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有关装卸工的特殊的工作情况，我根本就不了解，然而听“大个”这么一说，的确懂了很多。想想那些每天苦苦等待，迫切希望能够工作的装卸工们，却因为没有车开到库房，从而不得不面对不被需要的浩叹失望，进而还要面对没有工资的悲怆苍凉，那感觉，不用刻意尝试，也知道有多痛苦了。
　　这就跟一些在建筑市场蹲守的身怀技艺的装修工们是一个道理，有人需要，即使累，他们也会奋勇向前，为雇主竭诚服务，因为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营生。可倘使无人需要呢？他们也只能在建筑市场白白耗尽一天的时光。有的不仅仅耗尽了时光，还会因为在翘首期盼的过程中跟其他同样翘首期盼的装修工打两个小时扑克，结果还得输些。他们把打扑克当作是排斥空虚和无聊的消遣，因为等活儿的过程，是不折不扣的煎熬。
　　我俩一起抽烟，我示意“大个”到我床上坐会儿，可他却只是笑笑，向我摆了摆手，想必是他自觉身上的穿着脏兮兮的，坐我床上不太合适吧。
　　“我一走，你就可以干轮胎啦。”我微笑说。
　　“我倒是想了，不过得看老袁的意思。”他苦笑说。
　　“你在老袁这儿干的时间也不短了吧，连这点儿力度都没有？”
　　“不是，主要是老袁总说水库（瓶装水库房）那边需要我。”
　　“合着你是骨干啊。”
　　“啥骨干啊，就是个臭干活的。”
　　“你平均一天多钱？”
　　“不知道，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没准儿，有时候二三百，有时候一百多，有时候几十块钱，有时候还不开支呢。”
　　“不开支就歇着呗。”
　　“说心里话，我是真想歇着，可它歇着不挣钱啊。”
　　“也是这么个道理。对了，你是哪儿的人啊？”
　　“辽宁本地的。”
　　“家不在沈阳？”
　　“啊，不在沈阳。家要在沈阳，我就不搁这儿住了，这地方什么破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这儿环境不好，你还不一定走呢。”
　　“也是这么个理儿。”我微笑说。
　　短暂的沉默，我见我俩手上的香烟也快燃尽了，便又掏出两根，一人一根。
　　“你平常不干活儿的时候都干什么，上网吗？”我问。
　　“对呀，就是跟几个朋友到网吧上网。”
　　“网吧离这儿挺远吧？”
　　“远，得坐车到下一站地呢。”
　　“可是够远的。不过我上回好像听你说过，你上网能挣钱，挺厉害，挺厉害。”
　　“厉害啥呀，挣啥钱啊，真要是玩网络游戏能挣钱的话，谁还干这破活儿啊。”
　　“你也别说，有能挣钱的，可那毕竟是少数。”
　　“那是人家，我可没那两下子。”顿了一顿，“大个”又说，“我这两天，一直在网吧呆着呢，都没想过回来，要不是今天下午老袁给我打电话，说是今晚有活儿，我还回不来呢。”
　　“歇着就上网，越玩越痴迷？”
　　“啊，不上网干啥去呀。这一天天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要不干活，要不就睡觉，睡得我脑袋都大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无法认同他的这种生活方式。虽然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活，那是在我上职业中专的时候，上学逃课上网，放学回家上网，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睡，最大的嗜好就是上网，跟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玩着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经济收益的局域网游戏，直到交学费把文凭混到手，刚刚步入社会，就被现实社会的惨淡和苍凉给彻底击溃了。至此，我才知道，纯粹的玩，只能让生活质量越来越差，除非成为游戏领域中的英雄，再不就彻底放弃游戏，没有第三条路可寻可走。
　　“我看你不喜欢玩游戏，是吧？”“大个”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烟递给我一根。
　　“啊，我对那个没兴趣。”我结果香烟，抽了起来，淡淡地说。
　　“你可真是好样的。”
　　“啥好样的，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不玩了。”
　　“比我强多了，要是不干活儿的话，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才要去上网。”
　　我很想问他一句，“你有这么空虚吗？”但我实在是不忍心。
　　猛吸一口烟，清晰可见烟气从口鼻喷出，似气似雾，或卷或柱，宛若仙境，痴痴醉醉。
　　“大个”见我慵于言谈，只是说了句，“我得睡会儿了，一会儿还得干活呢。”便离开我的屋子，回到他的床上，躺下。
　　一时间，我的屋子变得无比寂静。“大个”给我的烟我只抽了两三口，便将烟头扔进自制的烟灰缸里去了。短短十余分钟里，连续抽了三根烟，感觉恶心得不行。喝了口依旧很凉的饮料，我举目观灯，心下萧然，“敢情我这个话痨，也有慵于讲话的时候。”
　　我深知自己的性情，跟感觉不错的人定会讲许多话，跟没有感觉的人，连一句话都不爱讲，哪怕是委婉的寒暄，违心的礼貌，都不爱讲。
　　“大个”这个人在我眼中就属于没有感觉的，我也说不清楚是讨厌他这个人，还是讨厌他身上的一些性格，或者说是生活习惯、生活态度，可能都有吧。肮脏、懒散、颓唐、荒废，这些特性综合在一起，确实让人欣赏不起来，就更别说所谓的感觉了。
　　按照网络术语讲，他是个负能量满满的人，跟这样的人呆时间长了，自己也会近墨者黑，导致由内及外全是负能量的东西。
　　我素不自视清高，我身上也有负能量，相信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负能量，多少而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令全世界满意，只是，若连自己都能不满意自己的话，那就着实不该了。
　　跟“大个”相比，于子龙给我的印象就特别好，贫穷却不失志，卑微却不失德。作为工人，他是没得挑的；作为父亲，他是没得挑的；作为朋友，他同样是没得挑的。只是……作为儿子，他做得还不够好。然而他有他的难处，这个难处，相信换作谁身上，都是难处，以至于我能理解他。
　　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鼾声击破了我的沉思，那是从“大个”的房间传过来的。他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睡眠质量比我还要更胜一筹。难道贪玩嗜睡的，都是无心之人吗？可能真的是这样，因为我就是无心之人。
　　无心著文，无心读书，甚至连日记都无心去写，得亏给自己下达了死命令，日记是断不能断的，这才趁着夜色，将今天的一些触悟记在日记本上，这才心安理得，踏实睡觉。
　　又是一个清晨，寒风凛冽，我懒洋洋地起身，打水洗头洗脸，昨晚的懒惰，加上一宿的酣睡，脸上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油，不洗，我怕会镶在脸上，就再也洗不掉了。然后赶忙换上依旧潮湿的工作服，踏上上班的路。
　　跟前两天相比，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主要是“最后一天”给我带来了十足的动力，似乎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遥望与期待。酸痛沉重了一宿的腿脚，走起路来呼呼带风，剧烈颤抖了一宿的胳膊，摆动起来飒爽悠扬，原本看上去很不舒服的丛丛荒草，以及经过昨天的雨水浇得泥泞的土道，今天再一看——浑然天成景，风光无限情。
　　不仅衣裤是湿的，鞋子也是湿的，昨天干活儿的时候浇湿了，放置一宿，也没有干，但还是得穿。可即便如此，却仍然阻挡不了我愉悦的心情。
　　跟昨天一样，今天又碰到了于子龙，还有他的儿子。他出门总要比我晚些，但是到工作地的时间却与我差不多，可能这就是“有车一族”的优越吧。
　　我跟他聊了两句，却没有提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干活。直到我们都来到工作地，那个熟悉的，可以吸烟的楼道里，他这才问我，“听老袁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
　　“啊，是啊，最后一天。”我淡淡地说。
　　于子龙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我说得没错，你有后路。”
　　我也在看着他，在我们喘息期间，荡漾在我们两张脸庞之间的是浓重的烟雾，从我们嘴里喷出来的烟雾。我没有说什么，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有后路，他却没有，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独白，只是他忍住了，并未跟我明言。
　　拥有后路的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这条肉眼看不见的后路，不仅能够给我带来短暂的歇息，养伤般的安慰，同时也巩固了我的惰性，助长了我的随性，导致我连最起码的坚持的信念和内敛的隐忍都消失不见了。
　　“离开这儿，准备干点儿什么？”于子龙关切地问我。
　　“不知道，还没想好呢。”我实话实说。
　　“还没想好干什么呢，这边的活儿就不干了？”
　　“啊。”
　　“你可真行，我可真佩服你，我可没你这份勇气。”
　　“随遇而安，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可是我一贯的作风啊。”我哈哈笑着说。为此，吸进来的烟气呛得嗓子直咳。
　　……
　　于子龙什么也没说，只是看我的眼神令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动漫里的怪物，或者是不按照恒定轨迹运动的，到处乱窜的流星，惊奇、讶然到我已然颠覆了他固有的思维定式。
　　人与人的差距究竟在哪里？我不禁要问这么一个问题，可能会有很多方面，但最重要的莫过于心态。只是心态也要有相对真实的参照物来做后援，从而给自己以更多的选择，更多的方向。
　　所以，我现在再也不相信任何一句名人名言了，更不要提网络上那些诸多规劝文、励志文、鸡汤文，一切的一切，自有它纯粹无欺的道理，似乎两头堵的道理。也就是说，不在于文字、文章、言论如何，而在于是谁写的文字、文章，是谁讲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