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日礼物

　　董连声轻轻拍了拍王蓉的肩头，很亲昵也很大方。他觉得自己年龄比王蓉要大很多，甚至可以做他的父辈，看到小女生流泪总觉得该给他一种安慰，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一下子让王蓉心里喜欢上了他，女孩子一般都有点恋父情结，尤其是活在个人世界里的女孩总是把第一次给自己信任的人，当做自己最亲近的人，因此脸忽然红了。
　　最后他俩要了两碗店里最出名的杂鱼面，董连声吃东西极快，几乎没看到什么动作，那碗面就已经下去了一半，这里的杂鱼鱼汤面，并不是单一的鱼做成的，虽然都是鱼汤做底料。但品种要三四种，有拇指粗的鳝鱼，从水稻田里捕捞上来，汆熟，用竹刀剔鳝肉，取鳝骨，还有两三寸长的野生小鲫鱼，刮鱼鳃，去内脏。鳝骨、鲫鱼分别配葱、姜、料酒等佐料煎炸，之后合在一起放大铁锅中加水慢火熬煮，但是本地杂鱼鱼汤面还需要一种独特的佐料，那就是这里盛行的老鹅鹅汤。
　　前段时间扬州曾经和泰州为着鱼汤面归属打过文字官司，但是放在真正的美食老饕那里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扬州鱼汤面的配料里有鹅汤，泰州鱼汤面则绝对没有，他们除了鱼汤会配一些猪大骨的骨头汤，另外泰州人喜欢在鱼汤面里加上青蒜花或芹菜末，还会再扑点白胡椒粉。据说那种白胡椒粉是泰州城内德新元等老药铺的伙计们手工研磨的，可在去腥的同时，促使汤面境界的升华，这些都是扬州鱼汤面所没有的，扬州靠近长江，几种特殊的江鲜会单独的熬成鱼汤，什么也不加就直接端上来，与其说是吃面，不如说是喝汤。不过那些有名的江鲜大约都在春季，可能是因为季节的缘故吧，他们并没有吃到王蓉最难以忘记的东西。
　　董连声从大海碗里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王蓉，王蓉忽然觉得他的大脸和这个鱼汤面的海碗一般大小，就忍不住想笑，她的碗里并没有下去多少东西，这种面条并不太适合她的口味。董连声习惯性地问了句：“你笑啥？”猛地才意识到王蓉听不见他的话，就挠挠头，指了指王蓉面前那个碗，又指了指自己的碗，意思是说你怎么不吃呀？
　　王蓉摇摇头，很配合地低头喝了一口汤。董连声觉得她这个动作很是优雅，不由也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喝汤，但他随即听到了自己嘴唇和汤交融的声音，有点像是喂猪，不由脸也有点红。王蓉在刚才那张纸上写了一个江鱼，然后打了叉号，意思说这鱼汤面不是江鱼做的，董连声点点头，他写道：“你喜欢吃长江里的鱼是吗？”
　　王蓉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其实是怀念当时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但又不知道如何描绘，眼睛里有点茫然无措。董连声忽然有一种怜悯，他写道：“我去瓜洲买最新鲜的江鲜，请你吃好吗？”瓜洲是长江边的一个古渡口，那里常有渔民捕捞来的江鲜在岸边出售，董连声春天的时候曾经去买过刀鱼，因此对那里很熟悉。
　　王蓉笑了，她写道：“我在瓜州有房子，下个月我要在那里制香。”但随即王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你会去吗？
　　董连声不住的点头，那张纸上已经写满了字。他取出手机在上边打上字让王蓉看：两三星火是瓜州！我去那里找你！王蓉很郑重地点点头。她还想写点什么，可是看那张纸上已经没有了空白的地方。
　　董连声善解人意地跑到吧台前又要了一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刚才那张写满字的纸折叠好装在自己口袋里。王蓉被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感动了，眼睛里居然波光浩淼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一个男人这般在意她了，虽然今天只是和董连声初次相遇，但总觉得好像是寻找了他很久一样，她写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高兴！
　　董连声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他摇摇头有点自责，然后郑重其事写道生日快乐！又画了几个漫画小人，他决定去给王蓉买件生日礼物，毕竟人家刚才送给自己了那么好的香，但是买点什么呢？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嗡嗡”的声音，董连声吓了一跳，随即醒悟这是手机震动的声音，王蓉有点害羞地从她随身挂在腰间的包里取出一个还在摇头晃尾的手机，打了开来，然后双手快速地在上边晃动，很显然是在回短信。
　　董连声有个预感，这一定是她家里人找她，毕竟是一个聋哑女子出门有些风险。扬州城看似非常优雅的城市，但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家里人担心也是应该的，他甚至有点后悔刚才没给那个店铺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面馆外边天色又黯淡了下来。江边的雨下得很没有道理，几乎没有逻辑，就像满月前的孩子想哭的时候就随意哭一场，也无怪乎有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说法，刚才好不容易漏出来的蓝天又开始被遮掩了过去，倒是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鸣叫着从运河那座望月桥上穿过。面馆门口那几株竹子更加翠生生的，一只蝉不知道怎么也居然飞了起来，唱着单调的曲子在空中划过，但很快一头撞在旁边的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上，叫声戛然而止，应该是撞得不轻。董连声想笑，但忽然意识到王蓉是听不见这种动静的，心里不由为她感到几分可怜。
　　王蓉开始已经把手机收了起来，满脸歉意，不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掏出手机指了指，董连声笑着接过她的手机，在上边按了自己的号码，王蓉的手机是最近比较流行的苹果四，小巧玲珑的带着几分灵气，而且是那种略带粉色的颜色，不过看上去这个手机使用得不多，很新的样子，随着他输完自己的号码，很快董连声手机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古琴声，他把手机凑到王蓉面前，让她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号码。王蓉又笑了，而且发出了笑声，和董连声手机里的古琴声调有点相似，只是她自己是听不见的。她点点头，随即编发了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我妈让我回家了！你送我好吗？
　　董连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但是总觉得应该送给这个女孩一件礼物，但是买点啥呢？董连声是标准的工薪阶层，不过他现在这个水文监测站很是潇洒，除了买点吃的几乎花不到什么钱，他每个月工资大约在八千元左右，事业单位暂时不用缴纳养老保险，因此手头上还算宽裕！不过买礼物这件事情和有没有钱并没有直接关系，相对而言他真的希望能买点纪念意义的东西，
　　二人走出面馆，老板娘很客气地打着招呼：“欢迎您下次再来！”董连声点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再见”，出得门来顿时觉得有一种清爽之气，原来刮过来的是江风，阴历七月十五其实已经算是秋天，尽管秋意并不明显，但丝丝缕缕的梅雨都带了些许寒气，王蓉有点小鸟依人般跟在董连声身后，笑语盈盈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总感觉这个人有一种亲近感。
　　望月桥上的杨柳被风吹得荡了起来，董连声伸了一下腰，低头看看王蓉，忽然感觉这女子身上的香味又有点变化。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清淡，而是有些活泼迷人的色调，就好像春日里草坪上一匹小鹿在阳光下伸长脖子，嗅闻阳光和绿草，这已经王蓉身上香味第二次变化了，但是不管怎样变都有点万变不离其宗，那种古朴典雅就是一种底色般罩在女孩身上。
　　王蓉学着董连声的样子伸伸腰，有点调皮地笑了。她觉得这是她有记忆来最有点戏剧性的一个生日，本来百无聊赖坐在店铺里看雨，谁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男人出现。董连声不知道，其实他身上也有一种味道让王蓉感觉很亲近，其实每个人都像一朵花一样，有自己的味道和光芒，只是一般人看不到罢了，董连声在大明寺听一位僧友讲法的时候，就说过他的老师能看到人身上的光芒和色彩，甚至有一些人的暴躁都能一览无余，凶恶的人是锯齿一样的橙色，善良的人则有点淡黄，这也就是高僧能预知人的未来，就和这些光芒有关，而王蓉辨析人则是靠他们身上不同的味道，那种淡然性格的人是和冬日积雪一般无色的凛然寒气，而身上有恶臭的人是坚决要远离的，这董连声身上仿然是桂花落尽运河后被洗涤过的滋味，她很喜欢这份隽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轻易带她出来吃饭的。
　　远方过来的江风浩淼，吹在身上是一种淡淡的清爽。董连声和王蓉站在望月桥边有点依依惜别，这座桥是运河上一座很普通的桥，扬州多水，自然也多桥。如果说运河和长江算是这座城市的脉络，那么桥就应该是城市的骨骼了，扬州城内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桥，大小有别，造型各异，有的如美女浣纱，有的如犀牛挂角，或雄伟壮丽，或精巧玲珑，甚至有时能让人忘记了桥的意义并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让人感叹那种凝固艺术。桥下水势徜徉，偶尔有乌篷船桨声参差，从那一弯碧水里摇出的，就是二十四桥明月夜里的扬州了。
　　这座望月桥在扬州很普通，唯一有点新鲜的就是它是青石板铺就，走在上边会发出吧嗒吧嗒的动静，董连声忽然想起这样一句不知是谁写过的散文诗：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你从桥上走过。他马上把这句话用手机写了下来，发给了犹在身边的王蓉，很显然女孩感动了，眼睛中的泪水竟然和倏忽而至的梅雨一般流了下来。
　　一道闪亮在远处晃动了一下，接着就是轻描淡写的雷声轰隆隆地掠过。董连声吓了一跳，是不是自己调戏人家小姑娘的行为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给自己预警呀，于是慌忙抬头看看天，扯了一下王蓉的袖口往远处快步走去，他想打辆车送女孩到东关古街那个香件商铺。
　　下了桥马路对面是一个小的水果市场c可能有点微雨的缘故，市场上看不见什么人，但是就在市场门口，有一个打伞的老年妇人，坐个马扎，面前摆着二三个竹篮，上边三三两两摆着很多白花花的东西，王蓉的眼睛又亮了，她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白兰花。
　　董连声反而是被王蓉拉着跑过来的。他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到了妇人面前才明白原来是卖花的生意，这种一般都发生在江南一带，尤其是苏州上海的女子，都喜欢从卖花阿姨那里买上一枚白兰花做成的佩花，别在衬衣的领口，就着花香荡马路，夏日里一份温馨和浪漫，都在这花儿体现了出来。天气稍微变热，就有卖白兰或者茉莉的女子就会出现在街头，提着竹篮，沿街叫卖。这对于在南京生活了很多年的董连声来说并不陌生。
　　这位老妇人应该是精于此道的。在她的篮子里，有着最齐全也最经典的佩花款式。最受欢迎的是两朵白兰花用白线扎好，用铅丝两头各穿一朵，中间一拧，留下个小拇指大的线圈，刚好可以别在扣子上；另一种的做法类似，是用七八朵半开的茉莉花扎成一个扇形，同样用铅丝串联，可以佩戴在衣扣上；还有一种用茉莉花做成的手镯，要用近四十朵未开的茉莉花苞，用铅丝一个个一上一下地穿起来，那种香气四溢丝毫不亚于刚才在王蓉铺子里闻到的味道。董连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如醉如痴！
　　其实真正感到惊讶的反而是王蓉。这个女孩刚才跟随董连声下桥的时候就已经敏感的觉察到了空气中有一种异样的气息，那是她曾经见过的一种东西，但也就见过一次，只是她对任何香气都能做到过“目”不忘，因此第一时间她就知道自己的生日礼物有了。
　　王蓉的手有点哆嗦。她开始几乎不相信今天的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居然会在不起眼的角落遇到这种传说中的花，要知道无论是花篮中的白兰花还是茉莉，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老妇人篮子里居然有两把未经修饰也未串起来的“月中聚雪”，这可是制香的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关于这种花有一种传说，就是说他可以和檀香一样通三界：人鬼仙，因此只有在每年七月十五左右鬼节的时候才会盛开，而且一开就要一个月的时间，不枯不谢。如果能有这种香再配以她们家的祖传秘籍制成成品香，可以向神灵哀求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甚至是她可以会说话！
　　王蓉其实冰雪聪明，她懂得不应太过于表现的想要，那样反而欲速则不达。她指了指妇人面前的篮子，想让董连声把所有的花都买下来，王蓉对于金钱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价几何，也许自从她懂事开始，除了跟随自己的家庭教师学习一些文化知识，剩下的就是跟随母亲对各种香进行探索了。母亲虽然对丈夫以及大女儿都很薄情，但她对这个小女儿却是灌注了所有的心血。有一些香料来之不易，王蓉也是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