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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之道 巽(为木为风。亦卑亦恭。《易》《论语》)(二)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6-11 11:15:16      字数:16682

  母之道-巽(为木为风。亦卑亦恭。《易》《论语》)(二)
  
  谣云
  大跃进
  亩万斤
  大食堂
  饿断肠
  
  
  己亥春。地多刮鬼旋风。把圩里的青油菜,卷得一撮一撮的,如同凝固的浪花。有时把门前晒的衣裳卷到潭中河里,有时刮到高高的皂树桠上挂着,随风飘摆,像招魂的幡。
  
  一天,那风把二姐修凤的红土布衫子卷上了皂角树顶,怎么也不下来。二姐修凤虽只有三四岁,却特别爱美。她就这么件好看的衣衫,急得她不吃不喝,只盯着树顶上的红衫子迎风飘摆。
  二姐的这件红衫子来之不易。为减少开支,一家老小穿的衣裳,均由母亲长年利用晚上时间,纺纱、织布、染色、裁缝自制而成。为了耐脏,也为少于清洗省肥皂省衣裳,不管男女老幼,一律用紫蓝草汁染成青灰色。但二姐非要红的。妈妈当然不会理她。可二姐随了妈妈犟性,说要就要,坚定不移。只要一见到妈妈,就跟妈妈后头央求:妈妈花呀、妈妈花呀……。妈妈被求得实在没了法子,就去秦峰专门采来野红苋叶,叫父亲舂汁,就染成了粉红色。
  二姐穿上粉红色土布衫子,每天一大早就穿出门口,房前屋后一边唱着妈妈花呀妈妈花呀的自创歌曲,一边张开两臂蹦蹦跳跳蝴蝶般舞动翻飞。每隔四五天衣服实在脏得不行,她也不愿意脱下来洗。一来是洗了没得穿,二来是每洗一次红色就要退一层,变成白纱纱不好看。于是每次洗了衣服晒在外面,她都要在周围盯紧看牢。有时不等衣裳干透就穿到身上。可这天她却眼看着一股鬼旋风把她的花衣裳飘飘荡荡刮上了皂角树顶,急得她是又蹦又跳又哭又叫。可哭叫半天,既无人应,又下不来,就眼巴巴坐在门前的石碑上,死死盯住挂在树顶上的红衣衫,不管风吹,不管日晒,不管口渴,就是不动身不眨眼死死盯牢。时有喜鹊八哥飞落上去,她就呀呀呀、呀呀呀地把哄走,一心等着大大妈妈回家把它收回来。
  等中午大大妈妈回家,二姐就从石碑上爬起来,指着大树顶叫妈妈花妈妈花。妈妈就叫大大想法子。可皂角树主干已长成高丈余,粗三四人合抱;其上三杈,粗约一半,高约八、九、十余丈,竹篙也够不着。而且上头遍布船钉长刺,人也没法爬。加上人饿得走路都抬不动脚,哪还能爬树。于是大大就说,我走路都浪浪倒,还爬得动树。妈妈看看也是不中,要是爬树掉下来,更是大事。就回头哄二姐说,那个让老天收走了,要不到了,等秋后妈妈再给你做新的吧。
  二姐见妈妈放弃了她的花衣裳,就眼泪溪溪望妈妈哭求道:“我要妈妈花曼,我要妈妈花曼……”
  妈妈被哭得无奈,只得又哄道:“那等大哥哥晚上回来给你摘吧。”
  于是,二姐修凤下午就又坐到门前的石碑上,死死盯着树顶上的花衣裳,等大哥哥回来摘。坐着盯累了,就爬石碑上盯着,生怕眨眼被老天收走了。如此一直盯到下晚大哥修文放学回家,二姐修凤便从石碑上爬起来,抱着大哥的腿,指着树顶的衣裳叫妈妈花、妈妈花。
  大哥开始是设想爬到树半腰,再用长竹杆够之。贵竹不够长,可毛竹又太重,得有人帮忙才行。大哥修文就去找族二兄修禺帮忙。族二兄修禺给他一嗤鼻子道:“嗐――,你真是吃饱有劲没处用。就那么块破布,哪还值得兴师动众啥!”
  大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捡来一堆小石子,瞄准树顶上的红衫子一阵猛砸。大哥一边砸石子,二姐修凤一边给大哥递石子,可树太高,总砸不着。眼看天渐渐暗下来,大哥中午在学校就没吃饭,这一阵砸,砸得头晕眼黑,一身虚汗,就坐下来对二姐修凤说,哥哥砸不动了。二姐修凤就跑回家在水缸给大哥舀来半瓢水。大哥一口气喝下,醒醒神,只得爬起来换个方位,又朝上一顿猛攻。
  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颗石子砸中了。眼看着在树顶飘了一天的红衫子,如贪风飞扬的风筝,悠悠荡荡往下飘落。乐得二姐修凤又是拍手又是跳脚又是唱歌:“妈妈花-呀!妈妈花-呀!……”
  谁知,那红衫子降到一半,突然来了一阵鬼旋风,把挂树飘了一天的红布衫子,转眼卷进茫茫的夜暗之中……
  
  是年仲春,大哥修文读六年级。在学校住宿。
  这年,班主任姓虞,名亭,字候,号昌德。江西大余人,个头不高,瘦精精的,一说话眼睛发亮。他不但讲课生动风趣,语数音体美样样都过劲。夏小眯家挂的中堂《凤凰牡丹图》,就是他大大夏古今用三斤鸡蛋加两包香烟向虞老师求来的。大哥修文一直记得那中堂上鲜艳的红色凤凰,像是随时要从上面飞落下来。虞老师的二胡也拉得好,经常听到他晚上在宿舍拉回肠荡气的《二泉映月》。更厉害的是他还会翻空心筋斗,能一连空翻好几个,看得人眼花缭乱,就像花果山猴王孙悟空。大哥修文最佩服的还是他非常的算计技能。他在班上随便让你报三四位数加减乘除,站着不动就能很快答出正确结果,全靠心算。大哥修文想,如果自己能学到江西人虞老师的一半本领就好了。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年春分,虞老师却被送到农场劳改去了。
  可学生修文怎么也想不到,这事却与他发生了关系。
  
  两天前周六下晚,学生修文放学回家。翌日晨,妈妈有病躺在床上,就给他一块钱,让他去城里打半斤点灯的煤油,买半斤“六六六”粉。
  因为达*食堂越来越吃不饱,还不定期停火,于是这年开春就变成了一个庄子开一个小食堂。开了小食堂,除了打饭近些和少排队外,还是一样吃不饱。母亲就晚上在坡上荒僻处挖上几个小坑,掺点熟土灶灰,点上葫芦南瓜之类。这东西既可当菜,又可当饭。春天瓜秧幼小,易受虫害,只有“六六六”粉能制它。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妈妈就让修文穿上她的浅帮胶鞋,并一再交代,走路要挑干处走,别往水里踩。这双胶鞋是家里唯一高档专业雨具,是父亲从城里一个江湖兄弟讨来的。因为有一次冬天,母亲在外面闹粪遇雨,舍不得弄脏布鞋,就打赤脚背着粪箕回家。路上踩了玻璃,划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就咬咬牙头一回向别人张口讨了东西。虽然这鞋不太新,可母亲平时穿得非常仔细,一般春夏秋季雨天,除了走亲戚外,也都是赤脚出门。平时别人也碰不了这鞋。只因大哥是长子,又救过妈妈的命,才有这个待遇。
  其实,平时大哥很少穿鞋,更很少进城。所以就想利用这次机会到处转转。先是找到西门岗上定点供销社把东西买好,就一手拎着半斤煤油瓶,一手拎着半斤“六六六”粉纸包,一甩一甩的,一边走路,一边东张张、西望望。从西门走到东门,从东门走到北门,又从北门走到南门,一直转到下晚才回家。于是当晚就没有回学校。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修文抢先去小食堂打回了米汤,安排好弟妹们和母亲吃了,便去学校上学。刚走到宋山登天台驴蹄印,就碰到了本庄同学丁守芷从学校回来。她泼头就问:“你昨天晚上跑哪去了?”
  修文一头雾气道:“在家呀,怎么啦?”
  ——在家?为什么不在学校?
  ——我妈妈病了。昨天,妈妈叫我去城里买煤油和“六六六”粉,回来晚,就没回学校了。
  守芷回头一瞥说声陈老师找你来了,就匆匆走了。
  修文刚走几步,陈老师就从灌木丛小路里钻出来。陈老师先也是问了和守芷同样的话,修文也作了同样的回答。于是,陈老师就把睁不开的眼睛干脆眯成两条细弦,绕着学生修文仔细割了一圈,终于发现他身上有几处泥点,就一舒长长的眼线与唇线道:“哎,你这泥点是在哪里搞的?”
  修文被割出一头雾水道:“昨天我进城下雨,可能是走路溅的。”
  陈老师又努力把眼线蹙成两个相似小三角道:“不是吧,是在墙上蹭的吧?”
  大哥修文就抠抠头答:“这我没注意,有可能是的吧。”
  陈老师接着便加快语速地问话。你昨天穿鞋了吗?——穿了。——是什么鞋?——我妈妈的胶鞋。——你记错了吧,是球鞋吧?——我家没有球鞋,陈老师……
  等到了学校,陈老师直接把修文带进校长室。于是鲁校长就又问了与陈老师相同的话。学生修文这时才觉得有些奇怪起来,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问出同样的话,就像是陈老师平时讲的课,总是重言倒语的,直把同学们的眼睛讲得和他一样睁不开。比如,他总是讲“从小不肯干、长大穷光蛋;上课打瞌睡、种田当乌龟”一类毫无新鲜的训话。可虞老师每次讲课都话语精炼、妙语连珠、眼睛放光、神采飞扬,让人听之攒劲。
  修文正这么想着,这时班主任虞老师就背手踱了过来。虽然大哥修文平时也偶尔干些打饭抢瓢、桌上刻字、到处乱画之类的非凡事,也因之受过虞老师的批评教育,但他的美术和作文也经常得到虞老师的表扬。虞老师在大哥修文心里的位置一直很高。因此,这会见到虞老师便如见亲人救星般的亲切温暖与激动。于是就十分期待虞老师能讲出一句同他们不一样的话。
  虞老师走过来瞥他一眼,便果然说出一句与众不同却让学生修文更抠头发懵的话道:“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
  这一问,搞得学生修文晃晃脚、抠抠头、眨巴细眼懵懵然东瞅瞅西望望,没着没落。这时,突然从隔壁传来同桌喻昭的一声尖叫:“哎――,钱箱在这里哪!”
  于是,大家都一哄到那边小院里去了。只有学生修文还独自站在校长室没敢动弹。过了好一会,鲁校长回来,才叫他回到班上。
  至半上午,公社管治安的干部朱光仁就来了。
  那天下午上课时,本来是虞老师的历史课,却来了陈老师,修文就问:“这堂不是虞老师的课么?”
  陈老师就一展长长的唇线道:“亏你还这么惦记他。猪货。”
  陈老师的态度,更把学生修文一脚踢进十里霾中。
  下课后,还是同桌喻昭告知:“星期天晚上半夜时候,学校总务度婷婷老师上厕所回来,发现装着学校钱帐的小木箱不见了,就大喊起来。一会校长就把所有的师生都叫起来,挨房挨床查了几遍也没查出什么。后来,还是虞老师第一个发现只有你不在,于是大家就都怀疑是你干的。哪想得到……,嗐,一直折腾到天亮。我躺到床上迷糊了一会,起来梳头,无心发现墙角的鸡笼里有个红红的东西,弯下腰一看,才知道是昨天晚上没找到的钱帐箱子……”
  可学生修文还没弄明白,就问喻昭到底是谁干的。
  喻昭就白一眼道:“吃过中饭,公社专门抓人的朱光仁把虞老师带走了,你说是谁干的?!”
  同桌喻昭的话,就像一颗爆炸的深水炸弹,一下彻底搅乱了少年学生蔡修文评判是非的心湖。他觉得这怎么可能。这事怎么可能是虞老师干的。虞老师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想想,再想想,又想想,还是没想通。即便是多年后他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依然觉得,自己虽是解除了嫌疑,却失去了一位那么好的老师!那样一个要引以为人生榜样的江西大余人虞亭虞昌德老师!
  
  按照上头下来的工作组人员说法,办达*食堂不但能实现一大二公集体化,还能够解放出大量妇女劳动力出勤上工。但妇女除了做饭,还要带孩子。于是在开办达*食堂不久,营部就又在各连办了个幼儿园,专门收进双劳力家庭四至七周岁的孩子。大姐修莲就每天带着二哥修云上幼儿园。于是三岁多的二姐修凤就只得一个留在家里。
  幼儿园老师都是连部干部的家属,大都文盲,或识几个字,就整天教一群小孩唱歌。其实也就大喇叭上天天唱的《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快投降》、《化、化、化》那几个。大姐修莲最喜欢《化化化》,几个歌中就这个的曲调简单上口,歌词也天天在喇叭上听到,好记:化化化、化化化,我们的思想革命化,我们的行动军事化,我们的生活集体化……于是大姐修莲一学就会,二哥修云也就跟着会了。
  二哥修云虽然平时在外很少言语,但他回家后,二姐修凤就求着他学话学歌。二哥修云被她求得没法子,就把《化化化》唱给她听。二姐修凤一听是唱“花”的歌,就一下子乐开了心花,拍着手跟二哥学唱,没学两遍就会了。可二姐修凤刚学说话,唱不出歌词,就把第一句歌词一唱到底。于是整天就“花、花、花呀,花、花、花呀”地唱个没完没了。直唱得皂角枫香上的喜鹊八哥都禁了喉,只朝她转头东张西望的。
  
  是年季春,父亲在外公社修水库工地上病倒了。工地上不养闲人,不上工就不打饭。父亲只好拄棍挨回家来。可排里小食堂说他口粮不在排里,也不给打饭。食堂里打回来的那点米汤,家里已然不够喝,再添个不打饭的病人,大家更要饿死。母亲没办法,就自己跑到水库工地,去顶替父亲出工去了。
  
  一天,上面要来学校检查,学校便破天荒做了一顿米饭。学生修文打了一小碗饭刚要动口,大姐修莲就突然出现在跟前悄声说:“大哥,大大叫你快点回家。”学生修文忙把那碗饭装进小菜罐中,又将小饭勺插在罐里,再盖上罐盖,拽着修莲就往家赶。
  走到唐宋大畈时,大姐修莲在后边捂着肚子说:“大哥哎,我都饿得直不起腰了,怎么办呀?”
  学生修文瞅瞅她那片秋叶半枯的脸,又想起躺在床上的父亲,就一咬牙继续朝前赶路道:“快点走吧,忍会就好了,大大还在家等着呢。”
  忍一会,大姐修莲又撵上大哥,拽拽大哥衣摆说:“大哥哎,我都饿得走不动路了,怎么办呀?”
  大哥修文见她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拎的罐子,就一脸苦树叶叹出一口气说:“大大生病还在家等着。我就给你吃一小口,然后走快点。”
  修文说着就打开罐子,一股扑面的饭香,直把他冲得浑身一抖。他精心地挖了一小勺饭粒,修莲盯着尚未出罐的勺子,如同巢里待哺的雏鸟般早早张大了小嘴,修文像运送一勺金粉般缓缓颤颤地送进她的口中。其实修文早就饿得抽筋,只是一直咬牙忍着没敢动口。他心知,一旦动口,就止不住了。可看着修莲认真细致咀嚼的样子,听着她清晰咀嚼饭粒的声音,腮腺就突然一阵发酸,肠胃跟着就好一阵痉挛,一时间,再也忍不住食物强大的引力,便不由自主挖一勺送进了自己的口中。
  这时大姐修莲早吃完了那半小勺饭粒,原想听大哥话,吃了一口就赶紧走路。可见大哥也动了口,就又眼巴巴地盯着大哥修文。大哥修文原想以身作则,喂她一口就赶路,可不想自己也没忍住口,就有些手软。便鬼使神差地又喂了她半小勺,并接着也给自己填了一小口……百十米长的大畈才走了一半,罐子里的米饭便颗粒无存。
  待回到家里,学生修文怯怯问大大有什么事。父亲见修文带回的空罐子,头若寒风吹动的枯葫芦,声若蚊音道:“你走吧。没事了。”
  由于母亲顶替父亲外出修水库,父亲每天在家总算能喝上几口食堂的米汤。过了约十天,能下地走动了,就到门前的青石碑上坐坐透透气。后面的吭二爷看到就报告了连里,连里就又把父亲派了一个更远的差出去了。
  父亲走那天,母亲还没回来,家里没大人,大哥修文下午放学就赶回家带弟妹们睡觉。睡到小半夜时,修文在朦胧中似乎听到隔壁有扑扑力力响声,就一惊,翻身起床,拉开门,便迎面扑来一股浓烟热浪。但见满屋火光,就吓得少年大哥修文一屁股瘫坐地上,慌忙大声叫喊:“起火了!快起来!起火了!快起来!……”
  恰在这时,母亲却突然从外面破门而入,顾不上说话,扔下手里的菜罐子,抄起脸盆就从水缸里舀水泼向那火。一连泼了四五盆,就把火浇灭了。
  原来靠山墙拐角放着一口大缸,这缸原是装粮食的,因无粮可装,就盛着家里烧锅的草木灰。这是母亲作兴菜园用的肥料。那晚大姐修莲烧水带二哥二姐洗脸洗脚,见灶中灰满了,就学着妈妈掏出来倒在缸中。可缸里灶灰已满,于是有带火的余烬就撒落地上,而缸边正靠着一卷芦席,那带火余烬便慢慢烤着了芦席燃烧起来。幸亏关键时刻母亲赶回,才让这几个少儿逃过一劫。
  后来,每每提及此事,大哥修文都心有余悸。可母亲说,这个事她心里有数。因为头天晚上,祖上给她托了梦。
  父亲出差,白天母亲要外出上工,大哥住宿学校,大姐带二哥上幼儿园,因为二姐修凤不够年龄,幼儿园不收,这样白天只有二姐修凤一个在家走动。
  二姐修凤每天就独自一人围着大皂树和大枫香,唱着“花花花”的歌,唱累了,就扒在门前的龙头坡石碑上歇歇。
  之前扫四旧时,龙颈药王庙被砸了,有许多功德碑,都被砸断或挖走修堵门搭桥了。母亲过去转转,见别人都把梁椽往家扛,就捡回一块“药王神庙”的金字雕框匾额,说是拿回家当烧锅柴。其实,她把拿回家,就翻过来放到床头当了挡板。
  母亲扛回匾额那天,又赶紧叫父亲把立在龙头冠下的龙头坡碑移到门前做个平台,并晒上菜呀酱呀的,终于躲过被砸之劫。不想却成了二姐修凤最喜欢的舞台。她每天上昼下昼,就一个人围绕皂角楓香,一边转一边唱《花花花》,唱累了就坐到那碑上摸摸上面的字,困了,就爬在碑上睡一会。
  其实,二姐修凤每天最开心的并不是唱歌,而是能跟着妈妈在一起。于是每天妈妈一大早出门去二十多里外的水库上工时,二姐修凤就悄悄地跟在妈妈身后。但每次跟到坡圩交接处,就被妈妈强令喝回。这样她只能定在那看着妈妈,直至妈妈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树木看不见了,才悻悻回到家门口。当听到楓香树上的喜鹊叫,或是皂角树上的八哥叫,便又唤起她歌唱的激情。于是,又起劲地唱起了她的《花花花》,一直唱到喜鹊八哥们禁了喉,她才又爬上青石碑上歇会睡会。有时大哥和二哥为在半量子的汤水里多捞几粒粥米生,快把眼睛都盯出血。二姐修凤却独立一边,侧目以视。似乎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光音天人。
  有时半上昼半下昼肚子饿了,她就去坡边,或掐点刺玫苔、或摘个榨刺果、或拽根观音土塞嘴里嚼嚼,嚼出的或白或绿或紫或褐色的汁液挂于嘴角,她便采一枚竹叶将之干净地刮去。渴了或在家里水缸舀瓢水喝,或在外面水凼里捧点水喝。困了,就从家里拿来扫把,将龙头碑扫干净,然后背着太阳侧卧其上。
  二姐修凤睡在石碑上,全身时常被晒热的石碑烤得通红。有时二哥修云见着,就一脸鳞云地把她摇醒:“小妹哎,要睡也去家里睡啥,瞧你,都成煮熟的大虾子了。”有时大哥修文放学回家看到,就想到夏小眯家中堂那个鲜艳的红凤凰。就叹一口气,把抱回家,放到床上。
  在如此日晒、石烤、想妈妈和百唱不厌的歌声中,忙的二姐修凤相当废寝忘食,于是,吃喝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是年立夏清晨,因为二姐修凤的眼睛有些看不太清东西,就没有跟母亲后边去送她上工,只靠着门框唱了几遍《花花花》送走了母亲。
  这天,一阵一阵的鬼旋风刮得屋前的灰土格外呛人。二姐修凤就用双手捂住双目,摸到门前的龙头坡石碑,用手扫了扫,又用嘴吹了吹,然后坐上去,便唱着她的《花花花》迎出了太阳。一直唱到七八点,春夏之交的太阳就开始吐火。二姐修凤唱得口干舌燥,就摸回家去水缸舀瓢水喝,又用手醮着剩下的水洗了洗脸,然后又摸回龙头坡石碑上,继续唱起“花、花、花呀,花、花、花呀,花、花、花呀——花呀!”……
  她一直唱到累得爬在青石碑上,就又侧身睡着了……
  二姐修凤这次睡着后,就再也没从龙头坡石碑上爬起来……
  时年,二姐蔡修凤虚四岁。
  
  是年夏,大食堂不但一天三顿全是稀的,而且米粒也越来越少了。说是稀饭,其实就用点米煮过的米汤。母亲说,要在从前,用它浆衣服还嫌没汁水。一次,大哥用竹瓢在量子里打汤,二哥修云看到翻出一个白粥粒,就惊叫:“大哥哎,你捞慢些啥,里面有东西曼,我看到了,白生生的!”大哥听了就又捞了几次,却一无所获。说,哪里有啥,是你看花眼了吧。可平时少言寡语的二哥却坚持说,他真的清清楚楚看到了一粒粥米生。
  其实,庄里大部分人家打的汤都一样。所以,大家就这么死撑着。
  但也有不一样的。比如族兄修罗家打的汤不但有粥米粒,而且还有锅巴吃。大哥修文眼尖,老远看过吭二爷偷偷在怀里掏出锅巴往嘴里嚼。族兄修罗虽然没有嚼锅巴的爱好,但他怀里也时常揣着一两块锅巴去救济别人。
  自从修罗在大队工作,每天晚上都搞得很晚才回家。一天晚上回家走到楚岑的美女献花坞时,听到坞崖边有一阵女人的抽泣,他上前一看,是楚拐子大女儿楚大毛。就问她哭什么。大毛只顾呜咽,也不答腔。修罗越问,她只顾越呜咽得厉害。
  修罗哪看得这么个白净净秀条条可怜怜的女子这么伤心地哭,就一屁股坐到旁边说:“都这么大人,还哭呀。是肚子难受吧。呢,我给你一样东西,一用就灵。”说着,就从怀里扳出一小块锅巴递到她嘴边。
  大毛果真立即就止了泣,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修罗未等她开口,就扳了一小丁塞她口中。却不想她还没嚼一下,就咽下了肚子。
  修罗作气道:“呢,怎么不嚼下就咽了啥。算了,看来这个不对你的味口。”说着就将锅巴往怀里揣。
  大毛家里姐妹五个,每次把米汤打回家,父母捞过后,就从小的往大的捞,等捞到她基本就是半小碗清水,饿得实在顶不住,就跑这来想去爬坞崖轻生。本来饿得肚子就像猫抓,可刚咽了一点东西,肚子里反倒更抓得厉害。于是就扭身跪求道:“好大哥,求你再给我吃一点点,我都饿得不能活了!”
  修罗道:“呢,这个都一样曼,我也饿哦,就是没舍得吃啥。”
  大毛求道:“大哥哥求你再给一点点,以后一定报答你!”
  修罗狐笑道:“呢,尽讲好听话,哪个要你以后抱呢,要抱就现抱啥!”
  大毛嗫嚅说:“大哥哥,只要你给我,你说怎么报就怎么报。”
  修罗嘻道:“呢,跟你说着玩,哪个要你抱啥,还是我抱你吧。”说着,就一手将锅巴塞她手上,一手抱她坐到腿上。
  大毛饿得肚子像猫爪抓东西,那还顾得许多,双手先死死抱住锅巴,没命地大嚼大咽起来。
  修罗见机,便摸摸她软软的胸。大毛身上一扭,就又使劲大嚼起来。修罗就又去退她裤子。这时大毛已将一大块锅巴咽下肚,就腾出手来护着裤子求道:“大哥哎,我还没嫁人,你就饶了我吧。”
  修罗哄道:“呢,我就摸下,我再给你一块锅巴。”说着,就将一小块塞她手中。大毛也顾不上再言,又双手抱住锅巴没命地大嚼起来。大毛才将那块锅巴吃到一半,修罗便熟练退开她裤子,并把早就硬梆梆的东西蛇一样钻了进去……
  其实,修罗平常搞女人也不用这么麻烦。
  起始,在营部食堂打杂的寡妇楚葫芦,总晃悠两个葫芦般大奶子,晃得他心痒难奈,就打趣道:“我打个谜语你们猜,谁能猜中,赢一碗大米饭。”
  楚葫芦抢道:“让我先猜,我家缺食呢。让我先猜!”
  修罗挑眉笑道:“就让你先猜,你听真了——
  一模一样两座山,
  无石无树软棉棉,
  说是小伢专用物,
  实际大人多把玩。”
  冯事告一听便知了,就咧着嘴朝楚葫芦调戏道:“楚大娘,我来帮你猜吧。”
  楚寡妇笑道:“哈,你帮我猜好是好呀,可饭没啦。你要真的好心,就提个醒啥。”
  事告道:“我提醒可以,那你要先答应,帮你猜赢了,我不要吃你的饭,只要把谜底子给我吃一口就中!”
  楚寡妇大笑道:“好呀好呀,赶紧说啥。”
  事告随口道:“这个简单,竖起耳朵听好啦哈――你不动来它不动,你要跳来它就跳,别人都是烂泥淖,只有你是葫芦瓢,不要往人身上瞟,低头一看就知了!”
  楚寡妇听到葫芦瓢,才迷迷糊糊知了谜底,倒有些口促骂道:“你个现世宝!”
  事告大笑道:“哈哈哈,猜中了吧,那就给我尝一口葫芦了吧!”
  楚葫芦随手拿起个大葫芦瓢,一边从锅里舀水泼事告,一边笑骂道:“你个调戏鬼,就让你吃一大葫芦瓢!”
  事告一边躲一边戏道:“人碗小、你瓢大,葫芦讲话不算话!”
  大队干部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带饭,一把手三碗,其他人两碗,食堂打杂的一人一碗。锅巴也由大队干部均分,食堂打杂的可得余下的锅巴汤。虽说楚葫芦比一般人好多了,不但打饭打粥时自己可享受最先捞取好的,而且又有这额外的一碗饭和锅巴汤。她虽只三十出头,可有两个十岁左右正能吃饭的儿子和年迈的老婆婆,那点东西回家根本不够分的。老婆婆每每见两个如狼似虎的孙子,总把自己的一份让出来,经常饿得躺床上讲不动话。
  晚上,大队干部吃过了都包着东西匆匆回家,楚葫芦收拾完锅碗最后一个走。她包着东西出来,见文书修罗房间亮着灯,就想着那碗饭,走过去见门开着,修罗正埋头写字,就悄悄走到身后道:“蔡文书,你把我那碗饭呢?”
  修罗一惊,放下笔,反手拍了一把葫芦屁股道:“呵,放心,饭早给你包好了。你不能只顾上口吃饭,就不顾下口吃奶啥!”
  楚葫芦一时语塞,刚嘟哝句“你个调戏鬼”,就被修罗一把搂着亲了个嘴。葫芦嘟哝道:“让人看见喽死鬼!”修罗便一手搂着葫芦的腰,一手捻灭台灯,再一边亲着嘴,一边退了她裤子,就让葫芦扒在桌沿,从后面干起了猪狗爬骚……
  从那之后,修罗每晚回家,路上总有妇女在半路求他把点饭。修罗也不吝啬,也不挑捡,就一个饭团搞一个。有时路上遇到几个,饭不够用,就用锅巴对付。后来饭越来越金贵,他捏的饭团也就越来越小。
  粮食越来越紧张,修罗也就不再用饭团锅巴搞女人了。于是就想了个新法子。
  其实,如果只喝连里打的米汤,大家早就饿死好几回了。为了活命,到了蚕豆黄豆饱荚或稻谷成熟,大家都想方设法偷点能吃的东西家来。因是多数行为,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营连干部也都偷,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只要不明目张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可修罗跟矢书记进言说,对于越来越严重的偷盗风气,虽然很难一下彻底根治,但如果不镇一镇,就会毁了共产主义的大好形势。矢书记一听这话,就特派修罗下去镇一镇。于是,修罗便隔三差五忙着下连去检查。他检查专在收工时分突然出动。也不查男劳力,只挑几个有姿色的妇女关到连里仓库,一个一个地审查她们是否偷藏了公家的粮食。被审查的妇女开始当然不认,说我们都是空手,哪偷什么东西。修罗就挑眉咧嘴道:“呢,我说你偷不算数,你说没偷也不算数。古话讲,拿奸拿双,拿贼拿赃曼。”说着,就叫一个妇女进到里间,把门关上,问,把东西交出来吧。妇女就剜一眼修罗道,真没偷哦蔡会计哎。修罗就动眉低头上前把手在裤裆一摸,咧嘴笑道,没偷,这是什么?原来妇女们为躲过检查,就在内裤缝个夹层的兜,把偷的东西装里面,隐避隐私,人也不好检查。可修罗来个单独检查,也算给你面子。当然,他也不单是给你面子。既然给你留了面子,你也要还他面子,答应把身子随了他。否则就公开出来,不但要罚全家人断顿,还要戴高帽子批斗游街。这样也就只得随了他。……。
  
  是年季夏,鬼旋风重创大皂角树一桠。桠上一窝喜鹊被覆,落下一只长毛的雏鸟。妈妈捡着还在动,就叫大哥用毛竹杆送回树上。
  是时,大哥修文小学六年级毕业。
  小学升初中的考场设在庐江中学。语文、算术考过之后,大哥修文心情格外轻松,正想邀个同学钻出去转转,新班主任将汗虞老师突然拉住他,说要他再去加考一下美术。搞得大哥修文有些莫名其妙。可又不敢多问,就说我连铅笔都没有,怎么考呢。将老师问问在场的同学,都说没有。这时突然有人叫道:“哎,我找到一支啦!”
  原来是同桌喻昭,她在一个课桌肚里终于发现了一截寸把长的铅笔头。大哥修文如获至宝,未敢刀削,只将露出的铅芯在桌上小心磨了磨,便紧紧握在手中,如持武松哨棒般撞进考场。
  加考美术的共八人。老师发给每人一张十六开白纸,也不出题,想怎么画,画什么都行。
  大哥修文在家里,上受大大妈妈管束,下受弟弟妹妹夹持;在校不但要受管束,还要常遭冤枉。于是就时常画上一匹飞天神马,自由自在,恣意奔驰。于是乎,用了不大的时间,就一气呵成地画了一匹乱鬃扬尾、腾空奋蹄的奔马,落了姓名就交给了老师。刚想起身走,可看别人还都没画好,便没敢走,就又回到坐位上坐着。
  一会班主任将汗虞老师走了进来,监考的老师十分亲热的迎过去。将老师低声问这个画的怎样。那老师点点头小声说:“不错,画得挺有灵气。就现在看,他是这里画的最快最好的。”将老师一听就咧嘴笑了。大哥修文耳灵,听罢心里像是突然塞了一颗水果糖,有股说不出的鲜甜滋味。
  将老师身材魁梧,语音浑厚沉稳而不失风趣,用他的话说“话如茶叶,闻之香,看之少,泡之多。”他当年到黄麓师范上学,是因为仰慕“和平将军”张治中之名报考的。上学那几百里路,是靠两条腿丈量着走过去的。他调来学校,是专为接补虞亭老师的缺。他文学功底很深,时常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文章。在学生修文心里,如果说虞亭老师是孙悟空,那将汉虞老师就是二郎神。
  一天,将老师在作文课上讲古人追求诗与画的联系,又引深到中国画“诗书画印”集成艺术的奥妙。为了例证,他讲了一则故事。
  说芜湖鸠江饭店大堂挂有一幅墨兰吊屏,画作笔力老道自然,笔墨意趣浓郁,画境恬淡高雅。饭店经理尤爱此画,一日上午,他正在赏画出神,耳边但闻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画虽好,可惜无诗,美中不足啊!那经理见这和尚出语不俗,当即答道,就请大师父赐诗吧。那和尚也不客套说,请备笔墨。
  经理当即叫人泡上一壶黄山云雾,又亲自取来胡笔烟墨歙砚。但见那和尚端起自带的紫砂小壶,往砚中倒了些茶水,经理便亲自研墨。少顷待墨研好,经理又叫人将画取下。那和尚却说:“用动画,拿把椅子便可。”
  椅子取来,那和尚悠地踏上去,经理忙叫一人捧了砚台,自己按着画轴,和尚先将笔在砚边水槽润了润,然后蘸墨,又在砚边掭几掭,凝神静气,悬臂抖腕,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跳下椅子,说了声,小僧献丑,便攥个紫砂小壶喝茶走了。
  那经理看得发呆,也不知答话。只盯着画上题诗,不觉吟诵出来:
  数株墨兰惟笔栽,不沾雨露四时开。
  根深蒂固花常在,无香有色引蝶来。
  九華僧题
  接着,将老师便深入浅出赏析了这首诗的“三奇”妙趣。一是笔栽墨兰,选题奇趣;二是不雨开花,想象奇妙;三是无香引蝶,诗意奇绝。自那以后,学生修文对诗书画,便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与虔敬。
  考完之后,听将老师介绍说,他加考的是省艺术学校,监考的老师是他以前黄麓师范的同学。修文得知考的是能画画的学校,搞得更是心花怒放,就三天两头跑学校问通知。结果没有问来通知,只问来将老师一声叹息道:“艺校领导认为,你绘画天资虽佳,但年龄太小,尚欠生活自理能力,不宜上离家太远的学校。”
  大哥修文只得耷拉个头回家。心想,不能上艺术学校,还有升初中的考试保底,反正有学上就行。于是大哥修文不久便接到了“巢湖财贸学校”的入学通知书。大哥修文拿着入学通知书,蹦蹦跳跳跑回家拿给大大妈妈看。妈妈一听是“财满”学校,就高兴道,那就等你以后学好了发大财兴家旺族喽!说着就叫父亲把通知书收箱底放好。听说要到百十里外的巢湖上学,母亲一面叫父亲在屋后砍几根水竹,请汉崮的回篾匠编个手提箱,一面抓紧日夜纺纱,准备给大哥缝件新土布褂子。因为大哥身上那件褂子的补丁,好似满山头的树桩秃疤,实在是太多太难看了。
  等待开学的时光,就是预支喜悦的时光。就像腰里有块水果糖,既可以一直放着让自己为它激动,也可以随时拿出来舔一下解解馋。这消息很快就在庄里庄外传散开来。
  夏古今见到母亲就说:“儿子考到巢湖上学,蔡二娘总算风光了。”
  梅尖头说:“别瞧这家伙老师点名不答稻、老师吃烟他点炮,精瘦鬼点大人,脑子还鬼聪明啥。”
  公未正见到修文说:“这么大个劳力不在家上工,还饿着肚子念书,想做老爷升官发财,真是晚上做梦发财——睡在床上摸天啥。”
  未正的儿子公大货跟大哥年龄相仿,就没给念书在家上工。
  结果还真叫未正说应了。一直等到九月初,未等到开学通知,却等到了学校停办的通知。天没摸着,美梦也只是空欢喜一场。于是,大哥修文的学生生活,就从此彻底结束了。
  这时好久没见门前晃悠的族叔吭二爷,便草影般又晃将出来:“吭吭,母猪下仔会拱,蛤蟆生仔会蹦,老鼠养仔会打洞――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飞上天曼!”
  
  是年仲秋,龙潭冒泡若煮。
  一天上面来人检查,要看看幼儿园的生活情况。于是,食堂就专门给每个儿童发了一碗饭和一盏汤。并再三交代,先放着不要吃,等一会有人来了,叫大家吃,再慢慢地吃。谁不听话,就不给吃的。可二哥修云早被饿得头晕眼花耳背气,根本没听进老师的交代。当炊事员族嫂癸年把一小盏滚开的菜汤刚放下,二哥修云拿到就喝。气得癸年不行,喝道:“饿牢里放的呀?让你喝!”癸年一边斥着,一边随手将盏底往上一托。于是,一碗滚烫的汤水,就全部浇灌到二哥的嘴里脸上,直呛得口鼻眼都是汤,把个脸腮、嘴唇、舌头一直到咽喉都烫得水肿溃疡。
  二哥修云被烫后,连水都不能咽,也不能上幼儿园,就坐在门前石碑上,一个人玩玩下石子棋。
  傍晚时分,崇福从幼儿园回来,手里扬着块锅巴说:“小二爷哎,我这有锅巴你要吃啥?”
  二哥修云早就饿得发慌,被他这一点,饿得更慌。就哑喉吃力地说:“你是大侄子,我哪能吃你的东西啥。”
  不料,崇福却扳一小块锅巴递了过来。二哥修云从不随便要别人东西,尤其是晚辈的东西。可他实在经不住这块锅巴的诱惑,便不由自主伸出迟疑无奈的手。不料,崇福却突然把手缩回说:“还是算之吧,你嘴巴喉咙都坏掉了,给你也不能吃。”于是,搞得二哥修云只得眼巴巴、尴尬尬地收回伸出的手。不料,崇福却急哨般咯咯乐笑不止,一直笑到抽筋,一口气没接上,竟又突然口吐白沫,发了“猪头疯”,一头栽倒地上。吓得二哥修云忍着喉咙疼痛,赶紧跑去喊来癸年大嫂。
  崇福与二哥修云同齡。二哥修云虽然经常饿肚子,却长出一付富态面相,于是庄里人都叫他“小地主”。二哥修云被叫得窝心,回来找妈妈诉说。妈妈就教他:“儿哉甭窝心,下回有人叫你,你就说‘我是开门地主’。”于是下回有人再叫,二哥修云便笑面慢语道“我是开门地主”。弄得大伙唏嘘半日,以后便再不叫了。
  可有吃有喝的崇福却生得憔黄干枯,于是庄里人都叫他“小账房”。有一次早饭时分他晃到大巷廊,小秃就一边喝粥一边问崇福:“小账房又上哪里讨债算账那?”崇福低头背手走着路,也不答腔,待走近小秃,突然将一把鸡屎放到小秃粥碗里。此后再没人再叫他“小账房”了。本来崇福不但长相修罗,脑子也跟修罗一样灵活。可有一强必有一弱。他随了其母其舅天生有个“猪头疯”的毛病。不过找了一个山里的郎中给配了药,叫“朱砂丸”,一旦发病,只要及时吃下就好。
  
  大食堂改成小食堂之初,煮的米汤中还能捞到几粒米生,过一段日子,不但捞不到一粒米,因无米下锅,还隔三差五的停火断顿。最长的连续半月不开伙。于是,大伙见什么就吃什么。只要是能入得口的,就往嘴里塞。这让大哥修文跟母亲认识了许多野菜。什么毛蒿、野蒜、马兰头、观音土、野草梅、蔷薇苔、剪子股、蓑衣菜、荠菇奶等等
  但大哥印象最深的还是粗稻糠。所谓粗稻糠,是将稻谷舂出糙米时留下的稻壳。稻壳坚硬如甲,边沿似刀。本来这东西是用来烧锅煨火炉的燃料,可因为它毕竟是从大米身上脱下的壳,想像中,就像脱下的内衣,怎么也占些肉腥体味,这才舍不得把它烧火。先将它放锅里用微火烘焙至焦,再用石磨磨成细粉,并用细筛箩过后,当炒面吃。可这东西也怪,不管把它磨得多细,也不管你是干嚼,还是水咽,吃起来都一样如同沙子,极难下喉。甲长老丁却吃出了经验,对大家说:“吃这东西不能贪,千万甭动口嚼;一口撮一小点,就一大口水,直接往下吞!”
  大家试试,果然不错。可过两天大家又都来找到老丁说,你教我把糠吞是吞下去了,可还没教什么法子把它屙出来啥。
  原来,这东西吃进去像沙子般难咽,可屙时,又像水泥般难出。
  好在甲长老丁经验丰富,就样样手上的一根筷子说:“哪还有什么好法子,掏呗。你怎么一点一点咽下去的,再怎么一点一点掏出来。”
  大哥和二哥都因头天多贪了两口糠粉,第二天一大早就蹲粪坑边哼哼唧唧使了半天劲,却连一粒老鼠屎也没屙出来,憋得他两个眼瞪金鱼,额暴粗筋。母亲就让他俩撅着屁股,用筷子给掏了老半天。
  大家都觉得这东西难进更难出,就开始改换口味,都去找野菜吃。野菜没油也难下咽,而且进肚子后发糙发酵,又烧肚、又糙心、又放屁、又拉稀。但就有一个好处,出来没那么费事。于是大家就一齐去山头地脑到处铲野菜挖葛根。可后来才知道,原来吃野菜还有比吃稻糠更大的风险。
  过不几天,甲长老丁的弟弟丁小根,就不知吃了什么野菜给毒死了。小根跟小叔年龄相仿。小叔参加革命的时候叫了族小叔,同时也偷偷叫了小根。可小根说,革命掉头就像割稻,我还是别太轻慢这条命吧。可哪知道,他倒把命叫野菜割掉了。
  梅尖头比一般人要想得更细曲。他见铲野菜的人多,要不了多日就铲不到了。于是他夫妻两个明着也跟别人一起铲野菜,暗地安排两个伢子去丁家畈去挖葛藤根。葛藤根不但个头大营养好,而且能存放时间长。哪知道两个伢子一天却错挖了蛇萝根,那根又肥又嫩,极似葛根,挖出来当场剥皮抢着吃,结果就都中了毒,像是犯了“猪头疯”满口白沫,倒在畈埂上。那天甲长老丁挑担粪箕正好去畈里砍草挖根,见三个伢子倒在埂上口冒白沫,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将两个伢子掳进粪箕,一担挑到河那边的鹰嘴劳改农场找了医生,才抢回了两条小命。
  
  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这更延长了大伙的饥饿与痛苦。入冬没什么农活,勇禽排长总不能看着主劳力也像女人们到处挖野菜,就分派男人们有的去黄陂湖挖芦根,有的去山上挖树根。他知道父亲蔡二城里有许多老关系,就让他到城里找个单位厕所,拉回来作集体肥料。父亲想想,就去找了县食品厂。食品厂是原来大发糖果行改造过来的,厂长就是原来的糖果行老板唐大发。其实唐大发之前只是个会做家传糖点作坊的大发糖果铺小老板,他找到父亲蔡二先生,将他的糖点打开了芜湖南京上海的销路,后来就发展成了糖果行。父亲蔡二找到唐厂长说:我白天帮你厂里做点手头生活,不要你工钱,你把厕所包给我,生产队托我搞点粪肥。唐厂长瞪大雀蛋眼道:二爷你也真是的,就这点小事,你叫个人给我带句话不就中之曼!哪还要你动什么手啥!他知道父亲人性,就又怪道:家里肯定缺吃的吧,这个你倒不舍得多走一步。于是没容父亲推辞,就包了一大包糕点旁料硬塞到怀里道:你也不要嫌弃,回去给小伢子填个肚子。
  回去,父亲先分出一半偷偷给了梡大爷,一半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视同珍宝,悄悄用手巾包着揉成粉,又悄悄藏起来。等到晚上上床时分,才烧了小半锅水,再放进一小把糕粉,一人盛了一碗。
  大哥修文早饿得肚皮贴后背,顶着水烫,几口就把搞进肚中。
  大姐修莲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一边赞道:“好甜,好香喽。”
  二哥修云喝得最慢。他咂一口,叹一声道:“真好喝,真好喝。这是我一生喝过的最好喝的了!”
  这时,母亲赶紧从锅台边紧急压低嘘来一声道:“小孬哉,甭支声,让外人听到喽!”
  
  是年小寒,龙头坡顶飘来一片乌云。阵雨降,乌云失。
  一天,二哥修云不知吃了什么直叫肚子疼,母亲东求西告也没找到个解决法子。这时父亲还在城里食品厂看厕所,就把二哥背去交给父亲,让他想法子到县医院瞧瞧。父亲只得向唐厂长开了口,带二哥去看了县医院。一周后,父亲带信回来,叫大哥修文去把二哥修云背回家。
  那年大哥修文十三岁,可人瘦毛猴,胸似搓板,腿如柴棍,走路打摆。一大早空手空肚跑到城里,就已经累得腿脚发软了。他想如果背着弟弟,途中一旦滑下来,就再没力气起身了。于是那天上午,大哥修文从县食品厂父亲的临时住处,就让父亲将半昏迷的二哥修云抱着骑到他的脖子上。这样他可死死抓住二哥两腿,就是自己走不动靠树靠墙,也不让二哥掉下来了。
  为回家近些,大哥出南门沿清明河埂小路回家。走小路要穿越圩田,大约要走三四里弯曲湿滑的田埂。这些田埂宽不到两尺,两边是水田,又窄又滑,还或有田缺,稍不小心,就会跌进泥田。虽跌进泥田摔不坏,却足够让他哥俩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好在来之前妈妈为他作了装备,让大哥穿了一双专门对付田塍打滑的草鞋。因此,有几次在跨越小沟和田缺时,都拯救他哥俩于既倒之中。
  当走到钓鱼台老土坎时,大哥修文是又饥又渴,腰酸腿软一身虚汗,实在有些头晕眼花走不动了,可又不敢把二哥放下来歇乏。于是,就靠在高高的老土坎下,闭目定神喘口气。这时,二哥修云突然苏醒过来开口道:“大哥哎,难为你了,累着你了,谢谢你了哦!”
  大哥一听心头一惊,这话哪是个八岁伢子说得出来,心里就悠然涌出一团不祥的阴霾。于是鼻子一酸,眼前就一片模糊……
  眼前的钓鱼台早已今非昔比,那高高威风的正阳宝塔早被扫了四旧,只留下这块高高的土台,像一个屡被盗掘糟蹋的巨大陵墓。
  就在大哥修文回家的当天后半夜,二哥修云就像雨过的乌云般悄然散失了……
  时年,二哥蔡修云八虚岁。
  
  接连几年中,父亲批斗、祖屋被毁、母亲大病,一年中又亡命两人。如此劫难接踵,大伤母亲元气。她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就与父亲商量,头一回叫长子修文给在外当大官的小叔写信求救。
  
  
  青龙山脉,形单势薄。
  其尾自古岭逶迤而下,经红岗、走燎原、溜楚天、跃毛峰、过永固、翻唐宗、越宋祖、穿天骄、至龙潭。其首曰龙头坡。青龙及此,光头秃脑,张开八字巨口,饮水清明河湾。
  这便是青龙山脉的形势路线。
  因其形疲势乏,凄景楚观,乃成潜川十穷之首。社员称“青龙喝水”。
  蔡家、周家居龙头坡上。
  
  
  是年隆冬,小叔张凯旋回乡考察。这是他离开家乡参加革命后,首次返回青龙山。
  本来第一次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也顺便表表抛头颅洒热血造福桑梓的情怀。可他进庄时,除了身边陪同的县区公社的干部,到村口欢迎他的,只是几个营连部的干部及其家属。也只有这几个人脸上还有些人色。其他的乡人,都一个个风干老鼠,面如灶土,目露锅灰。不但本家已亡故两命,许多之前同龄和相熟的夏石、吴谷、小根、宋民、元贵、唐霞、汉燕等乡人都死了,还有灭门绝户的。之前竹木苍翠一派生机的青龙山,如今却成了满山秃疤,遍地饿殍,村荒庄冷,令人毛骨悚然,痛心疾首。
  小叔虽个不高,眼不大,却是脸黑如铁、鼻隆如锤、嘴阔如鲶、嗓大如雷,神形气魄酷似梡大爷黑老虎。他用一天时间,把青龙山从头至尾跑了个遍,搞的是凄凉满目,悲恸满腔,一怒之下,竟搬一块石头,砸了庄里的食堂大锅。并当即强令解散食堂,将粮食分到各家人头。
  一听这话,旁边陪同的各级干部都吓出一身冷汗。上面没有文件,哪敢轻易照办。可小叔张凯旋如雷斥道:“你们不但马上给我停了食堂,还赶紧把田地分到农户手中。人活命,要吃饭,人命关天,救命要紧!你们照我说的做,上头追究下来,老子一个顶着!”
  小叔之举解救了一群濒亡的乡亲,乡亲们就都一直叫他是清官大老爷,称颂他是安徽出的第二个包青天。他却因此付出了丢官的代价。
  
  是年大事:
  大寒-中国大力支援越南。
  惊蛰-平息西藏叛乱。
  清明-刘少奇当选国家主席。
  夏至-庐山会议。
  白露-国家举全国之力,创造了“规模大、工期短、质量高”的十大国庆献礼建筑工程的人间奇迹。首个奇迹是大会堂。其总面积十七万多平方米,大小厅室共一百多个,包括万人大礼堂和容纳五千余人宴会厅。周*总理在国庆十周年庆典中给予高度评价: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这样大的建筑只用了十个多月的时间就建成,它的精美程度,不但远远超过我国原有同类建筑的水平,在世界上也是属于第一流。此外,为使其免遭雷击之灾,给大会堂创造性地罩了一个巨大的笼式避雷网罩。此项设计比国外同行在理论上的研究提前了十八年。毛*主席亲自将其命名为“人民大会堂”。
  十大献礼工程中,让农业国家广大农民扬眉吐气的当然是全国农业展览馆。该馆正式落成后,首次举办了建国十周年全国农业成就展览。这次青龙山终于作出了一点贡献。因之前放高产卫星之功,大队获得向上选送展品之遇。矢书记遂下令各生产队下田选拨上交了两大捆优质水稻,大队又从中一根一根精选出特别稻穗,扎成一大把精华向上报送。
  小寒-蔡家连亡两命,损失人口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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