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同行相轻，我始终认为是极其正常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连卑微的装卸工这个行业，也要彼此相轻。谁挣得多，看不惯；谁挣得少，使劲讪。我就纳了闷了，为什么不隔开行业的枷锁，去挑战挣得更多的行业呢？既然把自己看得那么高高在上，就更应该为卑微的装卸行业扬眉吐气，把其它行业的佼佼者给比下去，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了不起。同是卑微之人，也要分出个谁是更卑微者，想想都觉得够卑微，够悲哀的。
　　我步入社会也有些年头了，无论从事什么行业，从不曾看不惯谁，使劲讪过谁，我只管自顾就行了。可能，我始终在该行业的末端吧。不过我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要么在最上面，一览众山小；要么就在最下面，仰望九重天。
　　于子龙见我面色反常，除了不悦，亦含愤怒，忙将我推开，并且对我讲了一句不是劝说，却胜似劝说的话，“听说你明天就不干了？”
　　我呆了呆，心说：“怎么突然之间，你来这么一句？”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我的确明天就不干了。
　　于子龙拉我到一旁，我俩分别找个轮胎坐下，聊了起来。
　　“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呀？”于子龙悄声对我说。
　　“瞅他（小新）犯相。见过能装的，没见过这么能装的，你说咱都是臭打工的苦大力，你有啥好在我们面前装的，要装，跟老板装去呀，真他妈看不惯。”我仍恨恨不平，要不是此处不让抽烟，我早就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了。
　　“他就那样。我早就知道他了，其实我也看不惯他那个臭样，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你呢，也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不是文化人嘛，文化人就要保持文化人的身份。”于子龙微笑说。
　　“文化人？”我不禁搔了搔头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啥意思，我都听老袁说了，你特别喜欢看书，还特别喜欢写东西，所以呢，你跟他（小新）不一样，你们的想法不同，身份也不同。”看得出来，于子龙的脸上写满了怅然与失落。
　　“想法？身份？是啊，是不同，我不如他。”我喟叹说。
　　“你咋能这么说呢？”于子龙显得极其不高兴，看上去，比起适才的我还要生气。
　　“我觉得我说得并没有错，”我静静地说，“我真的不如他，你也都看到了，他挣得比我多，他能得到很多物流老板的青睐，他体现了他的价值。而我呢？我什么价值都没有。”我极度感伤地说。
　　“你可不能这么说呀，”于子龙对我进行了劝慰，“我从小就想上学，可是由于家里面特别苦，所以一直没有机会，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我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个样子。你呢，虽说现在还啥都没有呢，可以后一定比他（小新）更有前途。知不知道，我以前干的活儿比他还累呢，为什么现在不干了？因为身体不行啦。人啊，岁数一大，就完犊子了，装卸这活儿，其实就是青春饭，年轻的时候干累活儿，寻思着多挣点儿，岁数一大，想干累的，想多挣，也没那个体格了，干不动了。还是学习好，有文化好，工作也轻松，还保靠，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敢情，于子龙的的怅然与失落，在这儿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万千地说：“每个人生命是不一样的，选择也是不一样的。至于工作嘛，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好处，也都有它的坏处，可千万不能一竿子打死啊，那样可别不好。”
　　“不干也好，这活儿，说心里话，根本就没什么前途。”于子龙也拍了怕我的肩膀，很是用力。
　　就我不想再干的决定，于子龙再没说其它多余的话，只是向我送来一份祝福，很简单，很直白，却又很有深意的祝福。从他苍凉呆滞的目光中不难发现，他认为自己已经再没有前途可言了，故而才更希望我离开他久历的道路，这一条路上满是疮痍，满是泥泞，想要通过这条路抵达理想的远方，无疑于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适才他安慰我，现在我却要安慰他，可还没等我开口呢，却听见刘冰的声音响彻库房，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我和于子龙立马站起来，跑到库房门口，却见刘冰已经披上了一身深蓝色的雨衣，衣裤齐全的那种，这种雨衣的款式区别平常我们熟悉的那种，跟外套一样，有袖子，而不是单纯的斗篷，这样更方便干活儿。
　　“找了好半天，就找到三件。老于啊，你在库房里干活，用不着，你，还有你，你们俩一人一套，赶紧换上，咱得抢活儿，可千万不能停哟。”
　　小新那家伙身材瘦小，很快就换上了。我不行，太胖，衣服勉勉强强能套进去，至于裤子嘛，我一看宽度，还是算了吧。
　　戴上雨衣上的雨帽，又戴上了刘冰特意为我们准备的防滑手套，我们继续适才尚未完成的工作。
　　雨水急促，工作同样急促，阴得发黑的天，时不时闪电，轰两个雷，仿佛是在给我们敲醒警钟，不要总想着“欲与天公试比高”，跟苍天相比，我们终归是弱小的。
　　我呢，也总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渺小，同时又看清楚了自己的伟大，因为我知道有很多人比我还要渺小，他们像是心中有愧，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在这样的天气下工作，他们堂而皇之管自己的怯弱称之为“安全”、“健康”，殊不知，全都是在为怯弱寻找的借口。
　　深秋，是凉爽的，可深秋的雨，可就不是凉爽这么简单了，而是寒冷。不过寒冷也有好处，能够刺激我们更奋力地去工作，从而增加身体的热量，抵御寒冷。
　　单一化、模式化的工作流程，使得同一个动作，要一直坚持才行。况且，用力比之前还要大些，因为轮胎胎面之上，还有轮胎胎圈里面，特别是轮胎胎圈里面，总会堆积些雨水，用力必然要大些才行，不然骨碌不远。
　　中午，快十二点了，雨，并未停歇，只是不如之前那么凶猛了。刘冰见挂车之上还有差不多七八百个轮胎，心里面美滋滋的，嘴角也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速度很快，很好，再有一两个小时，怎么也能干完了。”刘冰说。
　　“该吃饭了吧？”老于突然问道。
　　“吃，不吃饭能行吗。走，老于，小鹤，咱们这就吃饭去！”
　　我和于子龙乘坐刘冰那辆破旧的轿车，很快就到地方了。途中，刘冰还跟我聊了几句，“小鹤，听老于说，你明天就不来了？”
　　“啊。不是，这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呀。”我疑惑地看了眼坐在我旁边的于子龙。
　　于子龙不发一言，目光始终直视窗外的雨景。
　　“啊，你别多心，没别的意思。其实不光老于跟我说了，老袁也跟我说了，老袁还以为是我对你不满意呢，其实不是，你干得不错，虽然不如今天来的那个家伙，但是呢，你特别勤奋，作为装卸工里的新人，这一点真的很好，太难能可贵了。”刘冰说。
　　“可千万别夸我，我这个人心软。”我半正经半戏谑地说。
　　“人各有志，我不勉强。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手下，我自然不好干涉你的选择。你也知道，我这儿就一阵子，这一阵子过去了，你，还有老于，也都会被老袁派到别的地方去。”顿了一顿，刘冰又说，“其实，我在这一行干了有十多年了，我比你才大一岁，我听你说过，你是八八年生的，我是八七年的。当哥哥的，只想跟你说一句话，无论你干什么，只要你认为这份工作值得你去干，那么你就要坚持，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坚持下来，你就能够迈向成功。虽然我算不上什么成功人士，但单凭我自己，能在沈阳买房买车，娶妻生子，我觉得自己混得已经非常不错了。”
　　“相当不错了，比我不强多了啊。我呢，典型的‘三无产品’，没钱、没房、没车。哦，不对，我是‘四无产品’，我连漂亮的脸蛋都没有，俗称没模样。”我微笑着自嘲说。
　　“你结没结婚呢？”刘冰问。
　　“没呢，咋了？”我说。
　　“没什么，随便问问。”刘冰说。
　　“哦，我还以为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呢。”我笑说。
　　“你小子想多了吧。”刘冰笑说。
　　“多想些总归是好事，啥也不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说。
　　“看你不是个自卑的人，可讲出来的话，总感觉有些自卑。”刘冰说。
　　“自卑到了极致，也就成了自大啦。”我哈哈大笑说。
　　“也是这么个道理。”刘冰也笑了。
　　不止刘冰笑了，于子龙也笑了，我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每讲出几句话，总能有一两句话惹人发笑。
　　笑归笑，道理还是要记在心中的。刘冰讲的话并没有错，他以他的亲身经历告诫我，坚持，才是获得成功的唯一途径。
　　刘冰没有跟我讲太多感情至深的话，短短三天里，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交集，我们只不过是一段无人问津的历史角落里的匆匆过客，碰上了，相识了，后又离开了，也便再无往来了。
　　人生之中，这样的所谓朋友，所谓情义，不胜枚举，我曾经会时常伤感，伤感落、离、伤、愁等等悲凉的情感给予自己的压抑与沉闷，甚至会在深更半夜里痛哭不止。现在好了，再也不会这样了，为什么？可能哭的次数太多了，便再也哭不出来了。泪，躲在泪腺里再也不出来了；声，躲在声带里再也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