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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大结局)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6-23 15:03:39      字数:3934

  从张士乘车到沈阳北站,再从沈阳北站乘车回抚顺,这一路上的车马劳顿让我的身体呈现了不小的疲态,感觉比骨碌轮胎还累。坐在沈抚大巴上,我满脑子想的并不是我的身体状况,而是于子龙和他唯一的儿子。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比谁都了解,只是暂时性的疲累,缓一缓,养一养就是了。然而于子龙和他唯一的儿子,他们的生活……哎,突然又不想说了,就我这身份,但是遇见的人,苦恼必定多于欢笑,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无法,只能穷极无聊想它一想。
  回到不算久违的家,见到了母亲、父亲,还有那些一直力捧我家麻将社的邻居长辈们,除了问候和感激之外,我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
  母亲见到我,自是无比开心,对我心痛的怜惜与对我喜悦的变化,复杂地呈现在她那张略显苍老的,却还是很漂亮的脸上。
  “嘿,儿子,你瘦啦!”母亲在我身上一些禁得起拍打的地方是猛一阵子拍打,用她那堪比杆秤的双手称量我身体上的脂肪含量。
  “这话叫你说的,没个不瘦,你干你也瘦。”
  “来,进屋说。”
  母亲将我拽到她和父亲住的屋子里,免得在客厅里总会被此起彼伏的清脆悦耳的麻将声打扰。
  我和母亲分别坐在床边,母亲不住打量我,看着她那讶异吃惊的眼神,像是我在这三天里经历了几度轮回似的。
  母亲问我,“说吧,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很有感触吧。”
  说心里话,我还真就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瘦是显而易见的,我的皮肤变黑也是显而易见的,我的痛与累也是显而易见的,从我的神色和状态就能看出来,我还没缓过来呢。
  “咋不想说话呢?这可不是我熟悉的孙鹤啊。”母亲笑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得没错,在这短短三天里,感触的确不少,除了累之外,还有一些我对装卸行业的看法。”我说
  “老袁给你开支没?”母亲问。
  “开了,三百。”
  “三百,也行啦。”
  “这都不重要,提成要扣,意外伤害保险要交,伙食费也要扣。提成和伙食费倒还好理解,就那个意外伤害保险,实话实说,虽然每个月也不多,但就是瞧着来气,纯粹就是骗人的。”
  “骗人的?”
  “对呀。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不是属于乙方派到甲方工作的嘛,一旦在工作期间遭遇意外,乙方根本就不会出钱给我看病,全都由甲方掏腰包,那我每个月交给乙方的意外伤害保险,还有个屁用了。所以说呀,这就是乙方克扣员工的一种说辞和手段,其实乙方有没有给我们上意外伤害保险,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又不像以前在企业,交的保险都是有保险号的,他这呢,啥都没有,就是个说法罢了。”
  “老袁也是这么干的?”
  “那倒没有。我听袁舅跟我说过,他从来不这么干。不过呢,这个情况确确实实是装卸行业……哎哟,往大了说,可能所有带有中间商,或者说是中介的行业,都会这么干,这就属于潜规则,只是没我们想象中的潜规则那么卑劣龌龊吧,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行啊,这一趟活儿干的,又了解了不少东西呀。”母亲喜上眉梢说,“这么一来,文章也有素材了,是吧,很好很好。”
  母亲虽然在对我笑,但我丝毫不觉得这笑意是发自内心的,恐怕只是为了平复我心中对于此事的憎恨吧。
  我这个人有点儿嫉恶如仇,却又不能为这样伟大的英雄气概做些点儿什么,除了动动笔尖,发两句牢骚,只能冷漠视之,愤愤难平。
  “行啦,别想太多。人活着,不能总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更何况,咱们除了生气,还能咋样呢,啥也管不了,你说是吧。”
  母亲的话,让我无意间想起了于子龙和他那唯一的儿子,他们的窘困生活,以及跟他们比,还不如他们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别想了,看你活的,比省长都累。走,老妈带你吃冷面去,老妈认识一家正宗的现压的冷面,跟你小姨吃过一回,味道好极了,而且量还特别足。你早上还没吃饭呢吧,正好,老妈请你搓一顿。”
  我知道母亲特别喜欢吃冷面,我也随她的根,特别喜欢吃冷面,只是尚未等我开言,母亲就拉着我,带我去了。
  陌生的冷面店,是刚开张没几天的,里面的陈设十分熟悉,因为但凡冷面店,给我感觉都差不多,只是看上去比一些老字号要干净整洁许多。
  我和母亲点了两碗冷面,两碟现拌的凉菜,待冷面上桌,我先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咸口儿的冷面汤,感觉棒极了。对母亲的味蕾,我是一百个钦服。随后,母亲又把她碗里的冷面往我碗里挑了些,她一边挑面,一边悄声对我说,她早上吃过了,今儿就想请我尝尝这家冷面店的冷面。
  吃饱喝足,拍拍肚皮,我笑对母亲,说:“老太太,我还得离你远点儿。”
  “怎么?有我在你身边,减不下肥,是不?”母亲也笑了。
  “那对呗。”
  娘俩之间说说笑笑,来到姥姥家。姥姥家就只有姥姥一个人,见我突然站在面前,姥姥好不兴奋,“哎哟嗬,这不大外孙子嘛,可真是稀客啊。”
  “没个不‘稀’,冷面汤可没少喝,一碗不够,又要了一碗。”我笑说,我的幽默是无处不在的。
  许久不曾跟姥姥谈天了,感觉姥姥跟之前一样,不仅面容上没什么变化,体格还是那么棒。但就是有一样,什么都不能快,无论走步,还是干活儿,无论心跳,还是讲话,都不能快,快就容易出问题。
  姥姥先是跟我聊了些在沈阳张士工作的情况,随后就岔开话题了,也不知怎么转弄的,一下子就转到我的终身大事上面去了。
  “该找对象结婚啦,啊,大鹤。你们这一辈,可就剩你啦。”姥姥说。
  我什么也没说,只管不停地揉搓额头,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话题。既然姥姥始终在讲,我也不好打断她,索性充耳不闻,只等姥姥嘴干舌燥为止。
  大约十分钟吧,姥姥的声音逐渐渐弱,我的耳根子也总算是清净了。同时,我也终于可以跟姥姥,以及母亲聊一些不含对我之婚姻的催促的家长里短。
  晚上,方晓大爷从长春驱车回到抚顺,听他在电话里说,他明天总算可以踏踏实实歇上一天了,也好解解乏,然而今天,他却想要放纵一番,请我还有母亲吃烤肉。
  我和母亲并不想去,因为怕他这两天不曾好好休息,太过疲累。但他却执意要去,没办法,我们娘俩也只能顺从他。
  在自助烤肉店里,方晓大爷跟我聊起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这令我面色羞愧难当,因为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别说一个月了,我连一个礼拜都没能坚持住。我不想讲一大堆关于工作的辛苦,满身的潮湿疙瘩,外加蚊子的叮咬等诸如此类的艰难与困境,这些都是客观的理由,我并没有受一丁点伤,却果断选择了逃避。由此,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懦夫、废物!
  为此,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懦夫行径,并以一杯原味的苦涩咖啡代替了酒,吹凉,一饮而尽,只为让这份苦涩弥留心间,弥留舌尖,牢牢记住。并且,还要告诫自己,不要再随意立下承诺,不要再胡言乱语,自己并没那么伟大。
  这顿自助餐是方晓大爷请的,本来我想掏钱的,谁让我输了呢,愿赌服输,作为小赌界的赌鬼,这个道理我懂。可方晓大爷见我掏出钱来,显得非常不高兴,忙制止了我的行为,并厉声对我说,“大鹤啊,这顿饭,我请,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一件事,事不能乱做,话不能乱说,要有自知之明。”
  我凝神看着他,半晌无语。以至于当我从自助餐店徒步回到北厚家中以后,我仍念念不忘方晓大爷跟我讲的话。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疯狂地冲洗,猛力地搓灰,然后疯狂往身上涂抹香皂,再疯狂地冲洗……所有步骤最少两遍,就连刷牙和刮胡子都是两遍,因为我想尽可能地让身体淡忘张士的工作,及其居住环境的简陋。真的能忘记吗?当然不能,记在心里总要好过让身体留下痛苦的记忆。
  躺在床上,没兴趣写东西,只想保持身体的舒适感。今天的生活,才是有趣的生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有趣的生活并不见得就有意义。
  多么奇怪的论调啊,艰辛的工作让我感觉自己不像是个人,像是个牲口,被人家奴役。然而稍微放纵的悠然生活,又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变得毫无意义,像极了一具漂浮于水中的浮尸,全无方向和目的。
  究竟怎样的生活才最好?我始终在迷惘、挣扎、怀疑中选择,却怎么也没选对。
  忽然,祝贺在跟我聊微信时获知我已经从沈阳回到了抚顺,他很开心,因为作为他的朋友,他的玩伴,我的回归令他除了骑行以外,又重新拾起了一样乐趣,那就是上网玩游戏的乐趣。我们玩游戏不是为了挣钱,只是为了那份愉悦,那份快意。
  我满足了他,很快,我们就相聚在了网吧,一起手舞足蹈,一起大喊大叫,在虚拟的世界里挥剑拼杀,只为那不曾拥有过的英雄情怀,英雄本色。
  一次失败,重新再来,两次失败,重新再来,好像英雄的生命跟英雄的精神是一样的,永远不会减少,永远不会灭亡。
  只是,好不容易当了两个小时的“英雄”,却被母亲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回了原形。
  “我都跟你杨姨说好了,你呢,再过些天就去北京干活儿去。你觉得怎么样?”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既然你都跟她说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淡淡地说。
  “那我不得征求你的同意嘛。”
  “得了吧,你这分明是在替我做主。”
  “叫你说的,你要是不喜欢,咱就不去北京。没事,随你心情,最好你自己能找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工作,我不催你,省着你不乐意。”
  “别,可千万别这么说,喜欢的工作?喜欢的工作多了去了,可没一样是能挣钱的,不挣钱谁干啊,吃啥呀,对吧。”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光靠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咱得务实,懂不。”
  “懂,懂,这个道理我再不懂,早就饿死了。”
  “那你给我个准信儿,到底同不同意去北京。”
  “行啦,行啦,同意,同意还不行嘛。你呢,不用给杨姨回话,我明天早上给杨姨打个电话,定好具体去北京的时间。”说完这话,我就挂断了电话。
  “啥事啊?”祝贺问我。
  “没啥,北京认识的杨姨希望我去北京干活儿。”我说。
  “干什么活儿啊?”
  “保安。”
  “保安?那有什么前途啊。”
  “先干着呗,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吧,你说呢。”
  祝贺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呢,也不想再说什么,甚至连继续玩游戏的心情都没了。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自己只是一个仍在苦苦挣扎,仍在苦苦寻觅出路的普通人。
  深夜,我与祝贺缓慢地,沉默地借着月光与灯光,向家的方向走去。距离不足一千米的家,在夜色的衬托下,竟显得如此之遥远。家,究竟在何方;我,又该去向何方?
  满心疑问的我,不由得萌生诗兴,遂打油一首:
  
  一缎沉世界,
  微光启天涯。
  举目迷途路,
  乘风筑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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