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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6-22 13:06:33      字数:3289

  这小子向我们投来的是乞求的目光,只是我没有宽恕的权力,不然我早就宽恕他了,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跟看到二十五年前的我一样。
  淘气是孩子的天性,是性格外向的铁证,我喜欢跟淘气的孩子在一起,因为在他们幼小的身躯上,我能察觉到比成年人要真实得多的活跃感、幸福感。三十岁的我,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幸福了,恰如我之前说的那样,就连笑容都是苦涩的。
  “知道错了没?”袁舅质问这小子。
  这小子点了点头,低声下气、满面歉意地说道:“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袁舅又问。
  “真的知道了。”这小子又重复了一句。
  “知道错了就好,这件事呢,我就不跟你爸说了。赶紧的吧,面条煮好了,也过了凉水了,吃去吧。”袁舅说。
  “诶,好,我知道啦。”这小子笑嘻嘻地说,忙不迭跳下炕,穿上鞋帮都快要被踩烂的鞋子,一路小跑,去了厨房。
  此刻,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袁舅。我见袁舅先是掏出香烟,抽上一根,又递给我一根。当我点燃香烟,袁舅则从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了我。
  “不是,袁舅,这是啥意思?”我明知故问地问了句。
  “你小子少跟我装傻,这是你这三天的工钱,咋地,不想要啊。”袁舅冷冷地说,倒不是因为给我钱他不高兴,实在是我的做作令他不高兴。
  “要,要,给钱还不要,那不成傻子了嘛。”我也像那小子似的,笑嘻嘻地说。接过三百块钱,用手一弹,清脆响亮,嗯,我最喜欢这种声音了,我多么希望每天都能有人给我几张百元大钞让我弹弹,最好弹过之后,还归我所有。
  “你小子这是什么毛病,我难不成还能给你假钱啊。”袁舅气哼哼地说。
  “不是,你想多了。我这呢,叫做惯性思维,见钱就弹,别说一百的了,就是一块的也要弹一弹,纯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舒服!”我笑说。
  “舒服?我看呐,纯粹就是有病。”袁舅说。
  我瞥了袁舅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我很想走,因为母亲正在抚顺家中等着我呢。但是我的意图却被袁舅看出来了,他在看了我一眼之后,淡淡地说道:“你先别着急走,我想跟你聊聊这小子。”
  “这小子?你是说于子龙的儿子?”我说。
  “是啊。”袁舅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挺好的,就是有点儿淘气。”
  “不是有点儿淘气,是特别淘气。不过我跟你说,这也不能全怪他,听子龙说,他在家里很少淘气,因为他怕子龙打他。”
  “子龙还打他呀?”
  “是啊,还没少打呢,所以他在家从来不敢淘气,只有来我这儿,才敢淘气,我可舍不得打他。”
  “难怪他管你叫‘大爸’呢,敢情是这么回事。对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圈里’,是啥意思啊?”
  “那是子龙专门对付他用的,子龙在家的时候,总要去忙些家务,照顾不到他的时候,就给他画了个圈,很小,也就将将够他躺着,还明令禁止不允许他离开那个圈,一旦让子龙发现他出去了,屁股打肿。”
  “这么狠?”
  “是啊,所以我刚才说这句话才会这么好使。”
  “他都五岁了,为什么不上幼儿园啊?”
  “为什么?没钱呗,这还用说啊。再便宜的幼儿园,也是要花钱的,而我这儿,不花钱,免费看。其实你都不知道,子龙刚来我这儿的时候,跟我说孩子要麻烦我帮他看。说句心里话,我挺烦他的,你也看到了,太淘了,闹腾个没完,根本就管不了。后来倒好,嘿,咱爷俩还处出感情了,他对我比对他亲爹都好。现在啊,他一天不来我这儿,我还怪想他的呢。”
  “这可能就是俗称的‘贱’吧。”
  “滚一边去!”
  我嘻嘻一笑,不以为然。
  关于于子龙的愁心烦事,一个字便能概括——穷。
  其实不光是他,很多人都是这样,被一个穷字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体都已经趴在地上了,却还是会被站着的人偶尔踩上那么两脚,踹上那么两脚,嫌弃趴着的人碍眼、挡害,又害怕趴着的人突然间看到自己的嘴脸,跟自己来了个鱼死网破,一命换一命,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能踹头。
  另外,站着的人总认为穷是会被传染的,以至于无论是真的能站起来的人,还是弯着腰介于站与趴之间的人,都不希望自己患上这种病,恨不得跪求老天爷把趴在路上的,濒死的人带走,带到越远处越好。
  我也曾体验过这种感觉,虽然我尚未全趴,却也快肚皮贴地了。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受,同一个世界上的同一个物种被分隔在两端,看似很近,实际上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我恨这种并不科学,但又及其明确的分隔,从而也延伸出了我对一大堆所谓的理论、学术、主义的嗤之以鼻,因为它们不是写在纸上,写在地上,写在石块上的,而是像云一般,高挂在天上,你只能迫不得已、故作虔诚地仰望,却无法看清,无法触摸,因为云是会无时无刻变幻的,有存在的时候,也有幻灭的时候。
  等到这个小家伙吃饱喝足,再度回到屋子里来,我已经从袁舅的屋子里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哦,不对,这间小屋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先是将那两个行李包放到上铺的闲置的床板上,然后背上双肩旅行包,一手拎着公文包,极度缓慢地从小屋行至门口。
  五米不到的路程,我瞥见了仍在大屋里的床上酣睡的“大个”,看样子他昨天晚上的确没少喝,我并没打算叫醒他,跟他道一声“再见”。“大个”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人这一生中,总会认识很多人,但这些人当中,真正对自己有意义的并不多,有很多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我这话可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体,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属于陌路的行者。这就跟轮胎是一个道理,我得被安置在这辆车上滚动,他们呢,则被安置在那辆车上滚动。
  当我走出房门,却看见于子龙的儿子,那个小家伙正在袁舅的房门口呆呆地等着我。
  我见他一脸期盼,一脸不舍的神情,不禁愣了愣,关切地说:“干什么呢,怎么在外面站着啊,外面多冷啊。”
  “听说你要走?”这小子问。
  “是啊。”我淡淡地说。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走?”这个问题令我一时难以回答。如果我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我一定会毫不客气直呼对方有病,但当我面对的是一个孩子,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而且瞧他的模样,对我依依不舍,我又怎么能忍心说他有病呢。
  “我得回家呀。”我微笑着对他说。
  “回家?”
  “对呀,你爸爸晚上回来,你不是也得跟着你爸爸回家嘛。我也是啊,我爸爸妈妈也喊我回家呀,我当然也得回家啦。”
  “那……那你明天还来吗?”
  “……”
  我为他眼眶里浸满泪水的感伤之态动容了,竟一时语塞。能让我语塞的人并不多,没想到居然有这小家伙一个。我不想欺骗他,却又不忍心实话实说,一时间,着实为难、尴尬个够呛。
  正巧,袁舅出来了,我瞥了袁舅一眼,那意思叫袁舅帮我一个忙,替我回答我回答不上来的这个简单的问题。
  袁舅冲我笑了笑,按住这小子的双肩,俯身对他说:“叔叔当然得回来了,不过得看你的表现,你要是表现得好,再也不淘气了,叔叔就会过来看你。”
  “真的吗?”这小子分别看了看袁舅和我,目光始终定格在我脸上。
  我艰难地露出一撇笑容,说:“你‘大爸’说得没错,我得看你表现,要是你‘大爸’打电话跟我说你小子表现很好,我就会过来看你。要不然的话,我才不来呢,谁愿意跟不听话的小孩子一起玩啊。”
  “我听话,我一定好好听话,叔叔,你放心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做一个好孩子。‘大爸’,你给我作证,我一定做一个好孩子!”这小子止不住泪水的奔涌,大声疾呼,喊出承诺。
  “好,那咱们就这么定啦。”我走到这小子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小拇指勾小拇指,拉钩立约。
  随后,我跟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袁舅挥挥手,道了声“再见”,头也不回,离开张士。
  刚走没几步,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那小子不曾间断的叫喊声,“叔叔,再见”、“叔叔,再见”……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回头,不哭,还好,这两样我全都做到了。从袁舅家直到张士公交车站,这段并不算短的,依旧泥泞不平的路,我始终挺直腰杆、目光直视、面色冷淡地徐徐前行。
  要说人类还真就是感性动物,每每离别,总会伤感,每每分开,总会哭泣,可这份真情质感的流露,用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淡去了。不能说人类已经习惯了喜新厌旧,只能说环境对于人类的改变是不言而喻的。
  一段经历的结尾,就像一段故事的结尾,无论是喜或悲,离别是永恒不变的主旋律,伴随离别的定然是伤感,可当伤感过后,再次开启一段新的经历,新的故事,之前的伤感还留着干什么用呢?
  沉迷于回忆而无法自拔的人,就好比一样老旧的物件,应该被时代遗弃。面对只剩追忆的或支离破碎,或完好无损的念想苦苦挣扎,又是何其痛苦,何其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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