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朽之音

　　反倒是刚才怂恿董连声的服务员面露难色。她看看面带惊喜的女子，也看着一身很随意打扮的董站长，心里居然有种淡淡的不安，她问道：“你是扬州人吗？听你口音不像呢？”
　　女子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自己用钥匙打开店铺靠墙的一个柜子，在里边翻着什么，应该是在给董连声找那种带有野花香味的不朽之音。董连声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虽然他很喜欢刚才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香味，但也担心会不会带一个残疾人随便离开人家会不放心，他笑笑说道：“我叫董连声！在扬州运河水文观测站上班。”边说边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服务员看了一眼身份证，仍是拿不定主意，她看向门口那位妹妹：“蓉姐姐出去你放心吗？”
　　那个妹妹也审视了一眼董连声，似乎觉得他值得信任，就点点头：“让他把身份证压在这里！”
　　二人嘀嘀咕咕的时候，女子已经取出了她要找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发出淡黄色光泽的木质戒指。董连声偷眼看了过去，发现这个戒指上有轻微的条纹，精雕细镂的戒面，应该不是机械刻制，很像是手工慢慢雕琢而成，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其中溢出，就是那种让他回忆起往事的味道。
　　女子在纸上又写下两个字，很显然这是她的名字：王蓉！然后看了一眼董连声，似乎在问他叫什么名字。董连声规规矩矩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过去，他的身份证在柜台上呢！
　　王蓉又笑了，董连声发觉她的笑总是有一种清澈无痕的美感，就好像一朵绽开的花，也想散发出香气的香囊，他总觉得王蓉好像和他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他双手接过那枚戒指，犹豫着是装起来还是戴在手上，他身后的服务员声音传来：“你运气真好！这个香戒在市面上至少好几千块钱！”
　　董连声显然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这么贵，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小便宜的男人。他楞了一下但又不好拒绝，脸上的表情就复杂起来，王蓉显然觉察出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
　　董连声自然不好说实话，他用左手郑重其事的把香戒装进口袋，一边写道：能说说这个香戒的味道来历吗？
　　王蓉点点头，她用手指了指摆在柜台上的一本书，然后写道：一藤五香！董连声依然不太明白她的话意思，却看到门口那个服务员跑了过来，在书里翻了几页，大声给他念道：降真香，又名：紫藤香、鸡骨。因为他能同时发出花香、蜜香、麝香、兰花香、果香、乳香、药香等，味道多变，因此有一藤五香之说！
　　董连声笑了，他笑得也很灿烂，就像街道青石板路上雨中洒落的阳光一般：“一藤五香可不如不朽之音好听，我还是叫他不朽之音！和我的名字也有点对应，声音！声音嘛！”
　　王蓉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但看他笑得开心也很高兴，董连声对着两个服务员挥挥手：“怎么样？放心让你们王蓉姑娘陪我一起去吗？”
　　他俩仍是有点犹豫不决，王蓉则是很自然地推了董连声一下，好像是催他离开的意思！二人很轻盈地走进了东关大街！
　　梅雨季节在扬州是个很有趣的现象。空中还飘着雨丝，但空中已经是蓝天白云了，董连声很君子地站在王蓉外侧，小心翼翼地看着经常跑过去的人力三轮车。东关大街禁止机动车通行，因此这种人力三轮就成了主要交通工具，不是有人喊着：“坐车啦！朱自清故居！个园瘦西湖！”
　　这段路看似不长，但带着一个人走就有点紧张。董连声不得不用手拉着王蓉的胳膊，前后左右的看着，徐徐往前走，他的手上力量并不小，开始王蓉有点抗拒，但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安全感。她看看这个并不算太高大的男人，脸上有点发红。
　　董连声则是感觉到了一种很迤逦的香气在他身边徘徊。这种香气并不同于刚才那串手珠的变幻不定，而是有一种软软的感觉，似乎是一个不可捉摸的梦，给人温暖、圆润、神秘而魅惑，也不知道是香水味道还是王蓉本身天生的香气。
　　快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董连声忽然看到一家黄桥烧饼店。他曾经在这里买过几个，单身汉有时候懒得出门，就啃几个，高邮的咸鸭蛋和这种江苏特产的烧饼很是搭配。这里的黄桥烧饼巴掌大小，厚薄只有半寸，最外边是一层厚厚的焦黄的芝麻，圆圆的，金黄灿灿，看上去象一个玲珑剔透精致的小工艺品，他拉着王蓉往那边走了几步，指了指那个小店铺，意思是买几个带着。
　　王蓉皱皱眉头，好像知道什么一样，但并未阻止董连声。烧饼店主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也算东关大街上的老户，他认识王蓉，有点惊奇怎么她会跟着这个明显不像本地人的汉子，只是他知道王蓉是聋哑人，只是点头笑笑并未多说话。
　　柜台上摆着三个很大的玻璃罩子，里边分门别类的放着不同馅的黄桥烧饼。董连声简单看了一下，上边写着葱油、肉松、鸡丁、香肠、白糖、桔饼、桂花、细沙等十几个品种，董站长是不太喜欢吃甜的，于是就指了指葱油和肉松，想随便拿几个带回去。
　　老板点了点头，掀开塑料罩就要用夹子拿，却不料这个时候王蓉忽然挥挥手，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写着桂花标签的那几个饼。董连声笑了，他以为王蓉是想吃烧饼，自己挑选了这一类，于是很大度的说道：“老板，再加几个桂花馅的！”老板笑容可掬，边拿方便袋边问道：“你怎么认识王姑娘，她可是很厉害的呀！”
　　董连声楞了一下，好像厉害这个形容词，和身边这位娇柔妩媚的女孩扯不上关系吧。这时，王蓉却对着老板摇手，让他不要装刚才董连声挑好的烧饼，而只要她看好的那几个，老板显然有点为难，他看看董连声，似乎在问她怎么办？
　　董连声指了指桂花馅烧饼，又指指王蓉，又指指葱油肉松的，再指指自己，意思是说烧饼是给他俩的，他不想吃带点甜腻味道的桂花烧饼，自己选其他味道，王蓉摇摇头，很认真地挥手拒绝着，她指指桂花烧饼，再指指董连声，就是让他买这种！
　　老板忽然说话了：“这位先生，你就听王姑娘的吧！我刚才说了，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知道很多的事！这些烧饼看着一模一样，其实是不同的，这几个桂花馅烧饼是用古方做的，它的馅是用松子仁、胡桃仁敲碎后，加了冰糖屑、猪油和的面，其他几个则都是压面机活出来的，根本工艺上就不一样。外行人吃不出来，但这一些都瞒不过王姑娘的鼻子！”
　　董连声不由吃了一惊，看着王蓉好像什么也不懂，纯洁的像一张白纸，没想到居然能分辨出这些烧饼的伪劣，这就有点神乎其神了。烧饼店老板说道：“你不知道，别说这烧饼她能看得出来，这整个东关大街东西长二里地，她现在最西头，不用看就能知道最东头戴春林香粉店里出了多少货物。王姑娘的绝活太多了！有人说五公里之内，煮面条放不放香菜王姑娘都能察觉的到。”
　　董连声赶紧按照王蓉的说法取了那几个烧饼，笑着给老板告别，不过心里充满了对王蓉的好奇。刚才她给自己显露出来的几种香料都已经让他瞠目结舌了，哪里想到这王蓉不但是会制香，她的嗅觉分辨能力居然这般厉害。他忽然有一种相陪她说说话的冲动，但是最后想了想实在没有好办法。
　　出东关大街西门，董连声就带着王蓉打上了车。他掏出手机打开写字板功能，在上边写上了几个字：你能嗅出我身上的味道吗？然后把手机递给了王蓉，看他怎么回答自己的问题。
　　王蓉看到了那几个字，表情有点复杂，继而又有点害羞，但仍是点点头，笑了！董连声不知道她的笑有什么含义。
　　他们要去的这家鱼汤面馆在扬州工会疗养院旁，距离扬州很有名的冶春包子并不远。店面不大，门口不远处是运河上的一座拱桥，叫做望月桥，因此提起望月桥边的鱼汤面来。本地的老人都知道，王蓉已经七八年没来过这儿了，最近一次是姐姐出嫁到镇江前带她吃过一次。只是这些年风雨飘摇，鱼塘面馆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种古色古香的风格，只是店主早已经有原来的老者换成了年轻人，门口旖旎着几棵竹子，还有几盆绿色植物，青砖白瓦上点缀着一些青苔，也许不到吃饭的时间，屋里并没有太多的客人。
　　董连声习惯地扶着车门，让王蓉走了下来。王蓉显然已经很久没离开过东关街了，到了这里居然有种胆怯的感觉，她抓着董连声的胳膊不敢松开，董连声则是大大方方的带着她往前走去，手里提着那几个黄桥烧饼。
　　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她以为这是一对情侣，笑着用扬州话问道：“您二位想吃点什么？”
　　很多人想当然的把扬州当做江南的一部分，其实在历史上的江南省的确曾经以扬州作为过省会，因此说扬州是江南城市也无不可。不过要从地域上分布，扬州却是在长江以北，它和镇江隔江相望。因此扬州话并不同于江南吴侬软语，应该归于北方江淮话的系列，说起话来比苏州附近的口音就多了几分干脆，但又不像董连声北方话那般高亢昂扬。最好听自然是小姑娘讲扬州话，就像刚才那两个服务员，有一种媚软甜脆的味道，如珍珠轻落玉盘，似丝绸柔滑贴身；老年人讲扬州话则稳如泰山，抑扬顿措，声声似说扬州评话；这店主说扬州话就多了一些江湖味道，就好像刚才还若有若无的梅雨，有点潮乎乎的味道，很可惜王蓉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
　　董连声曾经来吃过一次这种很有名的面条，但没吃出什么味道。当时他点的是一碗鲫鱼汤面，看上去汤清鉴底，表面上没用油星，再加上白生生的面条，从视觉上他就有一种太过于粉白的感觉，董连声一般喜欢那种大红辣油覆盖，上边几块牛肉漂浮的开胃面，于是觉得鱼汤面清淡了一些，可是并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女子居然喜欢这个味道。
　　他回答道：“老板，稍等，我带这位美女好好挑一挑。”
　　老板笑嘻嘻的：“这位妹妹好漂亮呀，大哥你真走桃花运！”
　　董连声也嘿嘿笑了几声，并未说话。王蓉很认真地看着招牌上面，只是脸上有点不太自然，董连声善解人意的递过笔来：“想吃什么，在上边写！”
　　王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写到：鲥鱼面，然后打了一个问号。
　　老板也看出了女孩有点问题，凑过脸来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这位姑娘很久没到过我们店里了吧？这种长江三鲜早就弄不到了。”
　　董连声知道老板说的是事实，鲥鱼为溯河产卵的洄游性鱼类，因每年定时初夏时候入江其他时间不出现而得名，它曾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鱼”。早在汉代就已成为美味珍馐，东汉名士严子陵以难舍鲥鱼美味为由拒绝了光武帝刘秀入仕之召。因其地有严子陵钓台，当地别称为“子陵鱼”。春江鲥鱼以唇有朱点者为上品，据说系严子陵用朱笔点过。另外鲥鱼最为娇嫩，据说捕鱼人一旦触及鱼的鳞片，就立即不动了。所以宋代大文学家苏轼称其为“惜鳞鱼”、“南国绝色之佳”，并做诗赞曰：“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从明代万历年间起，鲥鱼成为贡品，进入了紫禁皇城。至清代康熙年间，鲥鱼已被列为“满汉全席”中的重要菜肴。只是随着长江上的过度捕捞，这些年基本已经看不到了。他写道：“这种鱼没有了。你再换一种吧。”
　　王蓉写道：这是我爸爸带我吃的最后一种鱼汤面！董连声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泪已经快要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