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想到姥姥，年逾八十的老人家，身体非常硬朗，除了心脏方面有点儿小毛病之外，其它一切关于生活的，完全可以自理，以至于老人家现在还一个人住，她也喜欢一个人住，因为自由，又因为不想给后辈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
　　老人家已经四世同堂了，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够看到儿女们、孙辈们，重孙们到她家看望她。而后辈们也是这么做的，即便工作很忙，每个礼拜最少也要抽出两天时间陪老人家说说话，聊聊天，唠唠嗑。
　　老人家并不糊涂，只是反应会很慢，这也正常，八十岁的人若还能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反应迅速，那就不是人，那就成神了。
　　每有空闲，做儿女的，或是我们这些做孙辈的，总会张罗到姥姥家打打小牌，纸牌，上面画着水浒名将的那种纸牌。姥姥也会参与，只是打牌很慢，而且打错牌会生气，气得直拍大腿。我依稀记得，这个“毛病”不少儿女，孙辈，已经得其真传，甚以臻化境了。
　　只是，这其中却有我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另类。我在无聊的时候会经常去姥姥家，不是聚会，就是打小牌，或者拍扑克，闲聊也可以。
　　然而当我不无聊的时候，本就孑然一身的我，更喜欢呆在一个极度安静的状态下读书、写文章。同时，我还拥有一副浪子的情怀，喜欢天南海北，到处溜达，以至于跟家中其他拥有固定工作、固定营生的亲人们大不相同，故而姥姥总会想我，因为能见到我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尤其是在这一年里。
　　再有，孙辈之中就我一个人仍在享受孤独，享受自由，其他如表哥、表妹，都有孩子了，表哥家还是两个孩子，至于表弟嘛，前一阵子也结婚了。
　　对我之所谓终身大事，姥姥始终牵挂，并常劝我，“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你看看跟你从小玩到大的这几个，都结婚了，有的都已经带孩子玩了，就你还一个人闲逛呢。咱家的条件也没那么差，你还在合计什么呀。我可跟你说，我早就把你结婚的份子钱准备好了，就等你带人回来呢。”
　　闻听此言的我，只是满口应承，却从不以为然。相比较婚姻，我更喜欢自由，纯粹的自由，安静的，甚乎死寂般的自由。因为父母婚后多年的现状，作为亲历者的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简直令我不堪忍受，每天都充斥着口角、吵嚷、揶揄、自私、对账，甚或打斗……名义上的夫妻，实际上的勍敌。看着脑袋都是大的，真若划进生活，怕是连一丁点儿自主的空间和时间都没有了。
　　说心里话，我挺恐惧去姥姥家的，因为姥姥每每与我讲的，只有成家这么一件事，好像成家比挣钱还重要，更比自由重要。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作为过来人的他们在嫉妒我的自由，故而想把我往火坑里面推呀。
　　我来到袁舅的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于子龙的儿子在活蹦乱跳、上蹿下跳地玩耍着，看上去好不开心，好不惬意。
　　但见他一会儿拿着折叠成飞镖状，折叠成枪支状的烟盒，像个英雄似的耀武扬威；一会儿则拿着大瓶饮料上的拎手，将其弯成钝角，再套上皮筋，俨然成了简易的弹弓，他则像是古时候的弓弩手，把墙面当作侵犯领地的重重敌人，把瓶盖扣进简易的弹弓里，反复弹射出去，直打的墙面上那原本白色的，现已泛淡黄色的墙皮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一会儿又从兜子里掏出一两件最最普通，好不破旧的玩具，一阵子嬉戏，嘴里还要喊出两声“超人”、“英雄”之类的词汇。
　　我见状，不免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好像我小时候也曾把自己当过英雄。试问，哪一个小孩子不希望自己长大之后成为名副其实的真英雄呢？
　　可当真的长大了，思想却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一旦成熟了，才愈发懂得、了解英雄的困难，英雄的艰辛，英雄的悲哀，英雄的落魄、英雄的寂寥，当英雄，不如当个狗熊，最好是独立自主，不问世事的狗熊。
　　我自然不好把历经岁月摧残、刮涤的道理讲予他听，一来我不忍在他幼小的黄金时段击碎他向往的英雄梦。二来，即便我说了，他也未必会相信，一些道理，不需要规劝或讲解，因为毫无意义，让他自己去走，去闯，自然全都明白了。
　　身上留点儿瘢痕，脸上留点儿泪痕，心里留点儿伤痕，才叫完人。
　　见我进屋多时，这小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见我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便会恐惧，甚至恐惧到瑟瑟发抖。他不会，可能是在他父亲的陪同下见过我两次面的缘故，对我有了些许印象，没那么陌生。也可能他打从降生开始，就是这么个性格，外向，活泼，与他爹截然相反。
　　我不会影响到他，他仍自顾自地玩耍着，特别是在看了我一眼之后，玩得就更凶了，似乎要在我面前彰显出他那无与伦比的英雄气概。
　　我没有跟他说一句逗趣的话，哪怕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都没说，我只想跟袁舅讲两句话，然后回家。
　　“袁舅，你在吗？”我喊了两声。
　　“在，在，厨房呢。”袁舅人未到，声音先过来了。
　　“厨房？干什么呢？”我高声问道，脚下未停，进了厨房，看到正在锅前汗流浃背的袁舅，又笑说一句，“你这，干啥呢？”
　　“我能干啥，做饭呗。”袁舅说。
　　“做什么好吃的呢，有我的没？”
　　“没谁的也不能没你的呀。”
　　“啥呀？”
　　“我能做啥，面条呗。”
　　“又是挂面啊。”我不禁连连搔头，直撇嘴。
　　“妈呀，有挂面吃就不错了。既然你早上也没吃饭，别着急，等这锅出来的，我再给你下。”
　　“得，得，不用，别费劲了，我不吃。”
　　“咋不吃呢？昨天晚上不是吃得挺香嘛。”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不吃。”
　　“吃吧，昨天还剩下点儿咸菜，正好就苗条吃，绝配！”
　　“你来吧，我可不吃，我是真不饿。对了袁舅，我来呢，是跟你说一声，那间屋子我都收拾好了，这就走，回家。”
　　“走这么急吗？”
　　“没办法呀，老太太的旨意，我得服从啊。”
　　我觉得这样挺好，凡是跟与母亲有关的人打交道，干脆拿母亲当挡箭牌。同理，母亲也是这么对付我的。
　　“哦，这样啊。那好吧，我也不拦你。不过你先帮我看着那小子，我这做饭呢，等我把饭做好喽，你再走。”袁舅说。
　　“行，没问题。”我拍着胸脯，打包票地说。
　　就这么地，我跟这小子玩在了一起。他很开朗，很好动，而且特别喜欢当英雄，另外对玩具也不挑挑拣拣，扑克可以，烟盒可以，纸壳可以，饮用水瓶也可以，与我认识的很多小孩子完全不同。
　　我很欣慰，因为像他这样的孩子能够相对减轻家庭的开销和负担。当然啦，不可否认的是反向推论的结果，正因为于子龙的经济条件相对较差，才迫使这小子不得不变废为宝，把一切没有的东西加以利用，给自己“武装”成英雄。
　　我已许久不曾跟孩子一起玩耍了，我本没那么重的童心，但此刻，我也只能放下成年人的架子，像是坐上了时光飞船，回溯到二十年前，不，二十五年前，因为这小子才五岁大。我们俩一起玩着幼稚可笑的所谓游戏，其实无非是他“本色”扮演英雄，我呢，也“本色”扮演怪兽，他拿着手上用各种废料打造的“武器”，向我身上一顿“狂轰滥炸”，又是拟声机枪，又是拟声导弹，又是拟声必杀技的，总之，直到“打”到我轰然倒在炕上为止。
　　我呢，还得极力配合他，要适当的“反抗”、“反击”，不然只管向后一仰，倒在炕上，他还不乐意、不高兴呢，说什么我这“怪兽”不禁打。
　　这把我给气的，干脆，我这“怪兽”不妨也生猛些，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生猛”，千万不能做一个只跟“英雄”对峙很久，却最终还是被“英雄”打败的“怪兽”，而是要做一个直接能把“英雄”击倒的“怪兽”。于是乎，我改变了策略，发挥了自己的本能，轻松愉快地就把他这个“英雄”给击倒了，倒在我的怀里。
　　他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跟我逗趣，还讲什么“叔叔，你真棒。”
　　我坐在炕边，抱着他，任凭他在我怀里撒娇，把我的双腿当作秋千，来回摇晃。我呢，似乎也乐于成为秋千，只要他能开心就好。
　　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很快就有了交集。有时候，我还真就不得不赞叹性格这东西的神奇。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外向、乐观、开朗的性格，所以冲破了年龄的界线和枷锁，得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朋友。
　　可能是喜欢上我了，他也开始暴露了他的本性，淘气的本性，时而爬上炕，时而站在桌子上，脚边就是电视机，但他却不管不顾，仍在蹦蹦跳跳，手上拿着烟盒做成的枪支，手舞足蹈，像极了某些爱国电影里的战士。
　　“你给我下来！别摔喽，别碰坏了电视，不然你‘大爸’可对你不客气哟。”我训斥说。
　　“哎哟，没事，‘大爸’对我可好啦。”他则一副不以为然的骄纵姿态。
　　我又劝了几句，训了几句，可却无济于事，我又不好对他动粗。没办法，我只能去喊袁舅。
　　袁舅此时正巧煮好了面条，正过凉水呢，袁舅喜欢吃凉面，听我唤他，忙赶了过来，见这小子还在桌子上蹦跶呢，不禁面色一沉，冲着他冷峻严肃地讲出一句话来，“你小子胆儿肥了啊，都跑到桌子上去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还想上房啊？你赶紧给我下来，回到圈儿里去，不然的话，我这就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回来削你。”
　　这小子一听，适才嚣张狂野的态度立时全无，乖乖地从桌上下来，跑到炕上，在炕的最里面，两墙夹角，惴惴而立，两只灵动的大眼睛还会不时瞟向我和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