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7)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08 11:36:08 字数:5844
我大哥是个没福的人。农业税刚取消大半年,眼看日子就要好过了,那年中秋节刚过,他就突然病逝了。他走时才五十六岁,村子里像他这样年龄的人,身体都还好着呢,大多都还在城里的工地上干活呢,可他却一闭眼就走了。
我大哥患的是心肌梗塞。其实两年前,他就开始出现胸痛的症状了,但那时他一直没有在意,也没有跟家里人说。“非典”那年打麦子时,他扛了几袋百十斤的麦子之后,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大哥是个倔强的人,明知身体不适干不动了,却还硬撑着继续扛;后来整个人就栽倒地上了,当时我和娘都吓坏了。我娘惊叫一声,忙去拉他,他冲娘摆摆手,自个吃力地爬了起来;而后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一动不动了。我娘问他怎么了,他喘着粗气说:“不碍事,这几天可能辣椒吃多了,胃里难受。”我说:“要不我带你到卫生院里去看看吧。”他一手撑着膝盖,直起了身子笑着说:“这有啥看的,歇一歇就过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哥胸痛,后来一到农忙的时候,他只要掏了重力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去年收玉米时,他背了几趟玉米棒子,身体就不行了,我从玉米地里出来,见他一手撑着三轮车的车厢,一手按着胸脯,额头上都是汗珠子。我问:“哥,你心口又疼了?”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把头低了下去。我又说,“你还是到医院里瞧瞧吧,这么硬撑着咋行啊!”他抬起脸望着我,说:“三啊,你说哥不会是得了绝症了吧?”我吓了一跳,说:“你说啥呢!哥,你才五十多岁,能得啥绝症呀!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啊。”他说:“哥不是自己吓自己,哥是怕呀。你说我要真得了绝症,看不好了,修业、修成都还没成人呢,今后可怎么过呀!”我说:“哥,你甭胡思乱想,明天俺陪你到县医院里检查检查。”他点点头说:“好,我是得让大夫看看了。”又说,“三,这事你可别告诉咱娘。”我说:“俺谁也不说。”
本来说好第二天到县医院去检查的,但吃了早饭,我哥又不肯去了,我说:“不是说好去检查了吗?咋又不去了?”大哥说:“我睡了一觉觉得没事了,还是等忙完秋收,种完麦子再说吧。”
这么一直等到种完麦子才去了县医院,大夫一检查说大哥心脏出了问题,冠状动脉出现了堵塞,建议让做搭桥手术。开始大哥说做就做吧,可一问手术费得两万多,我哥就死活不做了。我说:“是钱重要呢还是命重要呢?钱花了咱可以再挣,命没了啥都没了。”我哥苦笑着说:“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呢?抓点药吃吃也就好了。”我说:“哥呀,你不要不当回事,你别忘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呢!你要万一出点意外,修业、修成可咋办呀?”
我不提我两个侄子还好,一提两个侄子,我哥一双眼睛就红了。他眼里噙满了泪,却笑着说:“这俩娃儿也真是命苦,生下来就摊上个傻娘,现在我身体也不行了……”我说:“所以为了孩子,你也得听大夫的话,把这手术给做了。”我哥沉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说:“太贵了,两三万块,把家底花光了不说,还要借八九千的外账;就是做了手术,哥也干不了重活了。这么些钱,你说哥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呀!”我说:“大哥,不是还有我吗?这个家咱哥俩一块担着。”我哥说:“三啊,这些年你一直帮哥撑着这个家,你也该成个家了。”我说:“哥啊,说你的事呢,你咋又扯到我成家的事情上来了。”我哥说:“咱爹走的时候还特意跟我交代,要让我多替你操心呢,现在咱爹都走三年多了,哥也没能让你成个家,哥真是没脸见咱爹了……”说着就哽咽着哭了起来。
我哥到底没有做心脏搭桥手术,他只让大夫给他开了些药。回来时,他一次次叮嘱我千万不要把他得病的事告诉我娘我姐。我也真没告诉她俩。我娘将近八十了,我爹走了之后,娘的身体就病弱了,哪里还敢受这般的打击啊。我姐吧,是一心都扑在了儿子身上,为了儿子们的将来,恨不得一天忙到晚,不舍得歇息一会,日子过得也够艰难的了,我怎能再让她为大哥的事焦心呢。
所以我哥得病的事也就一直压在我心里了,我想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把大哥做心脏搭桥的手术费给挣够了,这个家里也只有我能帮他了。于是,接下来的一年,我也到镇上的木材厂跟我姐结伴去打工了。我姐以为我是想明白了,要挣钱成个家了,还跟我说要尽快给我瞅个女人呢。年底的时候,我姐还真给我找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名叫王亚菲,是镇上的一个寡妇,我姐安排我俩见了一次面。
那女人长得还行,比我小了六岁,说话柔声柔气的,一看就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女人。我问起她之前男人的事,她就止不住哭了,她说她之前的男人对她挺好,处处都让着她,她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很幸福。可怎么也没想到,两年前他突然就在广州被人杀害了,后来在当地报了警,也没找到凶手。她丈夫一死,原本幸福的小日子就坍塌了,现在她独自养着儿女,生活过得煎熬得很,就想找个男人帮她撑起这个破碎的家。
说实话,那天她在我面前一哭,我心里一阵阵的酸软、疼痛,那一刻我是真想把她给娶了。可是她走之后,我又冷静下来了,我想在这个时候,我是不能成家的,我必须得先救大哥的命啊。后来我也就没同意再跟那女人见面了,为此,我姐还狠狠数落了我一番,说多好的一个女人,我却不知道珍惜。她哪里知道我是在给大哥攒钱呢,可还未等我把手术费给攒够呢,我大哥就病发猝死了。
我大哥的死也是怪他自己。首先他不听大夫的话,舍不得花钱去做心脏搭桥手术;其次是不按照大夫交代的吃药,大夫给他抓的药,一天吃三次的,他一天只吃一次;一天该吃完的药,他分了三天才吃完,一个月的药他硬是吃了三个月,如此一来,药效就降低了,我知道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省点药钱。另外一点是他还不肯安心静养,不但不休息养病,反而比之前干活更加卖力了。这么些年,我大哥一直跟着镇上的建筑队给人做木工,再没检查出病情之前,他只做木工,干完了木工就在家里休息。自从得知自己得了心肌梗塞,他做完木工也不肯休息了,还求着工头李大山让他干些和泥、搬砖的杂活。
李大山不知道我哥得病的事,以为他是想多挣点钱也就答应了。我见我哥比之前更劳累了,就劝他说:“就你这身体,能少干就少干点吧,咋还干了搬砖、提泥的重活呢!”他冲我“嘿嘿”笑笑,说:“不累,不累,我干活也不赶急,觉得累了我就坐下歇了。老李对我也挺好,见我歇了也不说我催我。”我说:“哥呀,你这病就是个炸弹你知道不?你再这么干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累死了。”他说:“哥早就想到会死的,说不定哪天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可是俺得在死之前多给修业修成攒下点钱啊,这俩孩子还得继续上学呀……”
我跟他急了,说:“你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他俩好啊,你把自个累死了,俩孩子就没爹了。”我这么一说,我哥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我从来没见他哭得这般痛心过,看着他哭,我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地流个不停。
我哥最终累死在了工地上,他是在搬砖的时候心脏病发作而猝死的。那天,和他一块送砖的小赵因拉肚子缺了工,工地上就剩了他一人搬砖、送砖,那天楼房的山墙就要盖好了,主家又催得急,想要当天完工,给每个泥瓦匠师傅发了一包纸烟,中午还请他们下了馆子。受了主家的款待,下午一开工,十几个泥瓦匠师傅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风风火火地干起来。垒墙的泥瓦匠干活一快,我哥的砖就送不上了,师傅们一个个催促着他。
我哥也是傻呀,明知道自个心脏有病,不敢像牛马一样掏重力气,可别人一催他,他就忘了似的,“呼哧呼哧”地干个不停。结果接连干了两个小时,心脏就不行了,一车砖还没运到院子里,人就猛摔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趴在地上的时候,站在脚手架上的几个师傅还取笑他呢。一个喊我哥说:“老梅,门牙没磕掉吧?”另一个说:“你趴在那儿日地呢!”一群人笑了一阵,见我哥动也不动,李大山就怕了,大声喊了我哥几声:“老梅,老梅……”我哥还是没应声,也没动静。
他脸色立刻就惨白了,跑过去把我哥翻过来,见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又摸了摸他的鼻孔,脸色更惨白了,他怔了一下,望了一眼脚手架上的师傅们。那些人都惊诧地望着他,一个问:“老李,老梅咋了?”李大山没答话,又把头贴在我哥的心口上听了听,而后他慢慢抬起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说了一声:“老梅死了……”
明知我大哥死了,李大山还是让人把我哥送进了卫生院,他或许是想让我们家人知道,在我哥猝死这件事情上,他是尽力的了。到了卫生院,大夫翻开我哥的眼皮看了一眼,对李大山说:“人都死了,你们还送来干啥,赶紧把人弄走。”李大山没有急着把我哥送走,而是把他停放在卫生院的院子里,让人看守着我哥的尸首,自个跑到木材厂里通知我了。他是一路跑过来的,见到我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我当时正用电锯锯桐木板,他站在我一旁说:“品冬,品冬,你大哥死了。”电锯“嗡嗡”地响,我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他:“你说啥?”他冲我喊道:“你大哥死了。”我说:“我大哥咋了?”他向我走了两步,贴着我的耳朵说:“你大哥死了。”
这次我听清楚了,我看他一眼,他连忙低了头。我怔了片刻,关了电锯,问他:“我哥在哪儿呢?”他说:“在卫生院里。”我就不再理他,直奔卫生院跑去了。
见到我大哥的尸首,我没有哭,李大山倒是哭了。他说:“你哥上午还好好的呢,下午送了几趟砖,就突然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我说:“我哥有心脏病,你狗日的不知道?你还让他干送砖的重活!”李大山脸色吓青了,说:“品冬,我是真不知道啊,我要是知道,咋可能让你哥掏这样的力气呢!”我并没有继续责怪他,他却自责得很。打自己一个耳光子,说:“是俺没照顾好你哥,品冬,你说这事咋办吧?”我说:“先把我哥送回家里吧。”
他拉着架子车就出了卫生院,出了平阳镇,我一直跟在一旁,看着我哥灰头土脸,尸首在车子上一颤一颤的,像似熟睡一样,我似乎感觉他又活过来了,摸了摸他的手凉凉的,又摸了摸他的脸冷冷的,我确信我哥真的死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流了眼泪。那条回家的路,我和大哥这辈子走过无数次了,有时是一块到镇上赶集,有时是一块到镇上买种子化肥,有时是拉着麦子到粮管所去交公粮,每一次我俩都是说一路的话;有时感叹着,有时欢笑着,大哥活时的样子就一连串地跳动在我的眼前了,看着我哥的样子,我的眼泪就流个不尽了。
快到青龙岗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我娘,我不知道见了娘我该怎么说了。我很难想象,她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见到我大哥的尸首,她会怎样。想到我娘,我的两腿就发软了,心里越想越怕,路就走不成了。车子拽着我朝前走,我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一脚踩在一个路坑里,我就摔倒在地上了。
李大山不知道我摔倒了,还拉着车子朝前走,我喊住了他。他停了下来,看着我说:“品冬,你咋了?”我说:“我走不动了。”他说:“前面就到青龙岗了。”我骂了他说:“日你娘的李大山,你让我拉着大哥的尸体去见俺娘啊!”我一骂,他就不吭声了。他放下车子,走到我的身前,掏出一根纸烟放进我的嘴里,又用火机给我点上。他也点了一支烟,我俩坐在土路上默默地抽了一支烟。抽完了烟,他说:“要说你哥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我是真不知道老梅有心脏病啊。”
我问:“我哥跟你干了多少年了?”李大山想了想说:“十五六年了吧,应该是八九年春天找的我。”我说:“我哥的命不好,五十六岁就死了,家里还撇下一个傻媳妇和两个儿子呢。”李大山说:“我知道,老梅常跟我说,大的叫修业,今年十岁;小的叫修成,今年八岁,俩孩子学习都好,老梅一谈起这俩儿子就高兴得很,前阵子还跟我说要多给儿子挣些钱呢……”我说:“我哥他是为俩儿子死的。”李大山一愣,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哀叹了一声说:“这么些年,跟着我盖房的,少说也有百十个人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死人的事呢。品冬兄弟,你说这事让我咋办呢?”我看他一脸愁苦的样子说:“老李,这事不怪你。”他听我这么说,心里就踏实了,又给我点了一支烟,说:“你放心吧,兄弟,这事虽然不怪我,但我也不会不管的。我就进我一点心意,拿出两万块钱,留给两个孩子上学用吧。你看咋样?”我说:“要是早有这两万块钱,给我哥做了搭桥手术,他就不会死了。”
我和李大山又在村子前坐了一个钟头,这才起身往家里赶。那时天色已经黑了,大街上没有几个人,我跟在车子后面,越朝家里走,两条腿就越是觉得沉,到了家门前,我听到我娘在喊修业烧火做饭。我说:“老李,你先在外面等着。”老李在院子外等着,我独自进了家,进了厨房,我娘正在蒸馍,我喊了一声我娘,我娘看我一眼,笑着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娘又问:“平时都是你哥先回来,今儿他咋还没到家呢。”我说:“娘,我哥他……”我娘问:“你哥咋了?”我说:“娘,我哥他有心脏病您知道不?”娘停了手,问:“你说啥?你哥有心脏病?”我说:“我哥得的心肌梗赛,药都吃了一年了。”娘走到我跟前,说:“三,你哥到底咋了?”我说:“娘,我哥他走了。”娘的身子晃了晃,问我:“你哥去哪了?”娘的声音很弱,像屋里的烟气飘进我的耳朵里了。我说:“我哥去伺候爹了。”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身体晃了几晃就晕过去了。
我娘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她醒来的时候,我姐守在她的床前,修业、修成正在院子里哭。我娘睁开眼睛看到我姐,先是流了眼泪,我姐说:“娘,你醒了。”娘抓着我姐的手说:“香儿,你大哥走了……”我姐哽咽着说:“娘,你可要想开啊。”娘的头抬了抬,想要起身坐起来,可用尽了力气还是起不来。娘说:“香儿,你快扶我起来,俺要再瞧一眼俺的儿啊……”我姐说:“娘,三弟送大哥去火葬厂了。”娘就在家里骂起我了:“这个不孝的东西,咋就不让俺看最后一眼俺的儿啊……”
娘在家里一骂我,我在火葬场里的眼皮就跳起来了,我的眼皮一跳,我就知道我娘醒了,正在家里骂我呢。我也不想把我哥火化了,死了死了还落不下一个尸首,尸体往火炉里一送,连骨头带肉都给烧尽了,不一会儿就成了一把骨灰了。可我哥不火化不成啊,我哥的死卫生院里的人都知道,镇上的人也都见到了。那天上午,镇政府里来了两人到我家里,进了院子就说:“人死了可一定要火化啊,现在上面抓得紧,发现一个处罚一个。”
我把他俩叫到西屋里,先给他们散了烟,而后求着他们说:“我大哥命苦啊,五十多岁就死了,家里还撇下俩孩子呢,两位同志就可怜可怜他,让俺把俺哥土葬了吧。”那个胖点的说:“想要土葬啊,拿五千块钱,我哥俩就装着不知道。”我说:“家里要有钱,我哥也不会死了。”那胖子说:“没钱那就甭跟我扯淡。”说罢朝墙上吐了口吐沫,叼着烟卷走了。他俩一出院子,我就骂道:“王八羔子,死人的钱都想贪啊,也不怕大鬼小鬼黑夜里索了你狗日的命……”
大哥被烧成了一小堆骨灰,我捧着大哥的骨灰盒子回到家里。娘见了大哥的骨灰盒,先是一阵颤抖,而后就泪如泉涌了。娘伸手接了骨灰盒,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哭着说:“儿啊,你死在了娘的前头,就是来催你娘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