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看着看着，不觉痴然，不免想入非非，便有意搭讪。怎奈我这个人虽然特别健谈，特别能说会道，但与女孩子交谈，实在是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侧重点，像个愣头青，所谈的，也尽是些工作上的事，再不就是一些琐碎。
　　“你好，小彤。”我的开场白可真够可以的。
　　“你刚才不是跟我打过招呼了吗？”她用那双灵动、明亮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微笑说。
　　“有什么区别吗？”她问。
　　“当然有区别啦，刚才是公事，现在是私事。”
　　“私事？哎哟，别提了，我现在一点儿私事都没有，全是公事。”她略显苦恼地说，那面广阔的、洁白的、幼嫩的额头之上，轻松地挤出两道浅浅的皱纹，明显是在告诉我，此刻的她，并不轻松。
　　“今天是周五，明天就休息啦，多幸福啊。我最喜欢周五了，充满期待，饱含憧憬。”
　　“可能你以前的工作会有这种感觉，但现在你的工作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吧。”她疲倦地、若有所慨地眨了眨俏皮讨喜的灵眸对我说，但却并不妨碍她手头上的，在我看来颇为繁琐的工作。这份工作的流程对于她来说，俨然轻车熟路，每一次手指的挪动，每一次轻微的挥臂，每一次接听座机或手机的用词，似乎已经固定化了。
　　我以一种不能说是追求者，而是一种倾慕者的姿态在仰望着她，虽然她是那么娇小，然而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因为我根本就看不到她有一丝喜悦，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她，已然被束缚了。人一旦失去了由内及外的，纯粹的，自由的灵魂，便不可能再散发出喜悦的光晕，让别人感觉到喜悦的美好，无论她是多么明亮，多么美丽，多么光彩夺目的人，也不会发光。
　　“是啊，我现在的工作想必是不分周五与周末的。”我慨叹地说。
　　“是啊，我跟你一样，也没有周五和周末之分。”她唉声叹气地说。
　　“跟我一样？”闻听此言，我的心里像是安放了一百个加速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为……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你明天不休息吗？”
　　“明天？哎，别提了，这两个月都歇不了。”她怅然地用手托起下巴，以至于使脸颊上的细嫩、白皙的肉又堆起来些，看上去胖嘟嘟的，却更天然、纯正。
　　见过很多很多修正的、矫正的、整正的脸，我早已厌倦，纯天然的才最好，最美，最养眼。
　　“这话怎么说？难道你没有假期吗？该不会是跟我一样，天天工作不成？”我问。
　　“有啊，不过不是现在。你应该听刘冰说过，这阵子是轮胎的旺季，很忙的，领导早就下达命令了，除非有医院开出来的病假条，否则一律不得休息。想想，差不多得坚持到元旦吧，元旦之后就好了。”
　　“元旦之后你就能休息了？”
　　“是啊，不过不能大休，小休，我们姐们几个换着歇。咦，你为什么要问我什么时候休息呀？”
　　“这个嘛，因为我明天休息呀，所以我才要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时间。”
　　“……你明天休息？不能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卸轮胎呢吗？”
　　“他卸他的，我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实话跟你说，今天是我在这儿干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不干了。”
　　“不干了？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相比较长此以往的工作，我更喜欢自由吧。”
　　“自由？”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望着头顶上那不算洁白的顶棚，“你挺了不起的，敢于为了自由，抛弃一成不变的，程式化的工作和收入。我……没你这份勇气。”
　　“举目四望，发现周围都是死胡同，向上一看，发现仍然望不到天，这感觉，想想都痛苦。”
　　“是挺痛苦的。哎，干活吧。”顿了一顿，她又说，“恭喜你，获得了自由。”
　　“你……我们……我其实想要……我们一起……”话到此处，我的嗓子却被无形的硬物给堵住了，磕磕巴巴，很难讲出整句话来。
　　“你想多了。”她冲我露出一抹恬然活泼的微笑，并将一大摞厂家的订单夹在文件夹上，“呐，把这个给刘冰拿过去吧，我都打印好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文件夹，无意间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指，只是轻微的一碰，但却连一点儿触电般的感觉都没有，因为我深知这感觉只是我的异想天开。
　　我将文件夹拿在手中，向她挥了挥手，没有讲出一个字。所谓的再见，其实就是道别，这一次见面，这一次触摸，即是永恒。
　　回到库房，我将手上的文件夹递给刘冰。刘冰仍然坐在轮胎上，看得出来，疲惫感尚未尽消。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文件夹，仔细查阅上面的订单，一张又一张，一页又一页，这才说道：“哥几个，干活吧。”
　　跟昨天一样，挑选轮胎，按型号、数量，将它们码放于库房门口。然而比昨天强的是，今天不必到那间两层的库房去，左一趟右一趟的，折腾个不行。今天的货都是大批量的，这个型号的轮胎来二十个，那个型号的轮胎来十六个，都是刚刚由大挂车送来的，只管从库房里再骨碌出来就是了。
　　我和于子龙，还有那个叫小新的，可谓是好一阵子忙碌，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那四个司机才赶过来帮忙了，而且他们之中除了小胖，其余三人全都是开着车过来的，四人还都披着那套深蓝色的雨衣。
　　我呢，甚至还跟开朗乐观，爱说爱笑的老白调侃说，“我说白师傅，你们怎么才来呀，可把我们累坏了。”
　　“才来？我早就想过来了，可领导不让啊。”老白气呼呼地说。
　　“为啥呀？”我问。
　　“你可别问我，问咱们‘库头’去，刘‘库头’不让我来。”老白说。
　　“送货去了？”我笑问。
　　“可不嘛，干了一天，你们上午卸车的时候，小胖就带着我们到那边的库房装货，这一天下来，都跑三趟了，本以为都跑完了，结果再一看，还有不少呢。要不是刘‘库头’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还真就不知道呢。”老白说。
　　“别抱怨了，这一阵子，不到七八点钟，咱谁都甭想下班。”老李说。
　　“谁说不是呢。”老窦也说。
　　“喂，我叫你们过来，是干活的，不是来臭白话的。”刘冰冷冷地说，“小胖，这些是我刚刚查好的，你赶紧让他们装车，立即给厂家送过去，急需。我呢，还得带着老于他们继续弄，咱争取今天的工作今天全部完成，可别给明天留活儿，估计呀，明天还一大堆活儿呢。”说着，刘冰将手中的一些画上对号的订单递给小胖，那意思是说这些订单上标注的轮胎全都摞到库房门口了，你们只管装车，给订货厂家送过去就行。
　　“好，我知道了。”小胖把这些订单夹在自己手上的文件夹上，然后跟老白、老李、老窦三个司机开始装车。
　　至于我、于子龙，还有小新，则跟着刘冰继续在库房里挑选轮胎，为新一轮的送货做好基础的备货工作。
　　挑选轮胎，装车，等车回来，继续挑选轮胎，再装车，再等车回来，两轮过后，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
　　我难得到库房外呼吸一番新鲜的，带着咸味的空气。抬头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天，已经三个多小时不曾看天了，敢情外面又下起了蒙蒙细雨，难怪司机们要套上雨衣呢。
　　我尽量让柔润如酥的细雨敲打自己的脸颊，从睁开眼到闭上眼，这对我来说，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享受，总感觉雨水能够涤去身体上的极度疲惫，以及心灵上的极度伤痛。
　　在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不抽烟，这对于老烟民的我来说，还真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经历呢。若非忙碌到麻木，又怎么会将香烟淡忘呢？再次记起香烟，却又不敢抽，一个罚字，太过严厉，严厉到足以克制自己的欲望，只能想，却不敢做。
　　话说，要是真的将罚字做到极致，极致到重新启动死刑，就像古时候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罪恶滔天者、罪大恶极者、罪不可赦者凌迟处死，是否能够杀鸡儆猴，震慑一批妄图以违法、违规、埋没良知换取暴利之人的贪欲之念呢？我想，应是可行的。
　　然而，怕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所谓的法与规与制度，都是给我这样的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人制定的，而那些制定者，或参与制定者，仍然我行我素。真若是那样的话，就当我的想法是一段黄粱大梦吧。
　　想着想着，老白、老李、老窦的车陆陆续续又回到了库房。
　　我掏出手机一看，都快六点半了。心说：“这是什么情况？适才不是把轮胎都挑好送出去了吗？那可是八九百个呀，三辆车都跑了四趟了，应该完事了才对呀。”
　　我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也跟着那三辆车缓慢地回到库房，我可不想在最后一天的晚上的岗位上来一次怠工，丢不起人啊，即便硬抗，也要扛下来。
　　刘冰见到我，没有跟我言语什么，只是跟小新说了句，“谢谢你了，哥们。今天呢，就到这儿吧，明天你再过来。”
　　小新一句话也没说，径直离去。对他而言，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二百块钱已经揣进兜里了。
　　望着小新那也会弯腰驼背的背影，我深知今天工作量的巨大，我除了冷笑，竟然还会对他，对跟他一样的人怀有一丝轸悯，“没什么好装的，累的感觉谁都会有，跟挣钱多少没什么关系。谁都会累，在累的同时去嘲笑别人，在嘲笑别人的时候筋疲力尽，如此纠结地过活，你也真是够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