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8)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12 10:35:43 字数:6105
我哥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不是我不想办好,是因为当时的政策不允许。县里前两年下了一项规定,所有婚丧嫁娶一律从简,坚决杜绝铺张浪费。哪家若是大操大办了,一旦有人向镇政府举报,派出所就会来人追究。他们一来罚钱不说还要抓人,这样一来,场面就被搅乱了,到最后死者不能安息,生者也无脸面,所以倒不如一切从简了。
我哥走后,家里突然冷清多了,不单是少了一个人,而是一家人的话少了。之前,我哥在的时候,两个孩子下了学,就蹦蹦跳跳、叫叫嚷嚷地跑回来,进了院门就喊一声“爸爸”。现在我哥走了,也把两个孩子的欢乐给带走了,每次放学回来,都耷拉着脑袋,有时,修业独自蹲在院子里,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画着画着,他就“吭哧吭哧”地哭起来了。修成这孩子也懂事了,心里想他爸爸了,也不跟我和他奶奶说,悄悄找到他爸爸的照片盯着一看半晌。有一次被我发现了,我一进屋,他连忙抹了眼泪,又把我哥的照片放在抽屉里了。我装着没看见,但我心里是一阵阵的难受。
两个孩子倒好,毕竟年龄还小,时间一长,悲伤也就慢慢消减了,我哥的影子似乎在他们的脑子里渐渐模糊了。几个月后,两个孩子脸上又有了灿烂的笑容,当我带他们去集市上,给他们买身新衣服或者买个烧饼夹牛肉的时候,他们就开心地笑起来了。可我娘老了,我哥走的时间越长,她的心事就越重。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似乎看什么都是哀伤的,见到我从木板厂里回来。她两眼望着我,看着看着泪就流了下来,看到两个孙子开心地笑,她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一双眼睛就湿了。看到大嫂疯疯癫癫的,她止不住骂了她几句,骂过之后,她就可怜起两个孙子来了,鼻子一酸又老泪纵横了。
我娘的身体真是一天天虚弱了,我哥走后的头几个月里,她还能洗衣做饭,还能喂猪喂牛;但是半年之后,她的身体就不行了。再干家务的时候,她的手常常会发抖,两腿也站不稳了。有一次她端着剩饭汤水去喂猪,出了厨房,就连人带盆子摔在地上了,汤水溅了她一身。她骂了一句,想要站起身,可两腿不听使唤了,用尽全力也没能爬起来。她想着自己的身体彻底不行了,不但帮不了这个家,还要成家里的累赘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越想越觉得儿孙们可怜,就伤心欲绝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娘不能走路了,我带她去卫生院里做了检查,大夫没查出病因来。出了卫生院,我就带娘去了县医院。我娘问我:“咱们去哪儿呀?”我说:“去县人民医院。”我娘说:“俺不去看了,俺死也不花那钱,你快带俺回去……”我没听娘的话,还是带她去了。但县医院的大夫也没瞧出什么病来,就说你去省医院吧。这次我娘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她说:“小三,你要是敢带我去省里,俺就碰死在你跟前。”娘宁死也不肯去瞧病,我就流着泪把娘带回家里来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不去木材厂里上班了,我娘一躺下,家里连个做饭、洗衣的人都没了,我得守在家里照顾这一家老小啊。
那段时间,我姐常常过来,她坐在娘的床前,陪她说话。说我们家里的事,也说她家里的事;说过去的事,也说将来的事,母女俩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但我娘说一会儿就累了,娘说不动了,就静静地听我姐说。我姐说着说着她就笑了,说着说着她又哭了,人老了情感就藏不住了,特别是自感即将离世的时候,听什么都是亲切的,听什么又都是伤悲的。世间的人、事、物仿佛就像日光一般,一点点地从眼前悄无声息地流过了,抓也抓不住,留也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我娘说:“我的寿命快到头了……”
我娘是在春天三月里走的,她走的时候最想见的人就是我二哥。腊月的时候,她就盼着我二哥回来,她说:“你二哥过年会回来吗?”我说:“应该会,他离家都快十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娘说:“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过得咋样,人变成啥样子了。”我说:“上次到省城找他,我表姐说他在北京当了导演,给人拍电影呢,应该混得不错,你就别担心他了。”我娘叹了一声说:“这个没良心的,咋就不知道回家看看呢。”过了几天,仍然不见二哥回来,娘就心急了,她说:“三啊,你去给你梅花姐打个电话问问,看她有没有你二哥的信儿。”
我就到金善水的养猪厂里给梅花姐打了电话,回来我跟娘说梅花姐没有二哥的消息。她就骂起我了,她说:“你是个榆木脑袋啊,梅花没有你二哥的信儿,你就不会再给你晓燕姐打个电话问问。”我说:“我没有晓燕姐的电话。”娘不吭声了,过了一阵儿说:“三啊,娘是怕死也见不到你二哥一眼了……”
这一年春节,娘到底没把二哥盼回来,娘临死前一遍一遍地问我:“你二哥咋还不回来呢?”我说:“娘,他的心跟石头一样的硬,十年了都不回家看你一眼,你心里还惦记他干啥呢!”娘说:“你说的没错,这个没良心的,心真是硬啊……”
我娘闭眼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三啊,娘要走了,等不了你二哥了……以后他若是回来,你就跟他说,娘不怪他,娘就是想他,没天没夜地想……等你二哥回来,你让他到我坟前去哭几声,也到你爹的坟前哭几声,我和你爹听到他的哭声,也就知道他平安着呢,也就知道他心里想着爹娘呢。”我点头应下了。娘又说,“我死之后,修业、修成还有你傻嫂子,娘就交给你了,你要替娘把他们照顾好了。只是,只是这么一来,可就苦了你了啊……三啊,你应该早听爹娘的话成个家,现在……”娘不再说了,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跳一跳地淌了下来。
母亲走的那天傍晚,夕阳的余辉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上又有了光彩;那光彩很美,很耀眼,像阳光照在雪地上,冷冷的,白白的。娘的脸上带着最后的光彩,跟我说:“三啊,娘死了你就偷着把娘埋了吧,丧事也不要办了,娘不想死后被烧干净了……”我说:“好,儿子不让您火化。”我娘眼睛看着夕阳,喃喃地说:“他爹,你来接我了……”我抬头看看窗外,什么也没看到,低下头再看我娘时,娘已经闭上眼走了。
娘死之后令我最内疚的是,我没能给娘正大光明地办一场丧事。为了能让娘土葬。我跟我姐商定,决定把娘偷偷埋了。不过我们也是没办法,如果吹吹打打地办丧事,我娘肯定要被拉去火化了,即使给镇上交了钱,也是不能办的,倒不如偷偷埋了。跟姐商定之后,当天夜里,我和品阳哥便开着三轮车到太古镇给娘买了一口桐木棺材,回到家里,我姐和品阳嫂子给娘净了脸,更了衣,而后我们把娘入了棺。第二天一早品阳哥让人给亲戚们报了丧,晚上的时候,亲人们陆续赶过来了,男男女女的进了家,一个个只是掩面哭泣,却不敢哭出声来;男的给娘磕头吊唁,女的给娘烧了纸钱。我娘的墓穴挖好之后,亲人们就悄悄把娘送到墓地入葬了。夜深了,亲戚们都走了,娘的坟前就剩下我和姐了,姐趴在娘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我一次次劝她,她都不肯起来,最后我只得把她硬拉回家里了。
三月里,桃花开满了青龙岗的山腰,那桃花开得特别红艳,我却一次也没有走近看过。娘走之后,这个家里就更觉得空了。家里的东西一样不少,院子还是院子,屋子还是屋子,桌椅箱柜,锅碗瓢盆都还在呢,可家里就是觉得空荡荡的。之前家里的东西是活泛的,现在都成了死的了,院子里不见了娘的身影,也听不见了娘的声音,只有她那黑白的遗照,挂在了堂屋的墙上。晚上,我把屋门打开,屋里院外总有吹动的风,我想那是母亲的灵魂,她是舍不得这个家的。那时我就想无论如何我都得把这个家扛起来了,我得让两个侄儿继续读书,得把他们抚养成人,这样我娘在角落里看着也就能安心了。
二哥离家十年终于回来了。来的时候,我娘已经过了百天了。他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也算是荣归故里了,来的时候开着一辆大奔,还有个年轻的司机给他开着车。虽说他现在发达了,混成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听说回来之前,县长都请他在城里吃了酒席呢;可当他回到一别十年的青龙岗时,他站在村子面前就没有丝毫的骄傲了。
那天,他在村头足足站了半个钟头才进了村子。那时正是夏日的中午,大街上不见人影,他走了一路没遇到一个说话的人,他是孤零零地走到老院子里的。院子还是他走之前的老院子,可他却快要认不出了。也不知他在院子外站了多久,修业、修成中午放学回来,见院子前站了个陌生人,就问他找谁。他弯下身来,看着两个孩子问:“孩子,这是你家吗?”修业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来找人的吗?”他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修业还没回答,我就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我盯着他看了一阵,他也盯着我看了一阵,我认出他来了,一时所有的激动、怨恨、愤怒情绪都涌上心头了。我握紧了拳头想要狠狠揍他一拳呢,可看到他满眼的泪水,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他以为我认不出他了,朝我走了两步,嘴唇一抖一抖地说:“三啊,我是二哥啊……”我苦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他听我这么说,眼里泪汪汪的,忽然笑着问:“这俩孩子是……”我说:“他们是大哥的孩子,高的叫修业,低的叫修成。”他想伸手去摸孩子的头,两个孩子都躲到我身后了。他似乎有些尴尬,又勉强笑着说:“都长这么大了,真好。”我说:“快进家吧。”他说:“好,咱们进家。”我开了院门,他跟在我的身后,回头对司机说:“把东西搬过来。”那司机开了后备箱,提了好多东西下来。进了院子,二哥把院子里看了个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看了个仔细。
这时,我那傻嫂子披头散发地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她不认得二哥,见了他一直咧着嘴冲他嘿嘿地傻笑。修业似乎觉得他的傻妈给他丢了人,推着她进屋去了。二哥问:“嫂子怎么了?”我说:“你走后不久,嫂子就疯了。”他说:“怎么就疯了呢?”我说:“那个程小蝶投井死了之后,她就疯掉了,当年大哥带她看了几个医生,都没能看好。”他顿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小蝶还是死了。”
那个司机提着东西进来,我说:“你们到屋里坐吧,我到镇上的馆子里提几个菜去。”二哥说:“三,已经中午了,咱娘呢?”我说:“娘走了。”他脸上一泛白,说:“走了?”我说:“走了,已经过了百天了。”他的眼睛立刻泪汪汪了,又问我:“咱爹呢?”我说:“爹也走了。”他的嘴又开始哆嗦起来,说:“爹也走了?”我说:“爹的三周年都过了。”他的身子晃了晃,脸上淌着泪,又哆哆嗦嗦地问我:“那大哥呢?”我说:“大哥也不在了。”他说:“大哥也不在了?”我说:“大哥是去年中秋节过后走的。”他的嘴唇颤抖了好一阵子,才问:“爹娘的遗照呢?”我说:“都在堂屋的条基上呢,想看你就进去看吧。”
二哥是一步一颤地走进堂屋里的,我站在院子里,只见他看了爹娘的遗照,哭着喊了一声:“爹,娘,你们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们了……”喊了之后,“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我在院子里听着他的哭声,心里一阵阵地疼痛,我闭上眼睛,任凭热泪在我脸上奔流。我眼前出现了我爹、我娘,爹和娘都在冲我笑。我说:“爹,二哥回来了。”我爹点了点头;我又对娘说:“娘,二哥回来了。”娘也点了点头。我说:“你们听到二哥的哭声了吗?”我爹娘忽然也哭了。我说:“你们别哭了,二哥好着呢,他好着呢……”我这么一说,爹娘就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我知道这是爹娘对二哥放心了。
那天中午,二哥抱着爹娘的遗照,不停地哭,哭一阵看看爹娘的遗照,看了一阵又接着哭;将近五十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给他做了碗捞面条,端给他吃,他却一口也吃不下。我说:“你回来了好歹也吃一口啊。”他摇摇头说:“我最想吃的是娘做的饭,可我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我说:“你现在想吃娘做的饭了,娘在的时候,你咋就不知道回来呢!你一走十年,爹娘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临死的时候还不住地念叨你呢,你的心可真是硬呀!铁石心肠啊!你咋就不能抽空回来看一眼啊!哪怕往家打个电话也好啊!爹娘见不着你的面,能听到你的声音也能安心走了啊!可是你音信全无……是你让爹娘走了心里还带着牵挂呢……”二哥抬着泪脸求着我说:“三啊,别说了,别再说了!我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啊……”
我见他哭个不停,心里满是悔恨,就说:“你别在这儿哭了,想哭就到爹娘的坟前去哭吧。咱娘走的时候,跟我说了,等你回来了,让我告诉你,娘心里不怪你,娘就是想你,没日没夜地想你;说等你回来了,让你到她老人家的坟前哭几声,也到咱爹的坟前哭几声。你在坟前一哭,爹娘也就知道你平安着呢,也就知道你心里还想着他们呢……”
我这么一说,二哥把头抵在娘的遗照里抬不起来了,他的肩膀像筛子似的抖动着,他把自己忏悔的泪水滴在我娘脸上了。那泪水是儿子的泪水,说到底还是娘身上的一部分呢,我想娘应该感知到二哥深深的忏悔了,纵使娘在生前对二哥有些怨气,此时在九泉之下,娘也应该安息了。
那天下午,我陪二哥去了爹娘的坟地,爹娘的坟头上绿绿的,长满了杂草。我指着爹的坟头说:“这是咱爹的坟。”又指着娘的坟头说,“这是咱娘的坟。”二哥一哭,就在爹娘坟前长跪不起了。
二哥在家里住了四五天,临走的时候,他把三叔、品阳哥还有我姐都请到家里了,他说他准备把修业、修成两个孩子带到北京去上学。这事他没提前跟我商量,我开始是不赞成的。我说:“你在北京那么忙,怎么能照顾好他们呢?”二哥说:“放心吧,到了北京我自会安排好的。”我说:“这俩孩子跟你处的时间短,未必肯跟你走。”二哥说:“我是为两个孩子好,他们跟我到了北京,我能给孩子安排最好的学校读书,将来能接受好的教育,上好的大学,呆在家里也许就废了。”我说:“在家他们也一样能上学,也一样能考上大学。”二哥说:“三啊,你就让我把他们带走吧。爹娘和大哥走了,我这心里已经够亏欠这个家的了,你就让你二哥为这个家出点力吧,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我姐说:“你二哥说的对着呢。修业、修成跟着他去北京,将来肯定比呆在老家里有出息,现在的人谁不想着往城里奔呢。咱们也得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啊。”我三叔和品阳哥也说:“既然有这条件,能走就走吧,就是现在不走,将来也肯定要去城里的。既然早晚都得进城,那晚走就不如早走了。”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好再跟二哥争执了。
二哥把修业、修成带到北京去了,几天后,他给我来了电话,说两个孩子上学的事他已经安排好了,让我放心。从此,家里就剩下我和我的傻嫂子了。我的傻嫂子连句正常的话都不能说,我呆在家里没个说话的人,生活更加觉得清冷了。“十一”的时候,二哥从北京回来了,不但带来了修成、修业,还带回了我的表姐吴晓燕。
晓燕姐一年前与她在外养了女人的丈夫离了婚。二哥去省城去看她,她过得并不好,那时老姑父已经去世了,她的女儿也去北京读大学了,家里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二哥跟她处了一天,就开口向她求婚了。她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二哥心里还一直装着她呢,为了她二哥竟然没找别的女人结婚成家。她被二哥的痴情感动了,那天她趴在二哥的肩上哭了。她哭着说:“是我看错了人,当初我应该嫁给你的……”二哥等了她二十多年,现在终于走到一起了。
在我姐的张罗下,二哥和晓燕姐在老家简单办了婚礼。婚礼虽然简单,没有婚纱,没有司仪,并不热闹,但是那天却是两人最幸福的日子。
我是真心为他们高兴,二哥苦等了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等。我默默地为他们祝福着,祝福这对新人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到老。那天夜里,在这对新郎新娘洞房花烛的时候,我独自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忽然想起我的晓玉来。也不知为何,想起了晓玉,我的眼泪就不知不觉流下来了。我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像二哥这般幸福了,孙晓玉已经改嫁了,她永远也不会跟我走在一起了。可谁又能料想到呢,三年之后,我竟然把这个苦命的女人娶到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