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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作品名称:京门会战      作者:李智树      发布时间:2018-06-14 19:54:46      字数:5499

  在东去的列车上,王同庆坐在窗口一个座位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不是夸夸其谈的那种人,别说参与别的旅客的谈论了,连别人谈论什么听都不想听。可今天整个车厢的人,除自己之外似乎开过会一样,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石油部海洋勘探指挥部的钻井船沉没了。据说,死了很多人,石油部长引咎辞职了,国务院的主管副总理也受了记过处分,开了建国以来的先例,海洋指挥部三名主要领导已被司法部门逮捕,要追究刑事责任。坐在同庆对面的,是一位从外表看很有公职人员派头的旅客,他发表议论说:“对石油部早该敲打敲打了,什么‘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明明没有条件还创造什么条件?实际就是盲目蛮干,就是瞎整!”
  “还有‘先生产后生活’。人不吃不喝,怎么搞生产?”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以浓重的后鼻音瓮声瓮气地抢过话头。同庆看不到衣着,也看不清面目。
  “大庆这面红旗扛得对不对?也该掂量掂量了。‘文革’中哪个重大事件他们不带头表态?什么工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依我说是极左思潮的主要来源。”另一位有点谢顶、鼻梁上架着宽边眼睛的中年人火上浇油。
  这些话一股脑往王同庆的耳朵里钻,而且像一把把匕首刺得他一阵阵心疼。他一时分不清这些话对错,但在情感上的确接受不了。
  “我门也不能这样看问题。三年困难时期,国家建设没有油,要进口。一是缺外汇,二是帝国主义封锁,以铁人王进喜为代表的石油工人发扬‘人拉肩扛的精神’,‘革命加拼命的精神’,硬是在荒无人烟的北大荒拿下了大油田,把中国‘贫油国’的帽子摘了,这能轻易否定嘛!我看否定不了。至于政治运动、重大事件带头表态的事,应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那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有人授意搞的,与石油工人有多大责任。”在王同庆前面第三排座位上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一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重新提起话头说:“昨晚我在候车时听新闻广播说,这个事件发生后,几个大油田都派人到‘兰石’‘宝石’等石油机械厂去找总设计师,落实现在装备给大多数钻井队在用的130型钻机,设计最大井深到底是多少米?总设计师回答说:就是3200米,多打一米出了事我们都不负责。所以全国各大油田的同类型主体钻机600多台,全部停钻待命。这损失多大呀!”
  另一位听口气好像是石油钻井工人的旅客有点不服气地说:“我们油田的井深绝大多数区域都是3200到3600米之间,都是用这种型号的国产钻机打的,设计3200的钻机我们都打过4900多米,接近5000米的超深井,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就成盲目蛮干了?要这样讲的话,我看我们中国的事能办的不多。那我们就等装备等‘条件’吧?可装备从哪儿来呀,?条件’啥时候有啊?我看是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没有等这位旅客把话说完,旁边一位旅客接过了话头:“我觉得这位师傅说的有点在理,要如有些人说的那样,那解放军用小米加步枪对抗蒋介石的飞机加大炮,不也成了盲目蛮干了吗?四十年代美国都有了原子弹,投到日本关岛了,五十年代抗美援朝,志愿军有什么?我们总不能等着自己也有了原子弹才去打仗吧?”
  因为有了针锋相对的不同意见,车厢里热闹的争论暂时平息了下来。
  王同庆心里好像比前面好受一些了,但急切归队的心情更加迫切了。火车在车站停靠三五分钟,他觉得就像几个小时那么长,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看表。倒把新月、秀秀、英英和妈妈的形象渐渐淡化了。
  除了少数刚上车不久走来走去找座位的,准备下一站下车收拾行李的,断断续续上卫生间方便的,绝大多数旅客都犯起困来。他们有的两只胳膊弯曲着垫在额头下边,爬在茶水桌上;有的向后一仰,后脑紧紧贴在高高的木靠背上,半张着嘴巴,轻微地打鼾;有的则歪着脑袋,顾不得男女有别,也不管是否相识,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枕在邻座旅客的肩头上,压得对方筋酸骨麻,时不时强睁睡眼,用力将对方推一推,可过不了几分钟,又各自以各自的姿态睡去。一列客车也就一节卧铺车厢,不够规定的级别是睡不上卧铺的,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乘客,都得在硬座上苦撑着,也都是这种姿态,施压者同时也是另一位旅客的被压者,“喜鹊也就不嫌弃老鸹”,大家相安无事。
  王同庆一心想着归队的事,没有丝毫困意,偶尔站起身舒展一下胳膊腿,看看前前后后各种各样的姿态,不觉暗自发笑:刚才争得面红耳赤的,现在倒相依相偎了……,这难道就是文化人常讲的“世态万象”吗?
  等王同庆风风火火赶回队上,队上的面貌发生了很多变化:借总结海上钻井船翻沉的教训,井队工人住宿用的帐篷全部换成了簇新的列车房,井位搬迁时,整体吊装在平板车上拉走,工人照样可以在铺上睡觉。据说二线生活基地也一下开工了几十栋楼房,“干打垒”、破板房将陆续淘汰。一二线职工食堂全部取消了餐证制,实行餐厅化,伙食费除本人象征性交十几二十元外,全部实行自助餐,由公费补贴。纠正了“先生产后生活的错误做法”。井场设备全部按郝刚他们先前的建议进行了换装。野外工人劳动作业全部实行“上井干一个月,回家轮休一个月”的人性化倒班作业制。
  在海上钻井船事故发生之后,曾有人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公开指责32002钻井队兰1井发生“硫化氢井喷”是重大安全事故,华主席亲自批准将这个队命名为“英雄钻井队”是掩盖事实真相,逃避领导责任。
  今天驻井工作组及倒班休息的职工都不在队上,问问留井场值班的罗强,才知都去兰1井参加“烈士纪念碑”揭幕仪式去了。据罗强介绍,这是为了回应报纸上那种不顾历史事实、赶风行浪、捞取个人政治资本的丑恶行径,工人们自发捐款,为任杰、童融、鲁明三位烈士修建的纪念碑。同庆十分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能够赶上这个抒发心意的宝贵机会,便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哎——”罗强从同庆的情绪变化和神色表现中大致猜出了他此时此刻的思绪,便主动告许他:“你的那一份心意,马勇为你表示了,大约50块钱。”
  炊事班长将午饭送到井场,招呼岗位上的职工下来就餐,驻井值班的解放卡拉着满满一车槽人回到了队上。眼尖的同志老远就认出了队长的身影,还没有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径直跑到王同庆身边紧紧握住大手寒暄起来。转眼的功夫,大伙纷纷涌过来,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使得金克木、邹德欢、郝刚、马勇、盛华、温尔舒他们一时半会插不进来。
  同庆早有准备地从衣兜里掏出家乡的特产——“山丹花”牌香烟,撕开口,一边握手,一边回答着战友们的各种问话,一边向对方手里塞着一支支香烟。一包散完了,再撕开一包,又如是散去,等第四包烟散去一半的时候,人群才渐渐散去,也才轮到金克木、郝刚、邹德欢、马勇他们头上。大家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相互簇拥着缓步回到队部——新换装的列车房式队长饿办公室去。同庆拉开帆布行李包的拉链,取出春月、秋月她们装的当地土特产:核桃、红枣、酸枣枣等,让大家品尝。
  马勇招呼炊事员将属于工作组、队干部的一份菜端到队长办公室。主食下了一盆面条,拾了一大盘花卷,另外带了一小盆油泼辣子、一瓶酱油、一瓶醋和一盘大蒜瓣。
  大伙边吃边聊。王同庆聊了回访团的活动、满月的病情及后事处理、留守处目前的状况、火车上听到的议论等。在座各位随着王同庆的情绪波动而波动,时而亢奋,时而压抑,时而悲苦,时而惆怅……。在王同庆聊到动情处,这个同志插几句,那个同志插几句,都是些肺腑之言,自不必说。
  待王同庆聊完,话题十分自然的转向了队上的钻井生产。金克木以汇报的口气说:“同庆啊,自打你离队之后,上口井打得非常顺利,又刷新了几项生产记录,特别是钻井周期又比上一口实验井提高了一周时间。谁知刚搬到这口井,我们正在发动群众总结经验,准备进一步改进措施,谋划着再打一个漂亮仗时,海洋钻井船突然出事了,新闻舆论一派谴责之声,着实给我们头上狠狠敲了一闷棍。干,不对;不干,也不对。不知该怎么好。钻机停下来,要等制造厂家派专业技术人员来鉴定,叫我们干着急,没有办法。据传言,各大油田纷纷停产待命,高层领导受不了了,发话说,再不要做那些无为的争论了,该咋干咋干吧!并且亲自到大庆视察、鼓劲。使这场暴风雨很快过去了。大庆一下上了700栋楼房,从工队、建筑材料,甚至砖瓦、沙、石等地方建筑材料都是从南方某省拉去的。我们京门自然也不甘落后,好好改善了一下生产设备和生活设施。坏事变成了好事。”
  邹德欢插话说,石油系统每年给国家上交几百个亿利税搞“四个现代化”,有一年,全国一下引进了12套化工生产成套设备,没有外汇,全用原油出口抵账,给国家做了多大贡献。不经意间出点事,按理说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就可以了,可有些人就是抓死不放,什么大帽子都往石油工人头上扣,他就不知道咱们石油工人住的帐篷、“干打垒”、板房是个啥样,不知道石油工人冬冬夏夏穿的油工衣有多重,不知道石油工人的家属遭的什么罪,不知道石油工人餐风露宿“人拉肩扛”是个啥滋味,不知道铁人当年所说的“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意味着什么。
  马勇“吸溜——吸溜——”津津有味地吃着面条,偶尔伸出手去夹一筷子菜,听到激动处,无意间停止咀嚼,接过话头说:“不过这样也好,乘机把我们的装备更新更新,生活条件改善改善。依我看,我们石油人也得学得精一点,不能老当‘油大头’了。”
  盛华好像已经吃饱了饭,将筷子搁在碗口上,往旁边一撩,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揩揩嘴,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没有啥,昨天我的一个战友从海洋勘探指挥部来信说,因翻船事件三位领导走上了法庭,威信不但没有低,相反高了一大截,全国各地行业内外相识不相识的人上门探视者络绎不绝。名义判了几年几年,实际判过之后,再没人过问,调职的调职,保送上大学的上大学。只不过造了一下舆论,惹了一尻子骚,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做下。”
  这顿午餐好像成了一个无召集人、无主题的恳谈会、座谈会,整整用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炊事员小王等到各位领导谈兴将尽,才动手将锅盆碗筷等端回伙房洗涮消毒去了。
  金克木兴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招呼大伙说:“同庆下了汽车爬火车,下了火车又爬汽车,两千多公里啊,坐车很累的,该好好睡上一觉了,有话咱们明天再说,有的是时间。这样吧,我们都走,该干啥干啥,今天下午和夜里谁也不要打扰他,让他补补觉,你看他的眼球充血多厉害。”看到有的同志磨磨唧唧屁股还不想离开凳子,他干脆督促说:“走吧,走吧,我们走了,人家好收拾睡觉啊!”就这样把大伙赶离了队长办公室兼宿舍的列车房。
  王同庆呢,他自己觉得,困倒不是特困,眼睛却真有点干涩。待同志们离去之后,就从箱子里取出被窝,迅速将铺收拾好。接着拿出擦脸毛巾,趿拉上趿板鞋,将毛巾搭在肩上,到茶炉房,扭开热水阀门,将毛巾冲一冲,揉搓几下,拧乾了,反复擦了两把脸,然后用热毛巾敷一敷眼,嘿,那舒服劲就别提了。他索性甩开趿板鞋,又将脚丫子放到热水阀门下边,打开水阀,烫一烫,然后弯下腰用手指在脚趾缝里搓一搓,再拧阀门冲一冲,如是反复两次,感到透心的舒畅。踏上趿板鞋,“吧嗒——,吧嗒——”回到宿舍,一倒头便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可真是睡得深沉,睡得舒坦。此时此刻,连自己睡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是睡在老家的窑洞炕上,睡在留守处的宿舍里,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睡在火车的硬席座位上,还是睡在汽车的驾驶室里?都浑然不晓。
  突然,他被“咔嚓嚓——”一声滚地雷惊醒来。他下意识地拉开灯,看看表,已经快到了!他从被筒里窜出来,坐在铺边上,习惯性地舒展一下身体,这才觉得外面的雨下得不小,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盖过了钻机的轰鸣。他麻利地穿好油工衣,提上安全帽,拉开房门,刚要迈步外出,“咔——”一个冰球狠狠打在额头上,生疼生疼的。他咧咧嘴,自语一声:“哟,下冰雹了!”便身不由自地退后一步。正在此时,一道电闪花花闪过,瞬息之间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连地上的小草棍都看得清清楚楚;紧接着一片漆黑,“呼隆隆——”一个炸雷震得列车房的窗玻璃“咔咔”作响,“哗——”雹子下得越大了。他三下五除二将工鞋换成长筒雨靴,将工装换成了半身雨衣,系好安全帽,套好帆布手套,一只手拿起一只洗脸盆扣在安全帽上,一只手抓起手电筒,疾步冲向钻台。
  由于这场雨来得太过急促,钻工们正在值班房休息,没有穿雨具,特别是安全帽都放在各自的岗位上,一个个光着“秃瓢”叫雹子打得出不来门。钻台上只留司钻大个子小黄一人扶钻。小黄也没有思想准备,没有穿雨衣,浑身上下叫雨水浇透不说,最难耐的是,偶尔核桃大、鸡蛋大的冰雹砸在他扶钻的手上、臂上,钻心的疼痛,但操作又丝毫不能马虎。正在这节骨眼上,一只大手突然从他的身后插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刹把和操作阀,着实把毫无思想准备的小黄吓了一跳。当小黄感悟到是队长王同庆在关键时刻冲上来接替他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得顺从地将刹把交了过去,自己跑进钻台偏房,将工衣、工裤脱下来,拧干透湿的雨水,抖一抖,继续穿在身上。“呀!”真是透心的凉。小黄不一会,竟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这时候要换一身干衣服该多好!
  尽管时隔不久,马勇他们也陆续被雷雨声惊醒,及时将雨具和干衣服送到井上,同时让炊事班烧了一保温桶浓浓的生姜红糖水送到钻台和各个岗位上,但大个子小黄还是患了一场重感冒,先后多次发烧到39.8/39.7度,经送后勤基地职工医院住院治疗,始得痊愈,这又是后话。
  王同庆一直在司钻岗位上坚持操作,到六点钟雷雨停了之后,才把岗位交给当班副司钻,然后到井场各个部位——特别是井架底座基础、井架绷绳固定部位、油罐泥浆罐基础等容易渗水垮塌的要害部位细细巡视一遍,没有发现大问题,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小问题倒有几处,都及时交待岗位工人立即进行整改。比较大的水坑,王同庆自己拿起铁锹挖沟排水,工人们看见了,都主动拿上工具来帮忙。积水排完后,又用架子车推来沙土填平踩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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