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饭桌上，我没看到小新那个家伙，我记得他好像没有跟我和于子龙一起乘坐刘冰的车。我心中甚喜，并自语说：“总算可以不用看到那个混蛋的嘴脸了，看到他都会没食欲的。”
　　于子龙沉默不语，只管往嘴里扒拉饭菜，貌似并未听到我的话。其实我知道，他不是没听到，只是不想说话而已，他不是我，是个话痨。
　　刘冰则不然，在咽下嘴里的饭之后，回了我一句，“他来不了，他跟你们不一样，我和老袁有过协议，你们是供午饭的，他不供午饭。”
　　“哦，原来是这样。那挺好，省着反胃。”我说。
　　“你还别说，我也挺烦他的，特别是他那个装劲儿，看着不爽。”刘冰说。
　　“我早就看他不爽了。”我愤愤地说。
　　“不过，还得用他，这小子是真能干啊。”刘冰欣然说。
　　刘冰撂下这句话，便再不言语，只管吃饭。我也不好再继续聊那个足以令我们反胃的人物，索性也只管自顾自地吃饭。但在吃饭的过程中，我会去想，想小新这个人，他的价值的确得到了应有的体现，靠着坚韧隐忍、吃苦耐劳的精神，获得了别人的肯定。但是，这种足以令他自傲的别人给予的肯定，似乎把他推上了台面，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英雄，与此同时，又是实际上的奴隶。
　　很难想象，英雄和奴隶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这就跟政治体制下的渲染，或这靠着富豪财团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星”一样，在光彩夺目、熠熠生辉的聚光灯下，逐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可当光辉散尽，舞台落下，鲜花与掌声，呐喊与激情变作一片寂静，一片萧然，他们也不得不卸下身上的诸多光环，变换身份，游弋于主宰他们的各路背景之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听之任之。
　　我丝毫没有羡慕或嫉妒他的意思，更加不是为了贬低他，从而提高自己，才会可以讲出这些话来。他已经够高的了，再低，也低不到哪里去。而我呢，已经够低的了，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我只是在享用美食的同时，顺便杂七杂八杂想些罢了。
　　吃饱喝足，刘冰马不停蹄载我和于子龙回到库房。下了车，我见天色依旧阴森，温度依旧寒冷，只是雨水已不似上午那般凶猛了。
　　刘冰还算讲究，先让我和于子龙歇息片刻，他呢，下了车则径直跑去办公室了。我和于子龙在那个熟悉的，老旧的楼道里抽着香烟，却半晌无话。直到一根烟抽没，又点上一根，这才打开话匣子。
　　很多人都说香烟这东西不好，可在我看来，这压根就不是香烟的问题，而是那些不懂香烟的人的问题。但凡有人说一句香烟的坏话，其他人就会莫名其妙地盲目跟风，讲着诸多香烟的坏处，好像他们对香烟了若指掌似的。不可否认，香烟的确有坏处，但是香烟的好处谁又能真正了解呢？
　　“我说过了，你有后路，我……说得没错。”
　　于子龙在深吸一口烟之后，率先开口，这还真是令我颇为意外呢。三天的相处，我这话痨般的热情显然打破了他许久的沉默寡言的坚冰。我很欣慰，一个不是哑巴的人太过沉默，未见得是什么好事，肯定精神上是有问题的，不是精神病，就是大思想家。不取两头，独取中间，岂不更好？况且，他的话似乎有意要道出我之洒脱的优越，他之无奈的卑微。
　　“为什么要提这个呢？”我冷冷地说。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类痛苦的，又区别于絮叨的肺腑倾诉。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可能于子龙也觉得自己的话不适于在此刻说，也便找了个随便的理由遮掩过去了。
　　“随便？听起来是挺随便的，可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随便。”
　　“不管怎么说，你很幸福。”
　　“幸福？从何而来？”我明知故问。
　　“选择多呗。”于子龙的双眸含着难掩的歆羡，说道。
　　“选择多？”我哂笑一声，“我从来不认为选择多是什么好事，因为总会给自己的懒惰和昏聩找跟选择一样多的借口。况且，我家可没你想的条件那么好，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拉倒吧，谁信呀。”
　　“信不信由你。反正啊，我说再多，你也认为我是在扯谎。哎，为什么我说实话，总有些人不相信呢，好像从我的身材上看，我家特别有钱似的，殊不知，我只不过长了一副领袖的身板罢了，生活中，我只是个小人物，小到死了都没有人会留意的小人物。”
　　于子龙看了看我，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好像我讲的是风言风语，而非心声。随即又透出一抹厌嫌，似乎在无声地批评我，我讲的话太凄凉，太阴冷了。
　　我不想跟他解释什么，在我心里始终有一杆秤，这杆秤对我来说，于公于私，都是公平的。整个世界上加起来一共有差不多七十亿人口，每天都会有新的生命诞生，每天也都会有生命离去。而我的生命，若按照存活一百年算，一共才三十亿秒而已。用我三十亿秒的生命去关心另外七十亿个生命，试问，我的关心得有多么虚伪呀。若不虚伪，怕是每一秒记下一个人的名字，都不可能记全。
　　我这可不是在为自己的冷血辩解，而是坦白，坦白我的冷血是真实的，却非一些道貌岸然者那般堂而皇之的欺骗，仅靠一张嘴，就把所谓的关心全都给包括了。
　　我和于子龙又聊了些别的，因为我讨厌伤感的话题。在这个世界上，伤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可不想再听了，作为一个聆听者，聆听伤感，却也只能咬牙切齿，紧握双拳，悲愤恼怒，倒不如聊些开心的事情。另外，我怕于子龙陷入伤感，从他额头上那深如沟壑般的皱纹，我不难看出，他对伤感，已然习惯，已然麻木了。
　　皱纹这东西，说来也挺有趣的。像于子龙那样的，无疑是愁的，所以深得发黑。像我这样的，因为市场开怀大笑，所以深得发黑。同样是深得发黑，但意思却迥然。
　　突然，小新这家伙出现在我们面前，从而迫使我和于子龙无不眉头紧蹙，这次我可不是笑的，跟于子龙一样，是愁的。
　　小新见我俩并没打算跟他打招呼，就连让座的意思都没有，索性蹲在墙角，自顾自地抽起香烟来。
　　工作仍要继续，刘冰的出现即意味着我们的艰辛即将到来。冒着淅淅沥沥的雨，我、于子龙，还有那个小新，用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总算是将大挂车上的两千多个轮胎悉数码放在库房里。
　　湿漉漉的天气，湿漉漉的身体，湿漉漉的轮胎，好像老天爷专门在跟我们这些苦命人作对。一身轻松的大挂车驶出，我们则筋疲力尽地靠在能靠的地方权作歇息，管它是否肮脏，管它是否潮湿，管它是否舒适，能歇，就是最大的舒适。
　　然而当看到库房外的细雨逐渐变小，天色逐渐变亮，直至浓云消去，雨水停歇，天空放晴，我不禁讲出一句对老天爷的咒骂，“他妈的，干活儿的时候你下雨，这才刚干完活儿，你却晴了。看样子，这雨就是特意为我准备的，知道我明天就不干了，特意为我送行？气死我了。”
　　刘冰到库房清点了两三遍轮胎，又要赶回办公室，临走之时，还不忘给我们扎一支预防针，“哥几个，今天可闲不着喽，我刚接了电话，今天往外派送的轮胎就得有八九百个。”
　　“八九百个？那得干到什么时候去呀。”我惊呼。
　　“赶着干呗，不行就加班。”刘冰苦笑说。
　　“加班？”我瞪大小眼睛，望着刘冰。
　　“别废话了，兄弟。对了，你把这个交给小彤，顺便，你让小彤把订单整理好，你帮我带过来，我实在是太累了，歇会儿。”刘冰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文件夹递给我，然后也像适才的我一样，找个轮胎一屁股坐下。
　　累，是不需要吹嘘或遮掩的，因为完全没有必要。我也好，于子龙也好，刘冰也好，包括那个上午还自吹自擂、自以为是的小新也好，都已经累得不行了，都在歇着，不仅身体上需要歇息，就连嘴巴也需要歇息。这一刻，无雨，安静到只有几个大老爷的粗野的喘息声，相比较交媾的累，搬运轮胎的累，显然没那么幸福，更加不会让我们感到舒服。
　　我接过文件夹，知道文件夹并没什么用，重要的是文件夹上面的那一摞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的纸张。
　　我忙不迭跑到二楼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只有小彤一个人，她正在静静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桌上的电脑，表情显得异常严肃，又捎带些苦闷。
　　“你好，刘冰让我把这个给你。”我轻叩房门，将手上的文件夹递了过去。
　　“哦，好的，谢谢你啊。”小彤接过文件夹，放到一边，又对我说，“你稍等片刻，我呢，正在打印订单呢，等打印好了再给你。”
　　“没事，我不着急。”说着，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起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一口就喝光了，心中兀自抱怨，“我勒个去，这一天把我给累的，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又接了杯水，喝了半杯，却说什么也喝不下去了。随后我从兜里掏出香烟，塞进嘴里，刚准备用打火机将其点着，却在瞥了一眼小彤之后，又乖乖把香烟放回到烟盒之中。
　　我难得像个阔少似的，翘着二郎腿，看似若无其事，实则认真仔细地端详着正在忙碌的小彤。她的容貌算不上美，但感觉特别水灵，特别稚嫩，特别清纯，那稍显胖嘟嘟的脸蛋，俗称的婴儿肥，很是讨喜。略施粉黛，别有一番味道，如茉莉，清香、洁白、质朴、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