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11)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16 10:44:50 字数:5859
正如孟高强当初所料,孟高君真的跟那个工地上的张莹莹好上了。张莹莹看上了他的钱财,死缠烂打地要跟他结婚。刚开始他还不同意,一直哄着她买这买那,那张莹莹得了好处也就好一阵子。但是后来,张莹莹怀了他的孩子,孟高君带她到郊县的医院里一检查,怀的是个男孩,他就彻底心动了。为了能留下这个儿子,孟高君决定跟他的结发妻子离婚了。
说实在的,孟高君打心里是害怕他老婆的。青龙岗的人都知道高凤英是村里有名的泼辣女人,谁要是招惹了她,那可就麻烦了。她非要跑到那人家里去大闹一场不可,不闹个鸡飞狗跳她是决不罢休的。她那张嘴也太能说,什么话到她嘴里,即使你占理的事也能让她说得理亏了;她骂人不带脏字,但是能说得你无地自容,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孟高君心里怕她不单是因为她的泼辣,最主要的还是心里觉得亏欠了她。当年高凤英好歹也是省城里的姑娘,人家的父亲好歹也是棉纺厂里的工会主席,当初她若是想回省城的话,他父亲拖个关系给闺女弄个招工名额还是不难的。但是为了他孟高君,她竟然选择留了下来,不但留下来过起了苦日子,还为此跟她的爹娘闹翻了,跟家人断了关系。这个泼辣的女人对他也是实心实意的了。
可如今他孟高君发达了,在省城里找了个野女人,就要把这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抛弃了,他心里也是感到愧疚的;他甚至担心一旦跟这个女人离了婚,她会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这实在让他有些害怕。但为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狠着心跟她离了婚。
孟高君是在秋忙过后,跟高凤英提出来离婚的。那时候,他城里的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他被张莹莹以及她的父母逼得没有退路了。张莹莹的母亲对他很不客气,她说:“我闺女二十郎当岁,嫁给你这个快赶上她爹岁数的人了,本来我们就亏大了,老天都亏进去了,你现在还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婚。那好呀,不离可以,孩子俺们抱走,从今往后你甭想再见你的儿子……”孟高君说:“离,一定离,我这次回去就把婚给离了,不离了我就不回来见您。”张莹莹的母亲说:“在离婚之前,你就别在这个家里住了。”孟高君说:“妈,这是我家……”她一挥手说:“你甭叫我妈,我听着就瘆得慌。”孟高君说:“好,我不叫,但是您不让我住这儿,我能住哪儿呀?你总不能让我住到大街上吧?”她说:“你到工地睡去,只要你一天不跟我闺女结婚,那你就一天甭想进这个家。”
孟高君是十月一日那天开车回的家,来的时候给高凤英买了好多东西,光衣服就买了五六身,鞋子也买了四五双;还有城里女人用的化妆品,一大堆的宝贝东西都是给她买的。高凤英看了咧着嘴“嘿嘿”地笑,穿了一身就跑到大街上了,见了人就把人喊住,让那些女人们看,别人一夸好看,她就乐坏了,拉着人家到她家里去坐,把孟高君从城里带来的那些水果、零食都拿出来,毫不吝啬地塞给人家吃。
那些天正是农忙的时候,地里的玉米需要掰了,她一天换一身新衣服,路上人家问她:“哎哟,你都穿成城里人了?”她说:“我家本来就在省城里,当年我要是一撒手回了省城,准比现在穿得还要洋气呢!”有人又问:“这衣服都是孩子他爸给你买的吧?”她当时一脸的幸福,说:“那可不,我跟他受了这么些年罪,也该享享他的福了。”女人们就笑着说:“穿这么好的衣服,你是下地干活呢?还是当衣服架子呢?”她说:“你以为我傻呀?我到了地头,还不能脱了呀!”
那几天,孟高君对高凤英特别的好,地里的重活都自个干了,回到家里还亲自给她做饭。高凤英感觉不太对劲,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做啥对不住她的事了。他说:“你胡说啥哩!”但是等忙完了秋收,该回省城了,孟高君就跟她摊牌了。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孟高君把一张银行卡交给了她。高凤英说:“卡里面有多少钱?”孟高君说:“五十万。”高凤英一脸地惊诧,说:“天啊,这么多!”孟高君说:“这些钱都是你的。”高凤英拿着卡看来看去说:“好,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你说这几十万可怎么花呀?”孟高君说:“凤英,这些钱你留着养老吧,或者到省城里买套房子也行。”高凤英说:“我买房子干啥?我又不到省城里去住。”孟高君忧虑了一会儿,说:“凤英,有件事我想跟你说。”高凤英把那张银行卡用布包了,塞进衣柜里,说:“啥事?你说吧。”孟高君说:“我在外面有人了。”高凤英脸上正笑着,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就突然僵硬了,她说:“你说啥?”孟高君看她一眼,又低了头说:“我在外面有人了。”高凤英愣了一怔,突然苦笑着说:“不可能,你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
“真的,我没有骗你,她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现在我得跟她结婚。”
高凤英含了两眼泪,说:“你这次回来是跟我离婚的?”孟高君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得要我的儿子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儿子,你给不了的,那个女人给了我,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高凤英说:“怪不得这次回来,你给我买这么多衣服,对我这么好呢,原来你是要跟我离婚呀!”孟高君说:“你要是觉得那五十万不够的话,我以后可以再给你。”高凤英说:“孟高君,你现在真是有钱了!当年孟高宽有了钱,在外面找了女人,把他老婆一脚给蹬了,那时候你还骂他不是个东西呢;没想到今天你也一样了,你也要把我给一脚踹开了……”孟高君说:“我是对不住你,可你也得为我想想啊,我五六十的人了,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总不能狠心扔了吧?”高凤英冲他吼了一声:“你不舍得扔了你那儿子,你就舍得扔了我?扔了几个女儿?扔了这个家吗?”孟高君说:“你们现在还用得着我来管吗?女儿们都成了家,你又不是不能动了,你们要钱我给,够你和女儿们吃的、花的不就行了吗?何必非要把我捆在这个家里呢!”
高凤英不吭声了,孟高君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两人静默了好一阵子。孟高君说:“明天咱们把婚离了吧。”高凤英说:“你是不是铁了心了?”孟高君说:“你也别怪我狠心,我不得不这么做了。”高凤英说:“好,明天就离。”
孟高君本以为她死活都不会跟他离婚的,起码也会跟他哭天喊地,大闹一场的,甚至会跑到厨房里拿着菜刀疯了似的追着他砍。在他提出离婚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应对的准备,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一向泼辣的女人竟然没有跟他哭闹,没有对他怒吼,没有和他拼命,她只是说了几句话,吼了那么一声,流了几滴眼泪,就答应跟他离婚了。这确实出乎他的预料了,他甚至觉得不是真的,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你可答应跟我离了啊!”高凤英说:“放心吧,就是你不跟我离,我也要跟你离的。”
第二天上午,高凤英果然跟他到民政所办了离婚手续。办完离婚手续,孟高君说:“其实我也不是绝情的人,以后家里有啥难处了,你只管跟我张口。”高凤英没有理他,骑着车子回来了。孟高君开车回来再想进家安慰她一番,高凤英不让他进家了,她说:“以后这个家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也甭想再踏进这个家半步。”那天孟高君开车回了城里。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高凤英就吃了一瓶安眠药寻了短见。幸亏第二天上午她的大女儿过来看她,及时把她送进了卫生院,否则她就一个人死在家里了。她醒来后看到三个女儿守在自己身边,就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这个家要散了……”女儿们知道了事情的真想,都劝她说:“他走就走吧,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从卫生院里回来,村里的人也听说了她离婚的事,一个个都可怜她,怜悯她,安慰她。开始她还是悲痛的,有人劝她:“这里你如果不想呆了,你可以到省城里去,你的娘家不是在省城里吗?”她说:“当年为了这个家,我跟自己的爹娘闹翻了,断绝了关系,几十年没有去看过他们了。现在我被自己的男人给踹了,哪还有脸再去见我的爹娘呢……”
高凤英依旧在村子里住着,过了一段日子,她似乎想通了,想明白了;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好的吃好的,该穿好的穿好的,比之前更爱去赶集了。每次回来都买了好多东西,见了人也比以前热情了,之前见了不顺眼的,昂着头也就过去了,现在见了谁都亲热得很。她常到街坊们家里去串门唠嗑。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的哀伤了,话里也没了一丁点的痛苦了,说起话来笑得咯咯地响;有时还哈哈大笑,院子外面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村里的女人觉得她这样的表现不太正常,有人担心地问她:“他婶,你不会再寻短见了吧?”她笑着说:“我都死过一会的人了,阎王爷都不肯收我,我还寻哪门子短见啊!”女人们见她真的想开了,就问她:“你就打算这么放了孟高君?”高凤英说:“他狗日的在外面找了野女人,我能咋办?反正已经离婚了,他爱怎样怎样,从此以后我们各过各的。天地不接、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以后啊,我就踏踏实实地守着我的闺女们过呢!”
高凤英虽然想通了,不再跟人提及她离婚的事了,但是村里的女人对此仍然颇有兴趣,背地里说来说去,但大多都是骂孟高君不是个东西的。女人们叹着气说:“这男人就是不能有钱,一有钱这心就变了,花花肠子就生出来了,眼里就瞧不上自己的糟糠之妻了,野女人这般好那般好把男人的心魂都给勾走了。”也有女人说:“男人有了钱也未必都变坏,像人家金善水,资产都百万千万了,对他老婆悦静还不是一如往常,一心一意吗?”女人们叹着气说:“像金善水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能有几个呀!”田家的一个媳妇说:“我治勇哥也挺好的啊,他现在也算有钱人了吧?虽说我玉萍嫂子是他花钱买来的,可你们瞅瞅他对老婆多么好啊,把她捧在手心里几十年如一日,当初我玉萍嫂子还一心想着逃跑呢,现在让她跑她都不肯跑了。前些日子,治勇哥还带着她回了一趟娘家呢。那边的人穷啊,一听说治勇哥在郑州当了包工头,玉萍嫂子的爹娘那个高兴啊,欢天喜地的,对他们的女婿亲热得很呢!谁说玉萍嫂跟了治勇哥不是享福了呢!”另一个女人说:“那可不是,她是遇上好男人了,你说咱们女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想有个男人疼你、爱你、一心一意地对你嘛!”女人们东扯西扯,把村里在外的男人说了个遍,最后又都骂起他孟高君来了。
这年春节,我姐把家旺的婚事给操办了。家旺和杜鹃定亲有三年多了,这几年,两个人一直在广州打工,也都到了二十三四的年龄;我姐跟杜鹃的父母一商量,就决定到年底把孩子的婚事给办了。后来说起新房的事,杜鹃的父母倒是对新房没啥要求,只说女儿结了婚有房间住着就行。我姐说:“那可不成,不能亏了这么好的闺女,我想好了,准备在另一个宅院里给他们盖个楼房。”杜鹃的父母说:“亲家母,我看这没有必要,家福、家康都还在读书呢,这盖楼还得跟人借钱,你怎么能负担得起呢!”我姐笑着说:“放心吧,只要孩子们能过好,我这当妈的再多扑腾几年没啥!”
说实话,这几年孩子结婚的成本越来越高了。首先说定亲彩礼,八十年代五六百就不少了,富裕的人家送个一千一;九十年代一千一就拿不出手了,一般人家涨到了两千六,富裕的人家涨到了三千九;到了新世纪初,两三千也拿不出手了,一般人家抬到了六千六,中等的人家抬到了八千八,富裕的人家抬到了一万一;现在更是高得离谱了,送一万一都觉得丢人了,两三万的算是正常,五六万的也有的是。这还不算送的东西呢。八十年代,送的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九十年代要送电视机、摩托车了;这几年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是少不了的,有钱的人家还要给孩子买轿车。再说新房,八十年代盖的是三间砖瓦房,九十年代盖的是五间平房,到现在只要结婚女方家里都要求盖二层楼房了。这么算一算,彩礼、电器、楼房加在一起,现在的孩子结婚,父母不花个十几万是办不成事的。
但这些钱不化是不成的,就像给儿子盖楼房一样,不盖不成。别人都盖了楼房,你给儿子盖了平房,不但女方不乐意,自己的脸上也挂不住,显得自己无能。所以有钱的要盖,没钱的也要盖,有钱的盖了倒不犯愁,没钱的想盖楼那可就做大难了,东拼西凑的借了一大圈,亲戚朋友都给借过来了,最后欠了一屁股债;有些孩子多的,两三个儿子的,那就更惨了。所有的亲戚都借过了,没处可借了,小儿子的婚事又不能不办,只得找富裕的人家借高利贷,身上压了高利贷,就再不敢歇着了。五六十岁了也得到城里去打工,工地上出苦力也好,大街上捡破烂也好,总得想办法把钱挣到手,还了人家的高利贷。最后那些个背负债务的穷汉们,一到过年时就在人堆里骂:“日他娘的,现在过日子就是过攀比呢!人跟人比,家跟家比,比来比去,生活就成了一条鞭子,没日没夜地抽着我们朝前跑,只有干到累死、病死才能停下来啊!”富裕的人听了笑着说:“不比怎么能成呢,不比人就不能上进,家庭就不能富裕,国家也不能发展了。”想想他娘的说得也有道理啊。
商定了婚期,我姐夏天里就让家旺回来了,让他回来是跟他商量盖楼房的事。我姐对家旺说:“现在年轻人结婚,都兴盖楼房了,我想咱就是作难也得把楼房给盖了。”家旺说:“盖啥楼房呀?三间平房就行了,我问过杜鹃了,她没意见,她爸妈也没意见。”我姐说:“那可不成,人家越是不强求咱们,咱们越是不能亏待了人家;再说跟你一样大的结婚都住了楼房,我却让儿子儿媳住平房,出门见人都矮了人家一头。这件事你还是听我的,咱紧巴紧巴也就过了,可不能让人瞧不起咱。”
确定盖楼之后,我姐和家旺就开始准备钱了,我姐这几年在木材厂里上班除了供应家福、家康上学,还积攒了两万多;家旺在外面挣了五万多,加在一起七八万,勉强能把二层小楼盖起来。但是盖了小楼手里也就空了,年底办婚事的钱也就没了着落。家旺又犹豫着说:“要不咱们还是盖平房吧。”我姐说:“你甭管了,到时候我来想办法。”于是家旺就请了镇上的李大山,开始建造楼房了。
楼房盖好之后,家旺又出去打了三四个月的工,挣了一万多,回来都花到楼房装修上了。到年底结婚的时候,家里确实拿不出钱来,我姐本想给我二哥打个电话,先从他那里拿些应急,她还没这个口呢,杜鹃就把钱给送过来了。她一下送了三万,我姐说:“闺女,你这是给你爸妈要的?”杜鹃说:“哪能呀?这是这几年我攒下来的,一部分给了爸妈,余下的也就这些了。”我姐说:“你的钱我可不能收,你快拿回去,我已经给你二舅说了,先从他那儿拿些应急。”杜鹃说:“咱这有钱,干嘛还要麻烦二舅呢!”我姐最终没能拗过杜鹃,只好收了。但我姐心想这钱就算借她的,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要还给她;尽管是一家人了,但一是一,二是二,当母亲的不能犯糊涂,以免让外人知道,说她占了儿媳的便宜。
腊月二十八这天,家旺和杜鹃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办了。杜鹃嘴甜,“妈妈”地叫得我姐心里暖烘烘的,见了街坊邻里,不论远近她都热情地跟人打招呼。不但嘴甜,人也勤快,自从她嫁进来之后,家里洗衣做饭的活儿她都抢了干,这倒让我姐感觉自己成个闲人了。村里人见了我姐都说:“你可找了个好儿媳妇,对你就像对自己亲妈一样,这样的儿媳现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听她们这么说,我姐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容灿烂的。那时候,她真正感觉到生活的幸福了,那种幸福如同梦境一般让我姐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