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之道 己（辟藏诎形。己任天下。《论语》《说文》）（二）

　　本之道-己（辟藏诎形。己任天下。《论语》《说文》）（二）
　　
　　是年谷雨。风云高，鸠鹊闹。
　　是日下昼申时，雷鸣暴雨。申酉，老小出世。
　　因其出世，来得突然，无接生婆，却能雷厉风行，自己准确滑翔盆中；并手抓盆沿，稳坐盆中；又不拍自号，声如洪钟；父亲看相，五官中正，一扛眉中。故父命名中。
　　大哥修文获悉，欣喜若狂。一边给堂族叔伯送喜蛋，一边对天大呼：“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我可以当兵了！”
　　搞得皂树枫树上的喜鹊八哥都停了吵闹，转头调睛朝他张望。
　　
　　是年三姐三岁，已到处风跑。大姐修莲正心花怒放准备重返学校念书，却又被老小的到来拖住后腿。妈妈捏捏大姐修莲手慰道：“儿哎，老娘也不是成心为难你，是实在没法子。谁叫你生在头上呢。当初你出生，大哥也把你摇了两年哦。反过来讲，谁叫你这个大老虎这么厉害啥，一出世，上克老奶奶，下克两弟妹，现在老天又补给了一对弟妹，你不管叫谁管呢。古话讲，有福自然在，有债及时还曼。你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你就要还哦。这样等到你得势享福的时候，也才能守得住福哦。老娘给你保证，这是最后一个了，只要把这个小老巴子带到能走路，就是再怎么难，也要让你回到学堂念书去了！”
　　大姐修莲听着妈妈这一通理论，眨巴兰叶双目，理理两根发辫，也没辩一言半句，便抱起胖乎乎的小老窝子出门玩去了。
　　
　　是年底，大哥修文迫不急待地去征兵报名，并体检顺利过关。可发通知书那天，却没修文的名字。大哥修文一大早便去大队部找书记和民兵营长。打杂的冯事告说，他们一早都去黄岗给黄拐子家送入伍通知去了。大哥修文又马不停蹄追到黄岗的同学黄心课家里，见矢书记和羊营长正在吃打蛋挂面。就问：“我和心课一起体检合格的，怎么他有通知，我却没有？”
　　矢书记等喝尽碗里的面汤道：“今年已经定了，你明年再讲吧。”
　　大哥修文一听这话，眼都红了，哪里肯服。就质问：“我们都是一样的条件，怎么他们今年走，我要等到明年呀？”
　　见大哥盯住不放，矢书记一边用火柴棒剔牙，一边剜一眼民兵营长羊勇鹤。于是勇鹤就神兮兮把大哥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先别急，我听公社的马部长说，我们公社是‘四清’过了的，可能还要增加名额。如果哪怕再有一个，我都要把抢过来给你！到时候我也到你家里吃打蛋下挂面，好吧！”
　　这时同学心课也过来安慰，并端来一大碗挂面送修文手中。大哥修文跑这半天也是胃气两虚，哗啦啦喝下一大碗挂面，虽然肚子撑起来，可还感到一肚子的委屈和气虚。想想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闹也无用。只得耷个脑袋，悻悻懒步返家。
　　修文到家已是中午时分。尚未等他把事情告知父亲，家里就来了一位远客。来的是江南泾县一位当过新四军的老干部远房族叔。头一回来此寻亲，就在家里起居。父亲要在队里出工，就让修文陪族叔走访周边的亲友。
　　是日下午，修文就陪族叔去马场大姑妈家。在去的途中，修文就与族叔讲了自己当兵的事。族叔说青年人到部队锻炼很有出息。到了大姑妈家，大姑妈就叫人去公社找当干部的大侄子回来陪客。见面一介绍，原来就是公社武装部的马部长。大哥闻听，惊喜交加，在他们讲话空隙就急齁齁插上话，说了自己想当兵的事。
　　族叔一听就一拍额头道：“嗨，不说我倒忘了。修文身体合格，又念过书，有文化，你是父母官，又管这一块，你要尽心支持支持。”
　　马部长抓抓铜鉴广额道：“这事怎不早点讲呢，你看现在通知都发掉了。不过舅叔你放心，我马上安排调整调整，看看可有机会。”
　　修文满腹的春潭夏河回到家，再也无心饮食，就连平素饿蚊盯血的书，现在也索然无味。早晚坐在门前的龙头坡青石碑上，看着门前的皂角树发呆。
　　时令已入冬月，若在往年，皂角枫香两树的叶子早就落尽了。可今年满树枫叶已然飘落，可皂角树中杈上的叶子，还在顽强地抵抗寒风的侵袭，依然保持着泛黄的绿色，于凛冽中发出瑟瑟的声响。
　　母亲看着失魂样的长子修文，也就没催他上工。晚上就去祖墓上香祷告；回来又对堂上毛主席像焚香祷告；清早又在八字口水铺跪东方祷告。
　　
　　过了几天，突然有一个戴红五星帽子的人问到家里。母亲之前见过这帽子，看了心里就一紧。那人问明是蔡修文的妈妈，就一连串问了些修文上过几年学、父母叔伯祖上做什么、兄弟姐妹几个之类。母亲一应作答之后，就抢问了一句：“是不是修文在外又闯什么纰漏了？”
　　那人就笑笑说：“大妈，我不是公安局的，我是征兵部队家访的！”
　　母亲听罢，立即笑成一朵葵花道：“啊哟，难怪今早喜鹊叫呢！长官啊，你可一定要把我儿子带上部队去，他不光能干重活，还能给你写字画画呢！”
　　那人一听笑问：“他能画什么东西呀？”
　　母亲就一指堂屋上挂的毛主席像说：“这个毛主席就是他画的。”
　　那人远看、近看、又看道：“这确实是你儿子蔡修文画的么？”
　　母亲一脸稻花道：“他不光能画这个，还能画飞禽走兽、鸡鸭鹅兔、山水树木，样样都能画曼。”
　　母亲说着，就从床草中翻出之前画画的作业本递给那人。那人看后，笑着对母亲说：“大妈，你儿子是个小能人，我们部队要他啦！”
　　母亲听罢，顿然热泪涌流。她一边忙着打鸡蛋下挂面，一边对那人说：“长官啊，你可是我家的大救星喽！……”
　　
　　是年冬月廿五，新兵们都集中到县城人武部换军装了。可大哥修文却没接到换装通知。当看到别人换了军装的那个精神，修文实在羡慕嫉妒得手心发汗、脚心发痒、身心发酸。
　　冬月最后一日的清早，青年修文正坐门前龙头坡碑上听着满树吵闹的喜鹊发呆，头顶突然遭了一掌。回头一望，却是大队营长羊勇鹤。刚才拍他头顶的，原来竟是他日思夜想梦萦魂牵的《入伍通知书》！
　　青年蔡修文一把抓紧《入伍通知书》就飞到屋里，带着哭腔喊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我收到通知了！我收到通知了！”
　　母亲热泪涌流，使劲摸摸那一张薄薄的纸片念叨：“多谢菩萨保佑！多谢祖上保佑！多谢毛主席保佑！”出门又一把抓住羊营长的手说：“多谢三姑爷帮忙，多谢三姑爷帮忙！”
　　勇鹤笑笑说：“都是亲戚，还讲什么谢啥。那天修文找我后，我第二天就跑公社找到马部长要名额。算你运气好，正好还有一个机动名额！可马部长说，福泉山的小朱早就过来挂了号，也答应过他。我就说，马部长，这可不中哎，说起来蔡家跟您可是真亲，这个名额你可不能给外人。马部长却白我一眼说，话哪能这样讲，事还没定，倒搞得我是认人唯亲。我听他这么讲，就又说，挑选兵员，都是讲个择优选送。蔡修文他不但上过学有文化，而且还能画一手好画，这个我敢讲，他在全公社甚至全县也找不到两个来。而且上次部队来人家访，也是指名道姓要他蔡修文。所以不管从哪个上讲，这个名额都要给他！马部长听我这样讲，才笑笑松了口，还专门交代我转告你，要好好珍惜这个名额，到部队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大家。”
　　母亲听了，赶紧一边打蛋下面，一边千恩万谢。
　　
　　就在准新兵修文准备动身进城换军装的那日清晨，后面的吭二爷又悠然晃到门前丢了一句：“吭吭，现在当兵，还讲什么成分历史啥，拎个猫拽条狗都能充数曼。”
　　那天早早吃了早饭，准新兵修文将所有的存书都送给了本庄的夏小秃。小秃用红纸包了两块钱还礼。小秃读了那些书，知识大进，见识大长，心智大开，便成了庄里排得上的文化人。后来还因此当了十多年的大队支书。尽管他对别人有些横行霸道，但对大哥修文却一直保持着特有的感恩与尊重。
　　小秃把准新兵修文送到庄子大巷廊，这里是平时生产队上工前，大伙聚集分工的地方，也是平时吃饭时分大伙来此聚餐议论的地方。就见公人时手上正顶碗粥喝着，见准新兵修文就戏道：“好铁不打丁，好男不当兵。现在有粥喝有饭干，你甩呆还跑出去找苦吃呀。”
　　梅尖头手里顶碗烀山芋递过来道：“修文你要出远门了，以后你怕吃不上家里的烀山芋了，赶紧搞一根吧。”
　　夏小眯一咧大嘴，列出长长一排玉米、眼笑细细两根稻叶道：“算之吧，一斤山芋二斤矢，回头一望还不止，另外还加一斤屁，砸死苏休和美帝。到部队吃的皇粮米饭，哪还吃你这个粗食造肥啥。”
　　甲长老丁正呼呼喝着碗里的粥，就一打嗓子道：“唉咿，吃饭瞎扯也不怕老天打雷。自古道，当兵扛枪吃皇粮、打仗护国又安邦。你以为当兵是享清福呀。修文这是精忠报国，你们也都向他学点出息啥！”
　　半上昼时分，民兵营长勇鹤带准新兵修文到县人武部换了军装。黄棉衣，羊皮帽，大头鞋。一看就是到高寒地区的兵。县人武部长还告诉，原本你们是到南京炮兵部队的，现在却被特种兵要过去了，是好是赖，就看你们自己努力了。
　　那天晚上，换装的新兵统一住在县招待所。准新兵蔡修文向带兵班长请了两小时假，应父亲交代，去拜别父亲在城里的几个老朋友。最后去看县粮站的孙站长时，他语重心长对准新兵修文道：“你父亲虽然现在境遇不佳，但他却是难得的汉子！当初他以义气和才智，不但救过我本人的性命，也对革命做过大量帮助。我相信英雄无犬子，更相信你到了部队，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超过你父亲当年才智和作为！”站长说完鼓励的话，又送给一个六十四开硬皮小笔记本，还题了“伟大的时代，战斗的青春”勉言。准新兵修文此后就用这个小本，记录了整个新兵连的生活与心路历程。
　　
　　甲辰冬月廿九清早。是日正是西历元旦，新兵们以班集合在人武部空地上吃了早饭，然后就整队出发了。
　　队伍走上街面时，准新兵修文在大街两边的人群中，就忽然看见了妹妹修莲瘦荷般的身影。准新兵修文就朝她扬扬手，修莲也立即看到了准新兵大哥修文，就从人缝里挤出来走近行进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对大哥修文喊：“妈妈叫你要听长官的话，甭怕吃苦，好好干！”
　　准新兵修文答道：“放心吧，你要好好念书，我到了部队，就写信回来。”
　　说了话，大姐修莲就默默地跟着队伍，一直送到城北车站。又看着准新兵大哥他们爬上了大篷车。
　　一会，大篷车队开出去很远了，准新兵修文看见妹妹修莲还眼巴巴站在寒风中，像一枝静立冰池的冬荷，更像一个瘦小的感叹号……
　　这时，一轮橘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冉冉爬起。
　　
　　是年大事：
　　立春-“工业学大庆”。
　　夏秋-“农业学大寨”。
　　寒露-中国第一颗元子弹试爆成功。赫鲁晓夫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