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子（子开天。尨也吠。《广阳杂记》《诗》）（一）

　　哥之道-子（子开天。尨也吠。《广阳杂记》《诗》）（一）
　　
　　谣云：
　　剪子股
　　涩又苦
　　开白花
　　满天舞
　　
　　
　　壬寅春。清明浑，麻雀闹。
　　
　　青年社员修文农活干得比同年人都卖力，本来要给他提高工分，可大家最看不惯他身上总揣着一本书。于是就没提上去。生产队集体上工，至半上昼半下昼均例行歇乏。女劳力或就空纳几针鞋底，或回家方便、给小伢把奶处理些家务。男劳力或坐圈吃烟扯些荤荤素素笑话，或甩老K、下老窝，没得玩的也都去围观下棋打牌。只有青年社员蔡修文离群索居，一个人坐在一边看书，搞得站着屙屎――与众不同臭显摆。于是梅尖头他们就语重心长道：“伙计，不是我诚心褒贬你，都一样种田的料，看书是能看出粮食吃的，还是能看出衣裳穿的，还是看出钱来用的？自古以来，当官的坐轿，城里人上班，老农民种田，猪往前拱，鸡往后抓，是什么人、就什么命、做什么事。你想想啥，都想坐轿，没人抬轿，怎么中呢？”
　　当然，族叔吭二爷的话总比他们要言简而意赅、深刻寓风趣：“吭吭，黄鼠狼变猫，变死不高！”
　　青年社员修文的痴怪举动，不但遭遇广大社员们共愤，连一贯崇尚读书的母亲蔡二娘，每到忙时见大哥痴怪看书样子，也免不了要斥他两句：也不看看天光，只晓得一天到晚捧个魂牌子，你不能帮老娘把这个搞一下，把那个搞一下呀？看哪天不把撕了引火！
　　母亲说归说，可从来没动过大哥一页的书。
　　是年夏，天旱。一日青年社员修文在清明河接盘车水，见一小孩在河边玩水被浪入河心，遂立即扑到河里，一个猛子下去摸到人头，抓住头发，一蹬双脚就往水面冲。不想一条大船正攮风过来。因久旱河浅，河心水深不过三四米，重载大船船底几乎擦着河底。于是青年社员修文便一头撞上了船底，头觉一木，心想不好，若让船舵刮上，那可就小命难保了。便赶紧憋住气，一手抓紧小孩头发，一手使劲插进河泥，一边迅速往前拉动身体，一边配合连蹬两脚。当青年社员修文拽着小孩冲出水面时，那帆船刚好擦身驰过。他和小孩两个鼻子嘴里都是泥，像个刚从河里钻出来的水鬼。
　　青年社员修文原也没想去邀功请赏，就把小孩脸上泥巴洗洗叫他回家。小孩是庄里公未正家八九岁的大甩货。他红着眼睛哭回家，大人问他怎么了，大甩货怕大人责打，就说是蔡家修文大哥把他推下水的。于是，弄得甩货他大大未正就上门兴师问罪。还没等青年修文开口说明，就先品尝了妈妈的几个爆栗子。
　　
　　是年大事：
　　春分-周恩来总理在二届人大会议报告中对“大跃进”的缺点错误作了检查。
　　谷雨-中共中央对“反右倾”中的党员干部进行甄别平反。
　　寒露-中国对印自卫反击作战。
　　
　　
　　癸卯春。皂角树中杈发花瀑银。
　　
　　是年春夏之交，生产队栽完早稻秧，缺少坐苗的肥料，就又让父亲去城里想法子找粪肥。父亲之前去了食品厂，老唐不但给了粪，还给二哥修云进了县医院。再去找老唐有些过不去。于是就去找县米厂厂长老吴。县米厂就是老吴原来的米行改造的。父亲从前刚给老吴跑水的时候，老吴米行的大米最远才销到芜湖，过不两年，父亲蔡二先生便给他打通了南京上海销路，让老吴的米行很快提高了二三十倍的销量产值，一跃成为县城行业老大。更关键的还是将要解放前夕，共产党要接手城市，提前摸底，征款征物。急得糖行老唐米行老吴他们如围中鸡鸭，蒙头钻脑，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找父亲蔡二先生拿主意。父亲蔡二先生就跟他们说一句话道：“舍财消灾，舍业保安。”于是老唐老吴就听了父亲蔡二先生的话，便积极主动靠近共产党，给过江大军又是捐款又是献粮，深得共产党赏欣信任。于是，解放后城市改造，他们又主动上交财产。因其对革命有功，虽上交了家业，却都保留了职位。
　　父亲找到老吴，老吴就怪父亲道：“这些年怎么也不来走走。”
　　父亲一脸潭水道：“这不是来了。来了可都要麻烦找你。”
　　老吴就赶紧冲壶茶道：“且，你还跟我打弯啥，什么麻不麻烦，有什事就直讲啥。这是你最喜欢的黄山雾尖，刚到的鲜货。”
　　父亲就道明来意，并说，我也不白要你的，我平时就给你厂里打个杂。
　　老吴就戳一眼道：“就这么个小事，你叫人带个信来不就中之，还打杂不打杂的，我能叫你打杂啥。你要不回家，我在厂里给你找个房子住，吃饭就跟我一起去食堂。”
　　一天大哥修文进城办事，父亲知道他喜欢画画，就专门带他到老吴的办公室，看了某人画的一幅毛主席肖像，觉得和照片一样，很是手痒。于是回家后，也画起来。后来才知，人家那是用炭精粉擦出来的，很细密。可大哥修文没那材料，花了两天时间，用铅笔的浓淡依次画出。然后又卷着进城交给父亲看。父亲就去把那像展给老吴看。老吴看了就惊讶道：“真是你家小孩画的？”
　　父亲就笑笑：“那天他过来，我带他到你这瞧了一眼，他回去就瞎画了出来。”
　　老吴眼瞪酒杯道：“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二爷，你家又要出人了！”
　　老吴这人很看重文化宣传，就想把储粮库房的墙壁写上标语，再配上些宣传图画。于是，就让父亲叫大哥修文过来写字画画，并答应根据所用时间，适当给予一些报酬。
　　听到这消息，最高兴的不是大哥，却是母亲。母亲掩饰不住满面菜花般笑道：“想不到鬼画符还真能画到吃的了！”
　　可青年社员修文似乎并不开心。当母亲一再催他动身去城里写字画画时，他却缩头缩尾的。母亲问他什么事。青年社员修文嘴撅田螺、眼白艾叶道：“还什么事，不是讲你在墙壁上画画要招鬼魂曼！”
　　
　　是年初冬，一天夜里下了场雨，早晨队里不上工。父亲就带着大哥一起去汉崮大队部加工大米。父亲两稻箩挑了一百三十多斤，让大哥挑八十来斤走在前面。因是平生第一次跟父亲挑三四里远的担子，所以大哥修文格外用心。过唐宋大畈田埂格外泥滑，每跨一个田缺，都有滑倒可能。所以大哥如走钢丝，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等上到大埂，路面宽平，方然宽心起来。刚宽心两步，脚下一滑，打个趔趄。
　　父亲便目视云空道：“小伢哉，走路要步步踩稳才中曼！”
　　大哥修文说，父亲一生中对他讲过许多话，只这句记得最牢。
　　
　　是年大事：
　　大寒-周恩来提出“四个现代化”。
　　立春-农村开展四清运动。
　　雨水-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春分-中央批示《关于停演“鬼戏”的请示报告》。
　　春分-击落美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
　　立冬-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
　　
　　
　　甲辰春。皂角中杈又发新枝。龙头鸟闹潭清。清明鱼动水浑。
　　是时，大哥修文除了用牛泡种等所谓技术活外，已和别的男女社员基本同工，按理可以增长工分，同工同酬。于是在踩红花草半上昼歇乏时，大家就议论给修文几个青年社员增加工分。队长未正说：“干生活不光要瞧出力大小，还要瞧外在表现喽。”
　　队长未正之前是副队长，因大食堂散伙，之前的营连排划片建置随之撤销，又回归大队生产队编制，勇禽也回到自己庄里当了队长，未正便以副升正了。未正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听出了修罗的口音。
　　吭二爷嘴里一边嚼着锅巴，一边吭着鼻子道：“吭吭吭，四两鸭，半斤嘴，八两舌头当大腿！”
　　于是，青年社员修文便立即听出了“做事不中，全凭嘴功”的话外之音。顿感身遭冤辱，心情不爽。便在午休时，根据吭二爷的话意，画了一张身小嘴大舌长的鸭子漫画。并随手贴到圩口的老柳树上，以示泄愤不平。
　　族兄会计修罗闻之，未顾及午饭，便十分难得走出他的会计室，并匆忙赶到圩口，去老柳树揭走那张漫画。
　　三天后的上午，突然一个帽子上戴红五星的人找到家里。母亲在家烧水备茶，叫大姐修莲下圩去叫父亲。
　　父亲很快到家，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过审侜，是县公安局的。今天专门过来跟你了解个情况。”
　　父亲未急开口，先给客人泡了一碗母亲从秦峰采来的大叶青龙茶，自己却倒了碗白水，然后坐定道：“哦，过同志辛苦。局里我有个熟人，不知你可认得。”
　　过同志眼斜草叶道：“哦，谁呀。”
　　——那时候街面上都称他过江龙，实名叫过世蛟。
　　过同志听罢，眼直柴棍道：“你认识他？”
　　父亲一脸春水道：“解放前他在城里搞地下工作，有一回被警局追拿，正好躲我船上，后来我们就混成兄弟。”
　　——他现在是我们局长！想不到老蔡你还是革命的有功之臣那！
　　两人寒喧两句，父亲才问及过同志了解何事。审侜就笑笑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公事罢了。说着，就又让大姐修莲去把青年社员修文和会计修罗一起叫回来。
　　当着大家的面，审侜问青年社员修文道：“你为什么画那个鸭子呀。”
　　修文本来还一头雾水，回家见一警察，又大大妈妈都在，心中一惨，不知又犯了什么大法，肯定一顿爆栗子巴掌饼是吃定了。于是十分忐忑，一身蚂蚁，口撮壶嘴道：“我现在干生活都跟大人差不多了，起码比妇女要强一些，可生产队里总不给我长工分，都三年了，还只给我六分工。队里有人说我们是半斤鸭子，四两嘴巴，只会说，不会干。我气不过，就画了那只鸭子了。”
　　审侜听了噗哧一笑道：“呵呵，就这么个事呀。以后有意见建议，要实事求是，按照组织程序提出来，不要随便乱发表议论。当然，其他人也不能随便乱说乱告状。”又转身对坐在身后的修罗说：“你是生产队的干部吧，青年人思想容易冲动，以后要多做关心引导工作，不要随意上纲上线，把问题扩大化。那样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至此，父亲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审侜话刚毕，父亲便朝修文骂声好个不识轻重的东西，起身样手就要送修文巴掌饼。审侜顺便一把拦住道：“老蔡息怒，这个也不全怪他。”青年社员修文这才免了一难。
　　父亲叫母亲杀鸡留过同志吃饭，还去族大爷家借来一瓶稗子酒，又留了修罗，并叫修文请来队长未正一起陪客。
　　饭后，趁着酒兴，审侜见门前碑上有象棋，便提议与修文杀一盘。可修文刚跟父亲学会看棋，哪敢应战，就瞅瞅父亲。于是父亲便笑笑摆盘与之对弈。大哥修文看父亲下棋只守不攻，明明有许多绝杀机会，可就是不动。急得他几次要动嘴干局，可都被父亲瞪眼逼罢。结果下了三局和棋。
　　待人走后，大哥实在憋不住，就问父亲：“明明能赢，干什不赢他呀？”
　　父亲望望门前的皂角枫香道：“棋道好赢，人道世道难赢。以后你慢慢就懂得了。”
　　
　　清明时节，河对岸梅墩的灾年结识伙伴梅加文给大哥修文送来一个自制的木手枪。虽然木枪做得十分粗鄙，况也过了少儿时光。但毕竟手头一无玩物，又是朋友一番心意，便十分珍惜。平时得空，就别在腰里。一天晚上队里开会，大哥到了丁甲长家堂屋，队长未正和会计修罗已提前坐在大桌边，见大家把床面、石磨、菜坛都占了，但见夏小眯坐在鸡笼上，便一扬木手枪道：你的过来，让我的坐坐。小眯便一咧大嘴笑着给他仄了仄屁股。
　　会计修罗突然打出鸡划嗓子道：“哎，把枪收起来，小心伤人！”
　　第二天，大队矢书记把公社洪书记带到家来，查问起关于修文玩耍枪支的事。母亲一声未吱，赶紧抓来大哥，从腰里搜出木枪递给两个书记一看，就都面面相觑，一脸枯叶。
　　本来父母要留书记们在家吃饭，可那日正赶上族大爷女儿修茵订亲，父亲也就陪着一起去吃了一顿喜饭。
　　父亲不善饮酒，但席上还是先给洪书记敬了一杯。洪书记就笑笑说：“二爷你别看你儿子他有点调皮，但十个调皮九个精，说不定他将来就像你家小叔叔，还真是个跨枪骑马的材料呢。”
　　青年社员修文一听这话，豁然开朗：我何不应征入伍出去外面闯荡一番呢？可一问大队民兵营长说，你不够条件，兄弟两个才能走一个呢。于是修文就时常跟挺着大肚子的妈妈咕嘟：“妈妈，你要给生个弟弟就好了。”妈妈就笑出一脸癸花道：“儿哉，你甭急。无福莫强求，有福自然在。依照先生算的，可不就是要给你添个弟弟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