阳就找到了靠山，他跟着王海亮在广州打拼了七八年，挣了一大笔钱。但是九八年遇到金融危机，公司把所有的钱都赔进去了，王海亮因悲痛欲绝，深夜里跳楼摔死了。张阳的大部分钱也都赔了进去，后来他就带着仅剩的十几万元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之后，张阳冒充大老板，开始在城关镇一带私下融资，说是要在城关镇建服装厂，他的投资项目得到了镇政府的大力支持。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都知道，张阳前些年在广州发了家，当了大老板，因而也相信他的经济实力，纷纷将家里的存钱交给他来吃高额的利息。这样半年时间，张阳在家乡融资一百多万，并在镇政府的支持下，建起了服装厂。经过一两年的经营，服装厂的生意日益红火，接下来的几年，他还清了所有的高息融资款，并积累了二三百多万的资金；后来服装加工生意竞争愈加激烈，厂里的效益也就每况愈下。他索性关了厂子，来到省城发展事业。
　　到了省城之后，他成立了一家融资担保公司，通过低息融资、高息放贷、资本投资等方式，几年时间他就成了省城的千万富翁。两年前，他资本积累充足了，又见省城的房地产发展得如火如荼，就想开发房产项目，于是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后来他通过竞标花了几千万买了一块地皮，但是因为孟高智的阻扰，这块地一直未能开工建设。他知道孟高智还对他的事怀恨在心，为此，他也曾多次拜访过他，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让这个住建厅厅长通融一下，但孟高智就是不肯松口。张阳明白征服不了孟高智，他就甭想在省城里开发房地产。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孟高智的女儿孟娜。
　　从盯上孟娜那一刻起，张阳就开始了他的精心设计，他一次次用金钱买通了孟娜工作单位的领导，让他们对孟娜严加批评，逼迫她一次次离职，他就想通过一次次的打击，让孟娜失去自信，让她尝尽现实生活的残酷无情。只有尝尽了生活的残酷无情，在被逼无奈、难以生计的人生谷底，她才能放弃骨子里的清高，变成一个现实而庸俗的人，变成一个仰慕金钱与权势的人。张阳的目的最终实现了，他设下的层层陷阱，逐渐改变了孟娜的生存观念。
　　当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在这个社会上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感到了生活的无比艰辛，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奈与绝望，而就在此时，张阳点拨了她。他是以房东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的，那时他已经知道孟娜再没钱续交房租了，他先让一个泼妇三番五次地去找她催要房租，最后在逼得她走投无路时，张阳出现了。他像个和蔼可亲的伯父，免去了她之前一个月的租金，并承诺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同时还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吃饭，并让那个伪装的房东婆给她赔礼道歉，他的善举令孟娜对他充满感激。
　　当他们熟识之后，张阳开始询问她的家庭、工作情况，孟娜哭着一一跟他讲了。他先是安慰她，劝她为了自己的家人，千万不能对自己失去信心，更不能对生活失去希望；而后又跟她讲这个社会的处事之道，给她灌输金钱、权利至上的道理。通过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案例，他让孟娜明白在这个世上唯有金钱和权势才能让自己活得自由、活得荣耀、活得幸福。
　　最后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真正对你好，真心实意对你的也只有你的父母。虽然你父亲当年曾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但是我相信这些年来，他对你是充满自责的，否则他也不会一次次地去看你，给你送钱或想给你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了。而你却一次次地拒绝他，一次次地打击他，可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内心爱你而又对女儿充满愧疚的父亲，他想向你赎罪，而你却始终不给他这个机会，想必他生活得比你更加痛苦。”最后，他感叹着说，“孩子，你现在长大了，一个人长大了就要学会适当的宽容，哪一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女呢，无论他曾经犯过怎样的错误，又曾怎样伤害过你的亲人，但他对你的爱永远都是真的。孩子，我们活着不能以怨抱怨，尤其是对那些真心爱你的人，而要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再者说了，你有这么一位父亲肯帮助你，别人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你怎么就不能接受呢。其他人花钱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单位，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啊！你何必要现实的屈辱呢？何必要遭受别人的冷落和欺负呢？伯父跟你说吧，这辈子你要想过好日子，仅凭你自己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你毕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没有你父亲的帮助，你永远也难以在这座省城里立足，也甭想让你的母亲、外婆过上幸福的日子……”
　　张阳说服了孟娜，孟娜终于肯接受父亲的帮助了。当孟娜跟张阳说她决心去见父亲一面时，张阳连忙给孟高智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之后，孟高智就开车赶到孟娜的住处了。见到憔悴不堪、满眼泪水的女儿，孟高智内心一阵心酸而后就热泪盈眶了。那天，孟高智把孟娜接走了，领她到商场买了一大包衣服，又带她到一家酒店吃了午饭，吃饭的时候孟高智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她的生日，里面的钱随便花。
　　吃了午饭，孟高智正准备给女儿安排新的住处时，张阳的电话便打过来了，说他已经在金水区找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请孟娜搬过去住。孟高智也没推辞，下午就亲自帮女儿搬了家。张阳过来帮忙，孟高智没让他动手，他说：“我女儿的事，我亲自来。”看着父亲忙来忙去，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无比的高兴，孟娜心里流过一股股的温暖。那时，她看到了父亲对她的慈爱，心里也就原谅了他当年的错误。
　　孟娜原谅了孟高智，孟高智也原谅了张阳。张阳的工地终于正常开工了，三个月后，他把那套房子买了下来，过户到孟娜的名下了。孟娜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父亲的银行卡，卡里的钱永远也花不完，想买啥买啥，她再也不用活得那么卑微，那么痛苦了。孟高智先把她安排到了财政局做临时工，而后就劝她参加当年省内的公务员考试。孟娜经过几个月的准备，轻而易举地考上了省城财政局的公务员，摇身一变就成了财政局的正式员工，在那个局里，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优越。所有的领导、同事见了她都很热心、亲切，整日把她当成公主一样供着，那时她突然感到有这样一个父亲真好。后来，她就把自己的外婆、母亲从老家接到省城来了，当然她并未跟她们说实话，她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有了父亲的依靠，孟娜才执意让家福回到省城的。她知道家福想一心从政，所以她跟家福说：“你回来吧，只要你肯回来，我就请我爸把你安排到省机关里。你只需参加一下公务员考试就行了。”她是好心好意，可家福非但不接受她的好意，还恶言重伤了她。他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来自你父亲的恩惠吧！我真没想到，当年你曾那样痛恨他，曾活得那么有骨气，如今却向曾经抛弃过你、伤害过你的人低了头。你知道吗？你现在成了金钱和权势的奴隶了！你好好在省城做你的公主吧，我还就不信，在这个世上，凭着自己的努力还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了！”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孟娜又多次去北京去找他，恳求他回来，家福内心里已经瞧不起她了，死活不肯答应来。
　　直到家福考进了商务部，孟娜心里清楚他再也不可能跟她回到省城去了，也就死了心，那天在酒店里，孟娜抱着他痛哭一场，哭过之后，她擦了眼泪说：“我们分手吧。”家福站在窗前望着北京的高楼大厦，忧虑了许久，终于开口说：“既然你不肯到北京来，那我们就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