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亡命黄滩（二）

　　再说，沈立宝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开封，一直往西，直奔郑县而去。忠忠到底幼小，先前还嚷嚷不停，后来便爬在他背上睡着了。沈立宝辛苦，顶着炎炎烈日，走得挥汗如雨。还没到中牟县城，忠忠就睡醒了，见四周景物生疏，不由得害怕起来，哭喊着要娘！沈立宝不胜其烦，见路旁有棵柳树，便直奔其下，在树荫下暂歇，想尽办法，连哄带吓，忠忠方才不哭。正当他舒了口气，突然见东边走过来两人！左顾右盼，甚是蹊跷。沈立宝心里有鬼，慌忙抱着忠忠，钻进棒子地，躲藏起来。
　　来人正是寻找忠忠的祁家伙计，一个是薜圣立！一个是蔡元仁！两人走到柳树下，薜圣立奇怪道：“刚才树底下明明有个人，挤巴（眨）眼的功夫，跑到哪儿去了？”蔡元仁擦擦脸上的汗，催促道：“瞎瞅啥呀？前头就是中牟县城！柯立宝八成就在哪儿！”薜圣立皱眉道：“不中！就是叫人奇怪。先前有人乘凉，咋转眼不见了呢？”蔡元仁不耐烦道：“八成是给棒子剔苗的，这会钻地里干活去了。”薜圣立道：“棒子棵才半尺高，就是蹲在里头，也能看到人影呀！这么热的天，不在树下乘凉，倒藏到沟里，说明心里有鬼。再说，太阳刚转西，正热的时候，大晌午钻里庄稼地里剔苗，就不嫌晒得慌吗？在自家地里剔苗，躲着咱俩治啥呢？有八成是那个柯立宝，抱着忠忠藏起来了。”听他一分析，蔡元仁也觉有道理，便道：“咱俩在这棒子地里找找吧。”两人四下寻找起来。
　　棒子（玉米）是夏季作物，收过小麦！便播种棒子！秋天收割。此时正值农历六月下旬，棒子苗露出地面不足半尺，勉强隐住人影。沈立宝听两人对话，就知是祁家的人找来了，不由得惊慌失措，胆颤肉跳。他赶紧按住忠忠，伏在一个低洼的墒沟里，大气也不敢出。忠忠被他强按在沟里，憋气难受，忍不住“嘤嘤”地哭嚎起来。沈立宝大惊，用右手捂着他的小嘴，忠忠拼命挣扎，两条小腿乱蹬。他越是挣扎，沈立宝越是害怕，手也捂得更紧。良久，见薜圣立、蔡元仁渐往远处寻找，沈立宝方才松开右手。沈立宝见忠忠一动不动，低头一看，不由柿子脸拉长半尺：只见忠忠鼻口是血，小脸青紫，早已死了。
　　说实话，沈立宝只想把孩子卖几个盘缠，没想杀人！做梦也没想到，刚才还活生生的娇娃娃，片刻间命丧黄泉。就知道祸惹大了，要是被祁家抓住，小命不保。沈立宝撇开忠忠尸体，顾不得隐形，拔腿就逃。薜圣立、蔡元仁见墒沟里突然窜出一人，往远处疾奔，如丧家之狗，顿感惊疑，就知必有蹊跷，迅速对望了一眼，赶紧奔向墒沟。两人一看，顿时惊呆了：极其残酷的一幕呈献在他们面前：忠忠浑身青紫，七窍流血，死于非命。两人抱着忠忠！号啕大哭。未几，蔡元仁唏嘘道：“老薜！那个柯立宝呢？”薜圣立往远处一看，沈立宝的身影已成一个黑点！薜圣立擦干眼泪，咬牙切齿道：“你抱忠忠回去，我去撵那个狗日的东西，活剥了他，给忠忠报仇。”蔡元仁道：“就怕你缠（打）不了他！”薜圣立自信道：“我身壮如牛，尅他还宽绰里（足够）。”蔡元仁不依，争执道：“还是我去撵（追）他吧！”薜圣立悲怆道：“别争了。你瘦成一把骨头，我好歹比你身体捧些，揍他还有剩（打得过）。你赶紧回开封！叫东家派几个笛把（精干）的人来。”甩开大步，奋力朝沈立宝追去。蔡元仁两眼含泪，抱着忠忠幼小的尸体，一路啼哭着，凄然返回开封。
　　沈立宝见人追来，更是惊慌，使出全身解数，跑出一身臭汗，就是甩不脱薜圣立！此时金乌西坠，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薜圣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只剩咫尺，就能抓获沈立宝，提气急追，谁知拐过一道高坎儿，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正回头观望，猝不及防，竟被他撞了一个跟头！薜圣立也撞得头昏眼花，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揪住他劈头就打。薜圣立从如雨般的拳脚中抬头一看，惊喜道：“是葛少爷呀？”原来那人正是祁弘度的小舅子葛存保！带着五、六个伙计从郑县回来。几个伙计挑着担子，正走得吃力。葛存保背手前行，见有人飞奔过去，感到奇怪，驻足回头，盯着沈立宝的背影，蹙眉思索，只觉这人面熟。没想到却被薜圣立撞翻。
　　葛存保见是薜圣立，也是一愣：“老薜！你不是跟俺姐夫上商丘去了嘛！啥时候回来的？”大伙找高亢处放下挑子，把他从地上扶起，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问。薜圣立喘息未定，语无伦次道：“葛……少爷！快……快……快抓前头那人！”葛存保见他如此急促，疑惑道：“抓他治啥呢？”薜圣立急道：“他把忠忠害死了。”不啻平地起了一声惊雷，葛存保等人都惊呆了。葛存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问道：“快说，忠忠咋啦？”薜圣立涨红着脸道：“那人就是头崩子（前几天）祁东家带回来的走路像老娘们的家伙，叫柯立宝！他恩将仇报，把忠忠掐死了。”葛存保顿时脸色煞白。他最喜欢这个胖嘟嘟的外甥，前几天忠忠还闹着叫他带着去郊外摸鱼，因姐夫不在，事忒多，没顾得去。本想这回从郑县回来，便带他去摸鱼玩耍，没想到小外甥竟被人害死，已是阴阳两界。葛存保痛不欲生，攥紧拳头吼道：“留下一个人看守货物，其余人跟我去锻（追）柯立宝！抓住他啥也别说，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碎尸万断。”大伙激愤异常，均恨得咬牙切齿。于是众人抄起扁担，和葛存保、薜圣立一起朝沈立宝逃跑的方向，追了下来。
　　沈立宝见追兵越来越近，而且越来越多，直吓得魂飞魄散，两只鞋也不知掉哪里去了，却始终甩脱不掉。翻过一道高坎儿，沈立宝心里“格登”一下，失声叫道：“我的亲娘呀！这条命板（丢）这儿了。”只见波涛汹涌，泥浆翻滚，一条混沌、宽阔的大河横亘面前——原来慌不择路，竟逃到了黄河岸边。沈立宝稍一踌躇，沿河岸往上游拚命爬去。葛存保、薜圣立等人见他已走入绝地，提劲儿快速包抄过来。
　　沈立宝绝望万分，突然从芦苇丛中慢悠悠地摇出一艘小渔船来。沈立宝大喜，一连声地喊道：“快渡我过河，我给你二十块现大洋！”渔夫正撅腚悠然自得地撑船，闻听此言，打量了他一眼，不禁笑出声来，鄙夷道：“‘屎壳郎打喷嚏，口气不小’！就是把你卖了，也不值两块现大洋，还给我二十块。也不是大爷跌列（看不起）你，你要是能掏出两角钱来，我就白送你过河！”沈立宝热面孔贴上个凉屁股，噎得一愣。那渔夫见他如此，更是得意：“亮始亮面（现钱现货），我不吃腰里有。只要拿出钱来，我这就渡你过河。”
　　沈立宝急出一脑门汗，卑微可怜，苦苦哀求道：“后头有我几个仇人，非砍死我不中。”渔夫一听，这才当起真来，往远处一望，暮色朦胧中，果有几个人拿着家伙，正迅速往这儿包抄过来，怒喝声随风传来，叫人毛骨悚然。渔夫警觉道：“他们为啥锻（追）你呢？”沈立宝大难将至，可怜巴巴道：“一句话说不清楚，他们真是我的仇人！要是叫他们抓住，我就活不成了。”渔夫把渔船泊到岸边，反问道：“你们尅（打）架，有我啥熊事呢？他们是你的仇人，又不是我的仇人，我吃饱撑的，管你们的闲事！我渡你过河，你给我啥好处呢？”沈立宝哀求道：“有好处、有好处，我把俺妹妹送给你当小媳妇！俺妹妹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渔夫笑道：“你长得这个屌熊样子，你妹妹还能是个美人？”沈立宝见此招不灵，哀求道：“您发发慈悲，就当抬脚少扁（踩）死一只蚂蚁！我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得报答您对我的救命之恩啊！”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渔夫连连磕头，声泪俱下。
　　渔夫把头连连摆手道：“你当这是小河沟啊！就是大船，也得四、五个人合力，找准水流，才能安全渡河。我这是小渔船，在近岸河汊里打鱼还中，白禁里（天）也不敢轻易渡河，天都黑了，恐怕……”沈立宝痛哭流涕道：“渔夫爷爷！那些人手里拿着刀呢！您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砍死吗？”那渔夫断然拒绝，冷酷道：“别说喊‘爷爷’！你就是喊‘姐夫’、‘姑夫’、‘姨夫’！也是白搭。眼下上游发大水，我还想多活几天呢！”一手揣着口袋，一手拎串小鱼，就要上岸。
　　沈立宝见葛存保等人已追至一箭之地，叱骂声不绝于耳。性命攸关，他不顾一切地爬上渔船。渔夫刚要上岸，见他突然爬上船来，惊讶道：“你这人咋这样呀？”话音刚落，沈立宝从他手中夺过竹篙，抄篙就撑。那渔夫猝不及防，竟被他推了个跟头，趔趄了一下，跌入船舱之中。葛存保怒吼一声，猛得窜上船来。说时迟、那时快，沈立宝飞起一脚踢去，正踹在他的腿上。葛存保脚搭船帮，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摔入水中，溅起一片混浊的浪花。薜圣立见葛存保失手，抄起手中扁担，冲沈立宝拦腰就打。沈立宝急抬左手阻挡。这一扁担又准又狠，胳膊几乎折断，顿时痛切入骨。薜圣立见状，不由大喜，一个箭步抢上渔船，向他扑去。沈立宝“哎呀”惊叫，仓促中往旁一闪，恰恰躲开。薜圣立扑了个空，立脚不稳，跌在船舱之中，正坐在呆若木鸡的渔夫身上，差点把他的肠子坐出。这时伙计们早把葛存保从水中扶起，一同抢上船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只见沈立宝单手抄篙就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渔船摇晃着离开河岸。刚一离岸，渔船便被一股强劲儿水流迎头一撞，差点倾翻。葛存保等人站立不稳，纷纷掉入水中。沈立宝也是一个趔趄，摔倒在船舱之中，被舱中的薜圣立抱住。薜圣立叫道：“葛少爷！我把他逮住了。”话音刚落，被沈立宝抓住手腕，狠咬一口，足足撕下二两多肉，鲜血淋漓。薜圣立护疼，两手不由松开，被沈立宝一头撞入水中。葛存保等人从河水中爬出来，呐喊着沿着黄河堤岸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