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亡命黄滩（一）

　　封丘县离渡口仅有四十余里，马儿四蹄翻滚，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黄河岸边，东方刚露出鱼肚白。马车驰进码头，几个船工正忙着收拾渡船。船老大笑着招呼道：“咋起这么早啊？”崔管家道：“出外的人想家，所以起得很早。”船老大打趣道：“急慌着回家，是想您那口子了吧！”崔管家道：“老大真会说笑话，都一大把年纪了，哪还有这个兴趣啊！”船老大奉承道：“你不显老啊！最多四十岁吧？”崔管家得意道：“四十过不上了，快五十了。”船老大摇头道：“不像！像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崔管家欣然道：“老大真会夸人！”船老大由衷羡慕道：“你们站柜台当伙计！捏笔杆翻帐本，风打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出憨力，就能挣大钱，所以显得年轻。哪像俺呀！生就的骡马命，风吹日晒，雨淋雪打，得比你们少活十年。”崔管家哈哈大笑。船老大道：“各位老板！把牲口赶上船来，再把马车推上来。趁这阵水缓浪低，先把您几位渡过河去。”祁弘度等人赶紧给马卸套，赶马的赶马，推车的推车，把车马装上了渡船。祁弘度等在船头上坐稳，船老大一声令下，渡船破浪驰向对岸。
　　九曲黄河自青藏高原三江源由高山融雪的涓涓细流汇聚成溪水，穿行于高山峡谷之中，蜿蜒北上，沿途接洽支流来水，继续壮大气势，途经青海、甘肃两省茫茫荒山戈壁，在宁夏、内蒙古淤积成富甲江南的河套平原，然后经绥远省傍吕梁山脉咆哮南下，把昔日富铙的黄土高原犁出千沟万壑。接纳洛河、泾河、渭河之水，变得混浊，气势庞大，并在晋陕交界转头向东，穿过太行山南麓峡谷，冲入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浩浩荡荡，直奔东北而去，在勃海之滨流进大海，汇入浩瀚无垠的太平洋。
　　此时正值早春，上游来水较少，加上黄河水大都从花园口决口灌入黄泛区，水势平缓，船行颇为平稳，不一会行到河中。祁弘度正望着翻滚的泥浆出神，突然有人沙哑着嗓子叫道：“你这是治啥呀？”崔生存气哼哼道：“恶督（松散）了，杀（绑）杀（绑）车。”那人道：“绳子勒我脖子上了。”崔生存幸灾乐祸道：“好歹没勒死你！”祁弘度扭头一看，登时尴尬万分：从牛羊皮中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一脸粉疙瘩，正是沈立宝！祁弘度脱口问道：“你咋拱（钻）到这里头去了？”沈立宝“嘎嘎”讪笑了两声，不好意思道：“昨天黑搂（夜里）上茅厕解手！觉得得腿疼得厉害，便钻进车上的牛羊皮里睡觉。这里头暖和，热得我出了一身汗。”祁弘度半天才嗫嚅道：“走时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又急慌着赶路。我还嘱咐店家，叫你搭车撵俺们呢！没想到你早在车上了。”崔管家帮腔道：“东家还把我熊了一顿。幸好你在车上，就是回到家里，也妥（免）不了派人回去找你！”
　　船泊黄河南岸，大伙把马拉上岸，又把马车推上码头。祁弘度付了船费，安排人套上马车，一路往开封城进发。奔行十多里路，早看到那座七朝古都。车队进城，穿过人流，停在一座高宅大院前。一个中年汉子正站在门口张望，忙朝院中喊道：“薜圣立！快喊人卸车，东家回来了。”从院中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大声道：“蔡元仁！你去仓库跑一趟，叫葛少爷把库房清理出来。”蔡元仁扭身去了。薜圣立自叫人上来卸车。祁弘度想念娇妻幼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撇下众人，自回内宅里去了。伙计们卸完车，各自回家。薜圣立指着沈立宝问道：“崔管家！这人是谁呀？”崔管家附耳道：“东家多事，在路上拾来一个祸害。”薜圣立问道：“搁哪儿好呢？”崔管家道：“给老童做个伴，住牲口棚吧。”倒背双手，也径直去了。薜圣立叫人把沈立宝架进牲口棚，没好气道：“先在这儿住下，我叫人给你送饭。等伤好了，再送你零钱回家。”沈立宝见他们如此冷落，心中踌躇。人在屋檐下，只好忍气吞声。薜圣立安排人买来伤药，交他自己治疗。
　　喂牲口的老童自沈立宝来后，乐得天天回家搂媳妇睡觉，沈立宝独自住在此，与十几匹骡马为伴。牛棚内臭气熏天，孤寂难捱。好在牲口棚虽秽物遍地，幸亏是在初春，没有蚊蝇叮咬，又有伤药敷治，住了月余，沈立宝的腿伤便渐渐好了，思念着要走，却因囊中羞涩，难已成行，便指望祁弘度给些路费。谁知自那日相别，祁弘度便踪影不见，就连管家崔生存等人！也不露面了。沈立宝心里焦躁，试着问喂牲口的老童，老童诧异道：“你还知不道吧？东家和崔管家走一个多月了。”沈立宝吃了一惊，忙问道：“出啥事了？一个多月还没料理清楚。”老童摇头道：“我也弄不清楚，光听说商丘铺子里的伙计打死人了。那伙计一见打死了人，当天便跑得没影了。死人的这家是商丘一霸，能咽得下这口气。有东家的铺子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屙屎逮个拔撅的’（替罪羊）！擦腚的只能是东家了。东家只在家歇了一天，立马又去了商丘，还知不道结果咋样呢！”沈立宝暗暗叫苦。原来祁弘度不但开皮鞋厂，还开有数家鞋店！并在商丘、郑县、徐州等地开有分店，生意做得红火。买皮货回来的第二天，商丘传来店里伙计与人争斗，把人打死逃跑的消息。祁弘度大惊，慌忙带着崔生存等人去了商丘！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俩月，祁弘度等人依然没有回来。此时已是六月天气，酷热难当，牲口棚中更是臭气日盛，蚊蝇肆虐。沈立宝不胜其苦，对祁弘度渐渐怨恨起来，心道：姓祁的忒不仁义，把我带到家里，丢下再也不管。本想不辞而别，上成武县投奔柯荣祥，因腰中无钱，又不肯出去打短工挣些盘缠，无法登程。他也想找老童借钱，但老童势利，见他被东家数月不闻不问，就知是个吃蹭饭的。再说，沈立宝懒惰，老童每日饲养牲口，铡草劳作，颇为辛苦，他却袖手旁观，吃饱就睡懒觉，不肯帮忙。老童对他嫌憎日盛，两人因琐事时常龃龉，那里肯借钱给他！
　　这日沈立宝吃罢早饭，坐牲口棚外树荫下呆呆地出神。就在这时，从内院跑来一个四、五岁的男童，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像玉琢似的可爱，独自蹲院中玩耍。沈立宝不由心里一动，暗忖：“这男孩长得俊巴（俏），要是抱走卖了，还愁没回家的路费嘛！”便问老童：“这是谁家的孩子呀？”老童道：“东家的儿子忠忠！今年四岁。”沈立宝不觉嫉妒沮丧：有钱人家连小孩也长得富态，老天爷真不公平，同是活在世上的人，祁弘度就住高楼大厦，欣（娶）漂亮媳妇，还养这么个俊俏水灵的儿子！我沈立宝就该住牲口棚，受蚊子咬苍蝇叮，还受老童的窝囊气！好不容易欣（娶）个媳妇，比他娘的猪八戒还丑。养个儿子也歪瓜裂枣，旁的抹（本事）没有，专会揍他爹！对祁弘度怨恨极了：“这姓祁的虽说救我一命，却不长远，把我板（扔）这儿不管不问，道为（接近）俩月了。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不算是真朋友！不中，我得操操他！”发起狠来，恶念顿生：把小孩抱走卖了，叫他从此不得安生。主意一定，趁老童给牲口上草，沈立宝上前问道：“你这娃娃！咋自己玩呢？”忠忠正玩得开心，没有理他！沈立宝诱惑道：“我带你出去玩吧？”忠忠这才抬头问道：“上哪儿玩呢？”沈立宝道：“上城外沟里摸鱼去，中不中啊？”忠忠平生最喜欢摸鱼，时常缠着舅舅葛存保带他去郊外摸鱼，舅舅因为有事，不能常带他去。
　　忠忠欢天喜地道：“中呀！我跟俺舅舅摸鱼的时候，他都是背着我去，你也得背着我。”沈立宝大喜，连连道：“中！我背着你去。”说着背起忠忠，四顾无人，拐弯抹角出了大门，直奔正西而去。沈立宝不敢东去，怕恰巧祁弘度等人回来，撞个满怀。再说，北行不远就是黄河，只能在渡口过河，他怕有人认出忠忠，就不妙了。往西百余里是豫中重镇郑县！郑县是京汉、陇海两条铁路交叉的地方，中原交通枢纽，货物集散之地，人员庞杂纷乱，孩子容易出手。
　　再说，祁弘度、崔生存等人好不容易把后事处理妥当，这天晌午，一行人风尘仆仆回到开封，刚进大门，就听家中哭声一片，不禁大吃一惊。紧走几步，冲入内宅，见媳妇葛迎春披头散发，眼泡肿成了红铃铛！哭得抢天呼地，祁弘度连声问道：“到底出啥事了？”葛迎春哭道：“咱孩子忠忠不见了。”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祁弘度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崔生存临乱不慌，问道：“找伟（啥时）不见的？”葛迎春哭得一噎一噎：“吃罢清起来（早）饭，转眼就不见了。”崔生存又问道：“有生人来吗？”葛迎春道：“我在里院，就是有生人来，也知不道呀！”崔生存问道：“小少爷是在里院玩，还是出去玩的？”一个丫鬟接口道：“在牲口棚那儿玩的。”
　　祁弘度怒不可遏，劈头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你们是干熊吃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那丫鬟顿时脸颊红肿，倚一旁委屈地“嘤嘤”哭了起来。崔生存心念一动，问道：“上回带来的那个柯立宝！这会在哪儿呢？”老童站在一旁，奇怪道：“我正瞎采细（琢磨）呢！柯立宝从不出门，今天咋不见影了？”崔生存一拍大腿道：“八成是他把忠忠抱走了。”祁弘度稍稍心定：“臂不住（可能）抱出去玩了。”崔生存埋怨道：“东家！‘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早就说过，这人哑喉咙破嗓，一笑像母鸭子叫，不像是好人！还是叫人快找小少爷吧！我敢说：落到这人手中，凶多吉少。”祁弘度一听，顿如五雷轰顶，瞠目结舌。葛迎春六神无主，哭道：“要是忠忠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崔生存安慰道：“太太放心，量他也跑不远。”祁弘度干巴巴道：“柯立宝除了回家，还能上哪儿去呢？”崔生存问道：“你知道他家是哪儿的呀？”祁弘度道：“他不是成武柯荣祥的儿子嘛！”崔生存道：“柯荣祥根本没有儿子！”祁弘度语塞。崔生存急急安排家人，四处寻找沈立宝、祁忠忠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