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6-14 09:34:26 字数:3355
今天的工作可比昨天多多了,上午八点半,一辆大挂车驶来,横着停到库房门口,这间库房不是平常装卸轮胎的库房,要比平常的库房大很多,而且不分一二层,是一个立体的,空间感极强的库房。
我们四个(我、刘冰、于子龙,还有一个老袁说的,又派过来的伙计)遂将大挂车一侧的拉门打开一扇,这样就可以卸轮胎了。
望着堆积如山的轮胎,我不仅骇然,“这得有多少个啊?”
“怎么?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刘冰笑问,嘴角的冷笑显然是对我的嘲讽,我看得出来。
“还真没见过。”我也不生气,反而实话实说。
“不多,才两千多个。”刘冰说。
“两千多个?”我吃惊不已,“这一上午能干完吗?”
“一上午?就我们四个?你可真能开玩笑,根本干不完。不过,今天务必得干完。”刘冰突然转变脸色,表情严肃。
“一天,没问题啊。其实要是干得快的话,十二点左右差不多也就干完了。”那个老袁特意派过来的伙计说。
“真的假的?这么厉害吗?”我讨厌他的大吹大擂,故而一讥。
“你根本就没干过装卸,所以啥也不懂。”他反而讥讽起我来了。
这伙计看上去没我岁数大,听于子龙说,他才二十五岁,不过在装卸界,可算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了。于子龙认得他,他叫小新,以前干过装卸轮胎,不过后来不干了,因为他认为装卸轮胎挣的钱太少了,相比之下,装卸成袋的化肥挣的钱更多,所以他果断放弃轮胎,干起了化肥。
于子龙悄声跟我说,化肥可比轮胎累多了,不仅沉,而且那东西还特别损害皮肤,一般人根本就坚持不住。而这个叫小新的,不仅能坚持住,还能干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挂车到位,他便站在车下,由上面的人往他双肩分别放一袋化肥,他能轻轻松松把这两袋化肥卸到指定地点,不是一趟,不是两趟,而是一天,再一天,因而,他得到了好几个物流公司老板的青睐。换言之,正因为他的坚持、肯干、有力、勤奋,他从来都不缺活儿,每天都会有好几家物流公司主动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而且工资还特别高。最后,于子龙跟我说,像小新这样不愁活儿的装卸工在沈阳并不少,原因便在于他们有力气,肯吃苦,从来不耽误活儿,所以他们的工资要比一些固定的装卸工要高出许多。只是,这种钱,太难挣了,连于子龙都觉得吃不消。
闻言,我上下仔细打量这个个头没我高,身板也没我厚,看上去瘦不拉几的,没几斤肉的,却一副自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家伙,心中颇为不悦,“看着就不爽,见过能装的,没见过这么能装的。”
可当干起活来,我就再不敢小觑这个叫小新的战士了,他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战士,我、于子龙、刘冰,我们仨都是“地上工作者”,我和刘冰专门负责骨碌轮胎,把从小新扔下来的轮胎给于子龙骨碌过去;于子龙则只管负责在库房里摆放轮胎;而这个叫小新的,一个人爬到挂车之上,俯身一个轮胎一个轮胎往下扔,从不间断。而且他扔轮胎很有讲究,将满车轮胎按找楼梯形往下扔,从车尾开始,第一摞先扔下来两排,再把第二摞扔下来第二排,就这么按照他的方式扔轮胎,从而使得挂车之上的轮胎看上去始终像是楼梯,这样也便更有利于他省时省力继续工作。谁都知道,一直俯身工作会很累,一直仰脖工作也很累,他呢,能够在工作中寻找窍门,让自己的工作变得简单化,轻松化,着实了不起。
另外不得不说,这家伙的体力可是真好,我和刘冰俩人之中,总会有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恨不得赶紧稍作休息。可他呢,全无疲意,一直在车上干,给人感觉扔一个轮胎就跟扔一个乒乓球似的简单轻松。
当他猛地瞥见地上横七竖八,或立或倒的三五个轮胎就这么搁置着,眉头不觉紧皱,冲着我和刘冰,冷冷地说:“喂,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儿干啊。”
我和刘冰彼此对视,这三五个轮胎正是我们体力不支,偶尔懒散的佐证,却被小新看得是一清二楚。刘冰没有说什么,但我却不得不说,因为刘冰是库管,是甲方,他有资格稍作休息,我却不能,况且被他这么一说,面子上终归是挂不住的。
“我说,你不累,可我累呀,缓缓啊,缓个三五分钟的。”我冲车上的小新说。
“缓缓?不是,你这么大体格,这点儿活儿就累了?”小新毫不客气地向我发出讥刺的冷嘲。
“你……”我竟无言以对,因为我是真的累了。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一些借口来充当所谓的道理,进行反驳,但有些东西却没有借口可以给你当道理用,比如此刻的工作。能干的,就是道理。干不动了,累了,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呢?越是企图寻找借口,为自己辩解,其实就越是在给自己抹黑,越发觉得自己愧不如人。
“反正啊,我只管卸车,把车上的轮胎都卸了,我今天的工作就完成了。剩下的,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跟我没一点儿关系。”小新说完这话,又是一阵轮胎噼里啪啦扔下来。
我见状,任凭自己唇舌无敌,也只能缄口不言,这个时候的唇舌,是最没用的。既然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干的话,好像我是来混日子的。
哈腰立起轮胎,也顾不上腰酸背痛,也顾不上四肢颤抖,咬碎钢牙,意念决绝,也得继续骨碌轮胎,谁让这就是我的工作呢。
诚然,有两样东西却能够激发我的毅力。
其一,尚未挖掘的潜能。人类的极限究竟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受到小新冷漠的损语的刺激,我忍受着身体上的疲惫和痛苦,仍然能够坚持工作。或许这就是潜能,受到逼迫或刺激时,这东西能够掩盖,或者说时暂且治愈疲惫与痛苦,令自己成为“超人”,去完成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任务”。
其二,最后一天的心声。别忘了,今天是我在这儿干装卸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可以逃脱了。既然是最后一天,那么还有什么值得保留的呢?通通拿出来吧,就是干,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待黑夜降临,即是我的白天。
有时候,冷嘲与热风,讥诮与贬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小新的话不仅刺激到了我,也刺激到了刘冰,我们像是阔别冬日、喜迎春天的参天大树,从冬眠中觉醒、复活,力量源源不断从无知无尽的体内中奔涌,合我们二人之力,很快,地面上再也看不到多余的轮胎的。小新扔下来一个,我们就把它骨碌给库房里的于子龙。
老天爷似也被我的精神所感动,当我哈下腰,再挺直腰板时,却感觉后脖颈有什么东西冰凉地触碰我。我忙不迭伸手去摸,敢情是水,哦不,确切地说,是雨。
我抬头望天,阴云密布,那仿佛一记重拳般的黑云,颇有将整个城市击得粉碎之势。瓢泼大雨,顷刻而至。
刘冰赶忙让我和小新先进来库房里避避雨,他呢,则迅速向办公楼跑去。
这时,于子龙也跑过来了,本想问为什么没有轮胎了,却见库房外那狂风乱作,急雨嚣张的景象,也便不言语了。
“刘冰干什么去了?”我问于子龙。
“还能干什么去,拿雨衣呗。”于子龙说。
“拿雨衣?这天也不休息呀?”我说。
“你到底干没干过活儿啊,你见过哪个地方可以让装卸工休息的。”小新冷冷地说,从他的表情上看,显然把我当成了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年纪比我要小些的他,心智方面比我可成熟多了,也现实多了。
“这段时间活儿忙,你没听刘冰说呀,今天必须卸完,绝对不能耽误。”于子龙说。
“换季了,轮胎厂家们挣钱的时候到了。”小新淡淡地说。
“最近化肥不行了,是吧。”于子龙问。
“可不嘛,秋天了,眼瞅着还有两个多月就入冬了,不是干化肥的时候,要不我也不能来这儿干啊。”小新说。
“老袁给你多钱?”于子龙问。
“二百。”
“二百?”我不免吃惊,为什么他的工资这么高。
于子龙给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叫我别一惊一乍的。
“怎么,嫌多呀?我还认为少了呢。”小新说。
“……什么意思?”我问。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救急的,你们是日常工作,懂不。”小新说。
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就跟以前在玻璃店干活是一个道理,我是挣月薪的,每天的工作有忙有闲,忙的时候会特别忙,但闲的时候又会特别闲,但无论忙与闲,都是有钱可赚的。至于实在忙不过来了,需要额外派人手过来,那么额外派过来的人,他的日工资肯定比我平均下来的日工资要高出不少,因为他挣的工资一定是忙的工资,若是不高,他根本就不会过来。
“你来这儿干多长时间了?”小新问我。
“今儿是第三天,啥意思?”我说。
“妈呀,才干第三天呀,难怪呢。”小新露出一抹讥笑来。
“不是,有什么话你就明说,不就是跟你比起来,干活差点儿劲呗。”我冷冷地说,也的确有点儿生气。
“不是差点儿,是差多了。”小新说。
这把我给气的,恨不得照他的脸就是一点炮。敢情各行各业总有些老资格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好像他是这个行业的传说,而作为新人的我,活该被嘲笑,被贬损。我心说,“都是出体力,流臭汗挣钱的,就你挣得多点儿呗,也犯不着这么装啊,看着真他妈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