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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之道 巽(为木为风。亦卑亦恭。《易》《论语》)(一)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6-09 17:39:31      字数:16576

  母之道-巽(为木为风。亦卑亦恭。《易》《论语》)(一)
  
  风谣云
  大黄风
  鬼旋风
  断路风
  公产风
  
  以下三年,天地多生怪风。
  
  戊戌初春,天刮大黄风。风向不定,漫天乱转,满空亦雾亦尘,浑黄弥漫。犬多乱吠。
  
  是年仲春,并高级社为人民公社。
  上面号召要超英赶美。农村土地改革告一段落,接着改革城市工业。首先要大大增加钢铁产量,所以要大练刚铁,突飞猛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土地改革是工人支援农民,工业改革农民要支援工人。于是,开展全民大练刚铁运动。
  先是有人去龙下巴挖来红土和成泥浆,用量子拎着,蘸着大刷子在庄子主路两侧的墙壁上,涮满了大字标语:
  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三面红旗万岁!…
  有的墙壁毛糙,就专门用泥浆拌石灰给刷一层,弄成白底红字,古怪醒眼。
  恐怕是只写出大标语,还不能与这项伟大改革运动相配,于是,上面又要求发动广大社员群众先放下扁担钉钯角头锹,拿起笔来写诗念诗,开展声势浩大的赛诗会运动。要像搞土改开展批斗镇压地主反革命运动一样,认真搞好群众性赛诗会运动。
  大队矢书记像咬破一颗青葡萄,弄得咧开大嘴,露出封棺钉样大牙咂道:“嗯妈妈,嗯妈妈,这是怎么搞,叫农民做诗。大家议议。”
  副书记老报笑出一脸晒板酱道:“这是行文做诗的细生活,还教蔡会计出个好法子。”
  修罗低头晃两下脱大眼珠,见老矢盯着他,就扑哧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大口,才打个大大的鸡花嗓子咧口笑道:“呢,这个容易曼。派工作组,去学校跟各小队发动啥。”
  老矢又咂一嘴道:“发动是发动,就怕没几个能做,搞不出个形势。”
  修罗扯出一脸糖丝道:“呢,这个不怕喽。一个,要带点把子,一首诗算一个工;二个,甭分散搞,把集中到大队一块搞曼。”
  老矢老报就笑出一对欢团道:“这个法子中!”
  
  这年春,大哥修文五年级。
  农业快步跑,工业大跃进,学校搞加油。在新的教育方针指导下,把他们一群小学生,放到庄子田地里参加集体劳动,为社会主义大跃进添砖加瓦。
  虽然大家都长在农村,但在这明媚的春天跟老师一起下到田地,一群小学生像飞入田野的麻雀,几几喳喳,推推搡搡,那个开心。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大家戴着斗笠,跟着老师去宋山拔秧栽秧,一直从清早干到中午。回校后,老师就给他们出了参加劳动的命题作文。因为学校最先收到大队赛诗的重点通知,又及时把通知精神传达了全校师生。大哥修文听到做一首诗能挣一个工分,就立志要把作文写成一首诗。这样就写下了一首诗歌作文《在风雨中》--
  
  在风雨中,
  走来一队身影,
  迈着整齐的步伐,
  唱着嘹亮的歌声。
  
  在风雨中,
  响着老农的话音:
  拇指朝下四指并,
  秧撩要小轻轻拎。”
  
  在风雨中,
  传来啪啪的洗秧声,
  每个人的身后,
  摆下了秧把的长阵。
  
  在风雨中,
  响着一阵数秧声,
  “我一百八十九”
  “我二百有零”
  
  在风雨中,
  传来唰唰的插秧声,
  这个秧行整整齐齐
  那个秧棵匀匀净净。
  
  在风雨中,
  行进着一队身影,
  要问他们都是谁,
  青龙小学的师生们!
  
  这篇作文一上交,很快就有了反应。
  先是班主任黄老师把修文领到办公室,搞出一脸刻意笑容问:你平时看过很多的课外书籍吧?
  修文传染面容答:看过许多图画书,还有周老师借的《高玉宝》。
  黄老师尽力维持面容问:“也看过诗歌方面的书吧?”
  修文也强力维持面容答:“在课本上看过,这次作文我就学着写了,写得不好。”
  黄老师逐渐消损笑容问:“写得不错,是你自己独立完成的吧。”
  修文随之消损些笑容答:“是我自己独立完成的。”
  黄老师终于撤下笑容道:“那就好,你先回班上吧。”
  修文刚回班上坐定,校教导主任老白又把他叫过去,晴天一霹道:“说说吧,你的作文是从哪里抄来的?”
  修文自打开蒙头一天遭遇之后,调皮捣蛋的名声就一直如影相随相伴一生。就是几十年后那些同龄人一提及大哥修文的童年,都笑笑说,他人是有些鬼聪明,可要是调皮捣蛋起来,乖乖,那家伙!……可大哥修文坚强不屈,对此从没认过帐。无论何时何地有人提及,他都针锋相对,认真重复解释一番。为了改变总被老师父母怀疑惩罚的状况,他总试图把自己搞得格外诚恳状,以利洗雪其污。于是把脸憋出红而发紫的茄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白面拍灰之效。于是说出的话就有些懾懦,反更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白主任,我没抄,真是我自己写的。”
  白主任兼管学校治安工作,大伙叫他是专治小偷坏人的“马怪”,一眼便能识破好人坏人。于是又烈日一雳道:“哈哈不对吧,我好像在哪见到过啥,就是记不太真。你也甭怕,刚写作文学点抄点是正常的小事情喽,我小时候也干过,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我就随便问问,你说出来,我也不怪你!”
  这样,大哥修文就被逼成低眉卑目嘟嘴田螺的小偷嗫哝:“真是我自己写的,要找到跟我一样的,随你们怎么罚。”
  白主任见拧一块干抹布,实在拧不出水,才悻然挥手释了他。
  如此,学生修文的诗歌作文才算正式通过审查,并通过了学校选拔,作为优秀诗作报送了大队赛诗会,还登上了学校的宣传墙报,并排在中心显眼位置。
  
  大哥修文的诗歌作文充满了和风细雨,可这年江淮却遭遇了罕见的大旱不雨。这正应了“春起黄风夏大旱”的民谚。
  入夏以来,江淮地区已连续一百零三天滴雨未落。于是,还未等赛诗会开台,上面就又动员开展抗旱保苗运动。并提出系列口号“人人抗旱,户户保苗,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同时要求,要把赛诗运动与抗旱运动科学有机地结合起来。二者相互促进,相得益彰。
  矢书记开始听不大懂公社工作组年轻带队干部的精神传达,可又不便问,就说:领导你水平高,办法多,还烦请给我们拿拿主意啥。
  年轻带队干部给突然问出一个红脖子脸,就一推黄皮小本道:“我也是遵照上面的通知精神,原原本本地传达上级领导的指示要求。具体怎么搞,还是要联系本地具体实际,发动群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坚持打人民战争。总之,就是要通过赛诗会运动,促进我们的抗旱运动;以群众的抗旱运动,提高我们的赛诗会运动。”
  老矢努力地听出一脸苦瓜,却如获至宝点点头道:“领导已经讲得十二分的明了,我们大队坚决执行上面的指示精神。”待送走工作组,老矢赶紧又召开大队班子会议,让大家议议。待议到修罗,修罗点着烟,打个鸡花嗓子咧口笑道:“呢,一个,白天搞抗旱,晚上搞赛诗曼,抗旱赛诗,两不耽误;二一个,搭个大戏台,再挂两个汽油灯,谁的诗选上了,就叫上台自己念;三一个,赛诗会取一二三名,按名次分头奖励。”
  老矢这才逐渐把苦瓜脸听出个葫芦脸道:“嗯妈妈,就怕白天抗旱累了,晚上没什么人到场,搞不出个形势。”
  修罗挑眉笑道:“呢,这个不怕喽。一家来一个主劳力,记五分工;不来的,罚五分工。”
  老矢就又听出了南瓜脸道:“嗯妈妈,这个中是中,可怎么评个等次好差呢。”
  修罗一扬飞机头道:“呢,这个容易曼。就听台下的声音,按照大家巴掌声音大小来定不就中之啥。”
  老矢就一拍桌子道:“嗯妈妈,我想了半天,也就是这个法子试试了。干吧。”
  于是,修罗领书记之命,还是在查家大院,照着当年批斗镇压地主的大戏台搭了起来。戏台顶檐挂红布贴斗方红纸行书主横幅标语:青龙大队社会主义大跃进赛诗大会。还比那时的台子上多两盏汽油灯和两条竖幅的大标语――
  赶英超美大跃进
  抗旱保苗人胜天
  
  晚上四野一片漆黑,但两盏汽油灯把个戏台和大院子点得如同白昼。不到六点,就挤满了社员群众。来一个,到会计修罗那领一个签上户主姓名的小票,等散会后再找修罗盖个公章,就可拿回小队作记工分的凭据了。
  赛诗大会由矢书记主持,头一个就让大哥修文上台念诗。
  修文是头一回上台念诗,如同头一回坐上花轿的女子,心脑紧绷绷、手脚汗涔涔、嗓眼干巴巴。但想到终于凭自己的能力登上戏台念诗,不但能给父母长脸,还能给家里挣上一个整工分,就感到一阵兴奋。修文虽然手上拿着一张抄着诗的纸,但他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用看。于是,刚走到台中央,就开始熟练地背起来。因为没有扩音喇叭,加之大家凑到一起好新鲜,乱哄哄的,根本听不清台上念诗的声音。结果,修文一口气背完了诗,下面依然乱哄哄的,就像水面丢了一颗爆米花,什反应也没有。
  矢书记就赶紧加大嗓门压道:“同志们,同志们,大家不要讲话,要听台上念诗!”
  可台下还是乱哄哄的。老矢正欲发火,修罗就贴他耳根说句话。于是老矢又大声补话道:“谁想讲话,就请他到台上来赛诗;要是没有,就给我把嘴巴关住;要是让我瞧见谁再乱讲,就扣掉五分工!”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于是老矢又叫修文站到台中央再念一遍。修文噘嘴挠挠头,只得又走到台前又背了一遍。可背完了,台下还是没什反应。老矢就又急出一个大红脸道:“嗯妈妈,该讲你们不讲,不该讲你们倒乱讲。诗念得好不好,你们可以讲讲啥!”
  于是就有人说:“这个肯定是在书上找的戏文吧,文绉绉的,听不大懂,没劲喽!”
  计划接下来的是一个老师念诗,比修文的还要长,还要文。老矢一听开场不利,就看看修罗写的单子直咂嘴。修罗就朝旁边一指道:他的有劲,就叫他先上啥。
  旁边站着元陵的许多知。多知比修文高一班,他去年小学毕业,考了全县第一名,却上不了初中。因为他大哥许多章是国民党飞行员,还跟老蒋飞了台湾。都说多知脑子青龙山第一,可老师说,新社会脑子好不如成份好中用,但只要表现好也一样中用。好多无产阶级革命家出身就并不好,但表现好,就一样中用。于是,多知就积极写诗表现。老矢就一拍多知肩膀道:“嗯妈妈,你上吧,好好表现。”
  多知就整整衣领衣袖,清清嗓子,昂首匀步立定台中,把脸崩成个坑坑点点的大苦瓜,又憋出半土半洋语调,抑扬顿挫诵道:
  男女老少齐上场,
  家家户户抗旱忙,
  一瓢水来一瓢粮,
  气死东海老龙王!
  ~
  多知诵罢,台下七嘴八舌纷纷叫道:“这个有劲,这个有劲!”
  坐在一边的冯事告见这个小家伙得了彩头,没等老矢主持,就自告奋勇跑上台道:“大家要听有劲的是吧,那好,我来个更有劲的,大伙都把耳朵竖起来听真了啊——
  人民群众真英豪,
  端起巢湖当水瓢,
  不怕老天下雨少,
  哪里干旱往哪浇!”
  事告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叫好。直把老矢叫得满面翻花。之前事告也报名赛诗,可老矢嫌他那些顺口溜上不得台面。没想到这家伙赛诗还真能鼓动群众抗旱斗志呢。但他更没想到,秦峰的羊勇禽不服事告抢了这大风头,也没等矢书记主持,就自告奋勇跑上台道:“刚才念的诗不错是不错,就是有点雷声大,雨点小。弄妈,你瞧这老天都三四个月不下雨了,你才一水瓢一水瓢浇,就像老头撒尿,阿能浇出粮食啥?阿能气死老龙王啥?弄妈,稻没浇活,你倒先累死个吊!”
  勇禽一番压人的话,倒激起了大家的兴头。都知道他是个人来疯,见他上台两手空空的,知道他又是搞热闹出洋相来了,就七嘴八舌催他念诗,瞧他笑话。不想他倒狠的一打牛闷嗓子吼道-
  社员群众干劲高,
  端个巢湖算个屌,
  老(子)把天河捣个洞,
  哪里旱就哪里滮!
  ……
  端起巢湖自不可能,戳破天河更没指望,晚上赛完诗,白天大伙还是扎扎实实地去挑水抗旱。就当是瞧了场小戏,活动下心情。在此一片战天斗地热闹气氛中,父亲蔡二爷天天一大早起床就跟着大伙一起,挑一担大粪桶去清明河取水浇田。
  清明河岸边,一下修了许多临时放置粪桶的水铺。两个人用大端瓢舀水上水,挑水的人放下空桶,挑起实桶,走过一段苇丛,翻过一条圩埂,将水倒入圩内一条灌溉小沟,再由队长拿锹打开田缺,将这些担水涓流,分至干涸龟裂嗷嗷待哺的稻田里。
  因单程短则一里半里,长则三里两里,一个人整天全程挑不下来。于是,父亲蔡二爷便将之前卸船扛包打换肩之法炮制推出。若短距离,则设四、五人一队,沿河排开,这样每人只需走几十米的挑程。
  汉子们挑水抗旱,妇女们则拎水抗旱。男人们搞打换肩,妇女们搞打换手。母亲蔡二娘也跟着其他妇女一起,拎着一量子水,走个一二十米,便打个换手。妇女拎水队就傍着汉子挑水队,也走成一字长蛇,上下来回游动,颇为优美壮观。
  生产队集体出工,容易枯燥困乏。但大伙也有对付的法子。男人们挑乏了,总有个青头小伙挑头“哦-呵呵,哦-呵呵”地打起呵来。并随着打呵的节奏,调整加速了脚步的速度。一发动全身。霎那间,所有挑水队伍均被迅速感染带动起来。
  当然,带动起来的不仅是男人的挑水队,妇女拎水队的情绪也同时被引燃。一般总是小麻娘率先响应发欢,队伍便你追我赶,加快流速。一会公大婶又泼水起哄,队伍便一阵乱脚,笑叫一片。于是一时间,整个河滩便雀叫马嘶,一片欢腾。
  “打呵”一般是在集体干挑担子、抬石头、夯圩埂等众人一起干强体力活时运用。一个时辰打一次呵。打呵不但能激发大伙的精神情绪,消除枯燥沉寂疲劳,还能大大提高劳动功效。
  这个是“打工呵”。还有“打丧呵”。二者虽然形式一样,可意义大相径庭。在给老了的人抬棺上山时,也要打呵。其实,一般八个汉子抬棺也不能言重,但不管路程远近,抬到墓地都要打三个呵。虽都是一样打呵,但一个提神解乏热闹,一个喝道斥鬼敬神。功用礼规,截然不同。
  打工呵通常是打一个便歇一次乏。男人们歇乏或扯开裤子就地撒尿,或喝水吃烟东扯西拉,或三两碰一起,用树枝在地上现画棋格,用小石子下六子棋或隔空打子下老窝。也有几个半大的青头,在河边拾起石片朝对岸比着打水漂。总有人打着水漂便拣着一个铜钱、玉印,或精美小瓷件什么的,便引来大伙一阵哄抢。也有几个爱唱的,扯着嗓门跟河对岸梅墩的男女对着荤荤素素的嫖歌。堂兄秃头修逊总是带头朝对岸的姑娘妇女一边打着水漂,一边石滚雷吼:“呀呵呐、呐呵吆,对面女子跟我跑!呐呵吆、吆呵呐,跟我吃香又喝辣!……”
  哪待他吼尽,对岸的女子就狗撵群鹅般叫道--
  咿咿咿、呀呀呀,秃子头顶开银花!
  呀呀呀、咿咿咿,赶快回家把银揭!
  嘻嘻嘻、哈哈哈,攒下银子再成家……
  
  妇女们歇乏,有的给小伢子把奶,有的钻苇丛小便,有的还带了洗衣和针线活。母亲蔡二娘则脱鞋卷裤挽袖下到河里,在岸边摸起河蚌尖刀螺蛳蛙蛙蛤。大旱之年,河水渐枯,岸边水浅,河蚌螺蛳格外多。母亲摸到一捧,就扔到岸边,一会大大小小蚌螺尖刀就摆了一条龙,等散工收进量子拎回家挑肉喂鸭。
  
  田野里抗旱热火朝天,学校自然也不闲着。小学校的领导就给这群小学生们作动员,广大人民群众战天斗地抗旱保苗,我们未来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决不能等闲视之坐视不管;只要我们发扬革命先辈的革命精神,不怕苦、不怕累,一手泥、一身汗,一瓢水、一瓢稻,就一定能战胜干旱,人定胜天!于是大哥修文他们一大群小学生,有的带脸盆、有的带水瓢、有的带把缸,欢欢跳跳跟着老师去端水抗旱。
  这次支援抗旱回来,老师又布置了命题作文,并强调了作文一定要突出政治思想的要求。大哥修文在作文结尾又写了一首诗:
  一手泥一身汗,师生一起去抗旱;
  一瓢水一棵苗,庄稼喝水乐陶陶;
  不怕苦不怕累,学习革命老前辈;
  你恐后我争先,群众一定能胜天!
  
  是年孟夏,上头提出“思想革命化,行动军事化,生活集体化”的口号。
  为落实思想革命化,上头各级派出工作组下到各生产小队,不仅晚上组织开会宣传党中央指示要求,有时也利用半上昼半下昼田头歇乏时间,开展田头地脑宣传发动。讲话的人也学毛主席讲话的样子,一边讲话,一边比手划脚,口水四溅。
  为落实行动军事化,把三个生产队合为一个连,各生产队称排,大队部称营部。把龙头与宋山、元陵合成第三连。
  为落实生活集体化,封禁了各家各户的家庭小灶,一个连开设一个食堂。因为三个队有二三百人,所以做饭的锅特别大,能装三五个小孩洗澡。并在锅上面加一圈二三尺高的木围,人称大闷子。
  接着,营部就派出几批人到各排,挨家挨户把吃的东西都收缴上去。有人家里存了盐鹅盐鸭舍不得交,就藏起来。可工作组有特别能找的,于是就从床草下、灶仰头、地窖里,找出了许多盐禽盐肉好吃的东西。也有的把在外面埋起来,可过一晚上都叫猪狗鼠狼们给享受掉了。
  收了吃的东西,接着又挨家挨户收铁。每家根据人口摊派数量。就把各家破脸盆、破锅、破钉钯角头锹都收走。有的人家不够数,之前又藏了好吃东西的,就把好好的锅端下来砸个稀烂,再收缴上去。然后把收来的东西,放到一个土炉子里炼。可是用稻草干柴烧不化这些铁。有见识的人说,工人都是用煤炭炼铁,可我们这里不出煤炭。矢支书就问计族兄修罗。修罗说,我看报纸上登着,有地方采用土法上马,用大柴也能炼。于是,老矢便派出几股人马去山上砍树回来劈大柴。结果用大柴在大土炉中不断气加柴猛烧,终于烧化了那些破铜烂铁,形成一砣一砣黑乎乎的铁疙瘩。
  一分得,一分失。得了铁疙瘩,失了大树木。龙头坡上一抱粗细的大松树原有数百棵,长了百十余年,可并不经砍。也没用几天,就砍个精光。只留下满坡一个一个树桩离心圆,直往外流着白浆,像刚刚抓挠过的秃疤。
  炼铁很费柴,炼钢更费柴。有道是,十根树木一斤铁,百棵树木一斤钢。问题是,百棵大树还炼不出一两钢来。但赛诗会上勇禽吼到-
  共产党,气魄大,
  能把玉皇拉下马,
  土法上马干大事,
  炼个钢铁算个屁!
  
  矢书记坚决不相信农民炼不出钢铁来。因为之前就不相信农民能做出诗,结果不但做得出来,而且做得很好,报上去,还得了公社、县、地区和省里的奖状。这让他更加坚信毛主席讲的话: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英雄。于是,就号召各连排,多多砍树,大炼特炼,非把个钢铁炼出来,再拿回几个奖状。
  可这些树却不经砍。钢铁还没炼出来,龙头坡的松树就砍光了。只剩下坡腰的蔡家果园和坡上皂角枫香傲然突立。
  连里先瞄上蔡家果园,被族兄修罗编了十大理由保下来后,就又瞄上了本家门前那两棵大皂角和大楓香。
  母亲就跟带队前来砍树的羊勇禽说:“皂角烧也不起火,枫香烧着尽冒烟,打柴的都不要,砍了也没什么用处哦。”
  可勇禽不信邪,一捋袖子一指皂角树道:“弄妈,给我砍!”
  于是几个青头拿着斧子锯子过来,仰头拍拍这三四人合抱的大树,却不知怎么下手。勇禽一把夺过斧子,以身示范,照皂树主干就是一斧子。还没等他砍第二斧,就突然从上面落下一根枯桠,正好砸到勇禽头上,当场就昏死过去。于是一伙人顾不上砍树,抬着勇禽就走了。
  虽然勇禽躺了一二十天下了床,却留下了几个终身毛病。除了头痛头颤的毛病外,还有一个是他只要老远一见到大皂树就会头痛头颤得厉害。再后来只要一提到皂角树也头痛头颤得厉害。
  其实那天大枫香也叫那几个砍了两斧子,里面竟渗出殷殷的红汁,像是人血,令人发怵。又见勇禽被大皂树落枝砸倒,都议论这两棵是神树。于是,再没人敢碰。
  
  才开始吃食堂大伙都觉得新鲜。之前,只有公家机关上班的和工厂工人才能吃上食堂。于是有种被人拎起来高看一眼的尊贵感。关键是食堂把各家好吃的东西都集中到一起,种类十分丰富,今天吃这个,明天换那个,大部分贫困的人家就能吃上平时很少吃到的东西。所以就有种说不上的舒心。还有各家省了做饭这些婆婆妈妈的麻烦事,在集体上工时倒省了半上午半下午妇女着急家去烧饭。而且这大锅饭乍吃起来虽然有股子烟闷味,但也是小锅饭怎么也煮不出来的新鲜味道。尤其是大锅饭烧出来的锅巴,是厚实实、黄锃锃、脆崩崩、香喷喷,就像在锅洞里烧的山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无法抵挡它那诱人的喷香。于是,大伙就觉得共产主义的味道还真是有些特别。
  三连的食堂设在元陵元家大院。元家经过三代努力,终于混成拥有几十担田地的富户,就赶上了共产解放改天换地,把他划成了富农,大院也就给生产队当仓库充了公。离本庄大约一里半。有时父母有事太忙,就由大哥修文带着大姐修莲去打饭。打饭的饭桶,就是在妈妈平时提水的量子上加个盖子。大哥修文就在扁担中央挂上个水桶钩子,和大姐修莲抬着量子去打饭。去食堂一看,人多得排的队打着弯,像草绕子绕满实实一大院子,吓得大姐修莲不赶上前。大哥强推带搡着走到院门口,看里面男男女女嘈嘈杂杂,全都是你挤我搡勇往向前的大人,就他两个小人,像是夹在大象群中的两只山羊。于是,只得等人全部打过了才轮上。等打好饭,大哥就催大姐快点走,要不回家晚了大大妈妈要发火,让吃爆票子和巴掌饼。可大姐走一小会就说,大哥,我脚都酸死了,怎么办呀?大哥瞅瞅又瘦又小的大姐,也没办法,只好让她歇一下再走。走一小会大姐又说,大哥,我的肩膀皮都疼死了,怎么办呀?大哥没办法,又让歇一下再走。一会大姐又说,大哥,我的腰又酸又疼,都直不起来了,怎么办呀?大哥着急这样回去一定要吃骂吃打,就说,这个好办,我把量子再往后头移一下你就更轻了。其实大哥早把量子移到靠后三分之一处了,要不实在是自己胳臂细瘦没劲,他早就一个人拎着跑回家了。这样等他俩把饭抬回家,早就冰凉如水了。
  
  季夏,排里栽完晚稻秧,父亲将剩下的一二十个秧把子捡回家。其他人都把秧苗捡回家晒干,晒干的秧苗青香柔软,就放到毛厮擦屁股。可父亲捡回先养在阴沟凼,下晚用腰篮拎下清明河,插在河边几个较浅的水凼里。因为大旱,河面下落多半,岸边露出一块一块半间屋大小的水凼。水凼在河水下沤的时间长,河泥细软得像嫩豆腐,很肥嫩养苗。但若平常年份来点雨水,就被淹掉。所以也就没人去开这个水荒。当然,要不是母亲的主义,父亲也不会发这个勤快病。
  父亲才栽了两个秧把子,梅尖头就站在埂上调笑道:“二爷哎,你栽这么个小凼也太亏了。你探船到黄陂湖啥,要栽就栽黄陂湖曼,要捞就捞个大外快啥!”
  甲长老丁晃过来道:“荒年饿不死勤快人。你甭瞧河边不靠谱,若是老天真的一直不下,靠得住丰收呢。”
  这时族叔吭二爷背手弓腰低头一边如蛭扭过来,一边朝河下睥眼睛道:“吭吭捣~~,要是手指头能抠出儿子,那要几巴还有什卵用!”
  父亲共栽了四个小水凼,拿母亲的话说,就当在地上下土棋——栽着玩。农田里栽了秧后,又要管水又要下肥又要薅草的伺候,可栽了水凼后就再没顾它,可入秋却收了两大担稻把子。于是梅尖头夏古今胡小胆他们眼睛都有些发红道:“嘿,想不到蔡二爷还真瞎猫碰到死老鼠,倒真叫他捡了这大块肥猪肉啥。”
  族叔吭二爷嘴里一边嚼着锅巴,一边吭吭鼻子道:“蛇钻死人P眼,狗掉泼满粪窑——走吃矢运了!”
  
  栽水凼虽然丰了收,可连里的庄稼却比往年减产一半还多。早稻亩产丰年也不过六七百斤。可排长未经为了工作成绩,积极响应上面号召,也要放个高产“卫星”。修罗问他放多少。未经想想说:“前阵子才听讲有放了吨子粮了,跟后没几天就听隔壁县就放出四五千了。看这个形势,我们干脆放个万斤产算了。弄妈妈的,反正不就是一句话曼,免得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屁闻臭!”
  修罗晃眼珠一笑道:“你放多少一张口容易,你可算了后面的账怎么平啥?”
  未经一吊眼珠道:“弄妈妈的,不就报个产量数字,还平什么账啥?”
  修罗低头晃珠道:“啷,这头一笔账,你报万斤亩产,上面要派人来现场验收,你拿什么法子让他查?这第二笔账,你放这么高产好听是好听,可到时候依照比例上缴公粮要多出三十多倍。就今年的产量收成,还怕不够缴公粮的。”
  未经一听,一脸鬼火泡道:“弄妈妈,那怎办。再少也不能少个五千了,要不也过不了老矢这一关。像你说的,怎么迎接上面检查,这个你倒要给设个好法子!”
  修罗一笑道:“法子倒是有,就是要费点事。将马牧圩割的稻铺子,都掳到瓮城圩这边的十亩大田里堆匀摆好。”
  这年,连里缴完公粮,剩下的也就够明年的稻种了。
  
  其实排里有没有粮,也不分给各家,所以也没人关心。但本家却有水凼的一箩半稻谷的外块,所以母亲充满喜悦。仲秋,母亲先用土磨将稻谷磨成糙米,又让父亲在石臼中舂熟,然后再用大筛割、小筛拎、簸箕簸,便得到了近二斗白米。
  有了米,母亲就泡了一斗篜米面。温热天气,泡个两周,待米软了,上磨磨成米浆,然后上洋铁皮蒸面盘蒸。每盘舀进两勺半米浆,使之上下左右晃均铺匀后,再担在烧开的锅里蒸。每蒸熟一盘,加半瓢冷水,盖上烧开即熟。蒸熟的米面块,揭盖便冒出一股诱人的醇香。原先一盘乳白的米浆,就变成了一张薄透的面皮。母亲拎出滚烫的面盘放之簸箕,又迅速将另个晃好的生面盘担到锅里盖好后,再用筷子顺熟面盘边框划一个回合,然后手醮冷水,从盘角撕下整块面皮。大哥他们便用裹布的双手撑展接过,送到外面拉好的绳子或架好的竹杆上进行头道凉晒。头道凉晒小半干便收卷成筒,着刀切成面饼,再铺簸箕、筛子、竹席进行二道曝晒至干后存放。细切晒干后的面饼,有如放松的发条渐曲线,总诱人生发无限伸展的美味。
  一般沾面盘边框和切面头尾不好看的毛面头,是不作存放的。于是,它们便成了家人当天一番辛苦的犒劳品。
  蒸面的那天晚上,妈妈将毛面头下了半大锅,加了些青菜、大葱,香喷喷的,简直是琼瑶美宴。妈妈让大哥修文给梡大爷、族大爷还有吭二爷他们各家都送去一大碗。妈妈又用了几天时间搬出搬进把面晒干,小心收到大花篮里放好,然后又让父亲用绳子高高吊在厨间的房梁之上。因为这米面是家里的贵重食品,平时家里基本不吃,主要用来招待客人、病人或过节等特殊食用。于是哥姐们就时不时抬头仰望那花篮出神,只盼着过节、来客或是自己生个什么小病,这样就可以尝到那面的美味了。
  哥哥姐姐们十分惦记那篮子面,但还有比他们更惦记这篮子面的。于是还没等到节日和客人到,营部就派来了宋山的羊勇禽和黄岗的冯事告几个,半下昼就到了龙头坡家门前。当时父母都上工去了,大哥在学校上学,家里只有大姐修莲带七岁的二哥修云和三岁的二姐修凤。大姐见勇禽戴着黑洞洞的墨镜,其他几个东张西蹙的样子也不对,就赶紧叫二哥二姐进家,把门闩上。因为妈妈每次出门,都跟她交代,见有人在门口东张西蹙的,不是小偷就是坏人,赶紧关门不让进家。勇禽见进不了门,抬脚就要去踢门,却被冯事告止住,他敲门道:“小姑娘,快开门,我们是来给你家修房屋的,你不开门我们就走啦,到时你妈妈回来给你爆栗子吃,可不要怪我没讲哦!”
  大姐二哥二姐都害怕妈妈的竹丝面和爆栗子,所以就开了门。可这几个进门就在家里乱找乱翻,先是抱出床草,再掀开床架,又打开箱子,能翻的都翻了个底朝天。
  冯事告摇摇头说:“唉,他家比水洗得还干净,看来是白跑一趟。
  羊勇禽眼一睁道:“阎王出巡,折腾死人。弄你妈,白跑一趟回去你跟蔡文书交差呀?!”
  事告就瞅瞅勇禽,勇禽就翻眼吊在房梁上的花篮道:“弄你妈,小偷出门还不空手啥。东西找不到,也不能空着手。且把这个带回去,也算付我几个跑腿费。”
  大姐他们见这几个放下花篮,还以为今天来客人,妈妈要回家下面吃了,都心花怒放上前瞧瞧。却看见这几个要把花篮抬走。大姐就问道:“这面是我妈妈蒸的,等我妈妈收工回来下吧。”
  冯事告笑笑道:“小姑娘,现在兴大食堂打饭,不许在家里偷偷煮饭,等食堂下好了,你再过去打回来吃吧。”
  说着,这几个就把花篮抬走了。大姐二哥二姐都眼巴巴目送着那盛满米面的花篮,直至隐没在龙茎的竹林丛中。
  当这几个抬面路过排长未经家门口时,勇禽就把他们带进未经家里喝口水。临走时,勇禽对未经道:“弄你妈,幸亏去前你给提个醒,要不还真跑个空趟。所以要还你这个人情。”
  于是就给未经留下了半花篮米面。
  晚上,妈妈收工回家知情后,就跑到营部讨要米面。正遇上帮闲的冯事告道:“蔡二娘就你还真胆大,有人举报你家私藏枪支弹药,我几个奉领导之命去你家搜查,你家没个茶水招待也罢,还敢找上营部讨问来啥!”
  母亲据理道:“你搜查东西,也不该拿我家一花篮米面呀。”
  这时羊勇禽从茅厮里拎着裤子赶出来斥道:“嘿-弄妈的,真是天师打盹,小鬼上门。别人是人包胆,你是胆包人!你家不但有严重历史问题,还敢违反上头政策,在家里偷偷开小锅做私饭,分明是反对大食堂共产主义,政府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敢找上政府大门来了!”
  结果妈妈只讨个空手回来,看着哥哥姐姐们发呆的眼神,就后悔不叠道:“我真孬哦,怎么不多煮点给伢们吃呢,抠索半天,倒是好了这些东西!”
  之后妈妈就病了。大哥看着妈妈病得面黄肌瘦,米汤都进不了,就想着去营里讨点面回来下给妈妈吃。妈妈说:“儿哉,我都讨不来,你更别去了。”可大哥心里不服,想想自己都五年级了,在学校画画和作文都上墙报了,写的诗还为家里挣了一个整工,这回必须要做让大大妈妈更高看一眼的事来。于是一天晚上,大哥就翻进营部的院墙,一心想偷点面回来。可刚从院墙跳下来,就被看门的冯事告抓住,将他绑个结结实实,说要等明天牵着游乡示众。在食堂打杂的葫芦嫂子说:“偷的锣,你还打呀。你拿了人家东西不给也就算了,还敢到处喧泛,是怕人不知道呀?!”
  于是,事告就叫葫芦牵着绳子把大哥修文押回去交给排长未经处理。但葫芦嫂子走到半道就将大哥松绑放了。
  修文回到家,母亲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大哥修文是亦恼亦惧亦忧,就撒了一个谎,遮盖过去。
  白白被抢了一花篮米面,母亲实在心痛憋闷。心想,肯定是后面一家子使的阴,加之又听人说把面抬进未经家里,更是火气一串老高。便拄根棍子,飘浮着枯焦身体,从龙头坡晃到庄子里,一边晃一边咒:“谁吃了我家的面,喉咙生疮,不得好死哦!”
  没想到,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排长未经一夜之间,竟真的死了。有说是这些营连排的干部晚上偷吃贪嘴胀死的。有说是他翁婿两个串通坑人,是被了人暗算。当然也有人说是中咒而亡的。
  未经死没几日,勇禽在族兄修罗的推举下,就被营部派来我们龙头庄排担任排长。可勇禽觉得自己还没为修罗查出什么东西就被重用,心里过意不去,如果再不干出点名堂,就对不住修罗文书知遇之恩。于是就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又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烧到龙头坡,说要继续清算父亲蔡二爷的历史问题,继续搜查蔡二爷私藏的枪支弹药、变天账和金银财宝。
  这次是半上昼来的,勇禽戴个黑洞洞的墨镜,双手叉腰指挥一伙人兵分两股,一股进家里把全部家什搬出来,开箱倒柜彻底清查;一股搭梯上房顶扒屋草、拆椽子、抽房梁。人多力量大,祖上花大半年建造的老屋,这股力量不用一个时辰便彻底扒个尽光。等大哥修文中午从学校回家吃饭,但见屋顶空洞、草椽遍地,一片狼藉。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被扔得到处都是的家什。
  可扒了房屋,还是一无所获。急得排长勇禽背手低头在墙里墙外不停地打转。他突然盯住锅仰头盖着的几张黑糊糊的芦蓆,就指挥拉下来。只听“光当”一声,一个方形洋铁皮小桶就落到地上。勇禽欣喜若狂,赶紧近前,摘下墨镜,转了一圈,仔细盯瞧,又戴上墨镜,双手捧起铁皮小桶,如获至宝,若奉灵牌般捧着拜了拜,突然一阵鬼旋风大笑道:“弄你妈妈,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喽,总算把你给搞到手了哇!”
  勇禽小心翼翼地抹了抹铁桶上的灰尘,又吹了一口,浓厚的污尘顿然腾起,直呛得勇禽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勇禽顾不上处理满脸的污尘,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抠开铁盖,再轻轻往外一倒。可滚出来的不是枪支弹药、变天账和金银财宝,只是一片乌亮亮圆滚滚的洋荌豆种。
  勇禽像是舍命抢银行却只盗来一箱白纸,使劲甩掉铁桶,起身背手,寒着脸叫队员把拆下来的屋草、竹椽、房梁都统统运到连部食堂当柴禾。母亲赶忙扑上前,连求带抢,才留下了两根屋梁。
  是日晚饭后,勇禽排长又领人带上老角铧锹过来加班,愤道:“弄你妈妈,老子就不信,挖地三尺,也非要把挖出来!”
  于是,又把屋基里里外外又彻底清挖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才悻悻而去。
  是日晚,一家人就窝在大皂角树下露宿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去汉崮找矢书记申诉冤情。
  母亲刚走不一会,勇禽排长也起早带一伙队员到了,三下五除二,推倒墙壁,挖掉灶台,并深挖了墙根,还是一无所获。
  事告一旁捣空道:“掀顶又抽梁,拆屋又挖墙,不见财宝变天账,只见家破人又亡。老羊,你这食堂恐怕是去不成了。干脆撤吧。”
  勇禽就气不打一处来道:“弄死你的妈妈,真是埋得深、藏得鬼,怎么老天就是不开眼!”言罢,刚要命令撤人,又回头望望这一大堆的墙土,又道:“蔡会计说了,老墙土不能浪费。弄妈妈的,这可是老墙老灶,肥力大,就这么搁荒就是浪费犯罪。”
  于是,又调来一二十劳力,把这些墙土灶土都挑到圩里肥田。
  老屋一拆,龙头冠便赫然凸显。勇禽就围着石冠边走边蹙对事告道:“老冯,我俩打个赌,你可敢?”事告问打什赌。勇禽说:“弄你妈妈,一夜转天亮,却是鬼下障!你信不信,东西一定在这里头!”
  于是又叫几个人爬冠头上上下下旮旮旯旯找,又围四周仔仔细细挖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当晚约后半夜,母亲突然被一阵动地闷雷惊醒。她摸摸几个伢子没事,只是头顶皂角树上鸠鹊乱喳,再一细听,好像老屋后边龙头冠有杂踏声。赶紧裹衣摸夜过去一瞧,突然发现矗立的冠头瘦小了一半!
  母亲随即抓起脸盆,一边使劲敲打,一边嘶声叫喊:“快来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啦!不得了啦!……”
  不一会,梡大爷、族大爷、吭二爷他们都一齐到了场,修罗拿个三节电筒,把龙头冠刷成掣闪一般。这时,只见有几个打手电的,鬼火般消失在龙茎药王庙那边的树丛中。
  原来,龙头冠被闷炮轰倒一半。
  
  翌日清晨,母亲蔡二娘直接去公社找到洪书记,已是半上昼时分。洪书记刚听罢母亲介绍,便掏出腰间“八音盒子”往桌上一拍道:“给政府反映情况也有个规矩,你怎么不先找营部的领导啊?!”
  母亲苦道:“政府哎,哪是我不找啥,我一家人前个在外露天一个晚上,昨个一大早就去找营部,可找一天也没见矢书记人影子曼!”
  洪书记一脸洪水泛滥道:“我这里可有反映你家蔡二的反动材料,说你家……”
  母亲蔡二娘一听眼睛就红了,没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除了把之前向矢书记说的情况又滔滔不绝诉说一遍外,还补充了自己的苦难童年经历:“我五岁家里穷把到人家做丫头,七岁就要扫地放猪捡粪闹屎,八九岁就要放牛打柴做饭,不够数就不给吃,不给吃还要打,我被打急不过,跑到镇上铁匠铺打短工,后来又到城里的孙家打长工,二十二岁嫁到蔡家。你到青龙山上下问问,解放前,我家丈夫在外头帮工不挣钱家来我没吃的,另外还要受老大一家欺负没住的,我就背着小伢子到处讨饭,晚上回来就睡猪牛畜棚。洪书记呀,你说世上可有这样当老爷的太太啥?不信你派人查查,我娘婆二家,祖宗八代,都是老实头农民。我家小叔子三七年参加新四军跟共产党打天下,现在也在外当了不小的干部,虽说他在外更了名改了姓,可他怎么也是头顶一个蔡字。要是洪书记你不给我申冤做主,我回去就叫儿子写封信问问他,解放前保长甲长都叫他匪兵,又是抄家又是罚钱,把我一家都当共X打压。那时只一心盼着共产党坐天下,我一家好翻身过上安稳日子。可如今等到了共产党坐天下,我家怎么还是没个正当名分,我家怎么还是翻不了身啥?这样我们岂不是永世都没了指望了吗?要是洪书记你也不能给我一个公道,我就是一路讨饭,也要去找到我家老小,非当面问问他,他到底是当的新四军还是匪兵!……”
  母亲说罢就转身就要出门,却被洪书记拦道:“蔡二嫂子,你甭急着走啥,你再讲讲你还有些什么冤屈。”
  母亲又将解放初定阶级成分、分地主财产,直至年初的批*斗事件、近日的米面事件和拆房毁屋炸冠事件,口吐江河,滔滔不绝,风雨不透,一泻而出。把个一把手洪书记只听得满面洪水尽退,眨眼张口吞津。等到母亲蔡二娘吐尽浑水浊气,洪书记便递上一杯水叹口气道:“蔡二嫂子,你也别着急,共产党不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家这件事,我会安排慢慢澄清。眼下当务之急,倒是你一家住的房屋最急。我现在当你面就打电话给矢搞棍同志,叫他给你家立即安排住的房屋。要是没有,就叫他在营部给你腾个住的地方!”
  说罢,果真打了电话。母亲回家后,没有让住营部,矢书记就派来冯事告送信给羊勇禽排长,让他叫梡大爷让出一间灶房来解决眼下之急。梡大爷一听,腾出一脸黑气,火雷冲天道:“真是日B日进了P眼。屋是你们拆的,凭什么叫老子让屋啥!”
  冯事告一旁劝道:“蔡大爷,这是矢书记的指示,让老羊来执行的。”
  可梡大爷是愈摸愈冲黑鱼脾气道:“矢书记,就是尿书记,他也要讲个正理啥!”
  这时搞得连水都没一口的勇禽排长实在有些站不住,就突然反身喝道:“蔡老大,别给脸不要脸。你要讲正理是吧,你可信我这就叫人拆了你这破棚下田沤肥!”
  梡大爷知道勇禽厉害,便听了事告劝,只得愤愤把灶屋腾让了出来。
  
  是年隆冬,门前枫香树被大黄风刮折一桠。
  房屋被铲除,对母亲的打击好比把枫香树连根铲起。她偷偷去祖上墓地哭诉了两回,可也并未得祖上一梦半语。母亲终因心力交瘁,心神重创,气血失调而致下身大量出血。
  其时,父亲蔡二已被修罗推荐征调到隔壁公社东顾山去支援大练刚铁了。家里什么都冇,母亲预感不妙,便赶紧往下身塞了许多破旧棉絮,拄根棍子挨到大队部时,裤裆血水已大片殷出。
  矢书记闻言见状,目呆口塞,只叹出一口气,便批了半斤红糖和一只八鸭。八鸭就是野鸳鸯,是打猎捕鸟的农户给大队部食堂专供的食物,因其只有八九两重,故称之八鸭。母亲拿着批条到食堂领回糖和鸟,捧在手上,又拄着棍子,一步一顿挨回到家里。
  傍晚,大哥修文从学校回家,见母亲憔若旧布斜贴在床头墙上,脸糊裱纸,气抽游丝,目呆枯叶,声哼饿蚊,就吓得手口无措,戳个木桩觑着母亲。母亲垂睑蚊哼吩咐他,先把弟妹哄睡,再把八鸭收拾熬汤。大哥修文这才活动起来,嘟嘴不言,只三下两下把弟妹们脱了衣搞上床,弟妹们看着平时活叫叫精乍乍的妈妈,一下变成单薄白淡的纸人,也都钻进被窝,缩成一团,噤若寒蝉。大哥修文赶紧烧水烫鸭褪毛理净,将一把骨肉,剪成六块,一把抓进耳襻锅里,撮点红糖,加满清水,端上三耳陶炉。先在炉心窝一小把枯松毛,其上担一层细枯枝,再架上五六爿小柴,然后往炉心点一根火柴。炉子的火由下而上,从小到大,很快烧旺起来。火苗吐出无数条血红舌头,扑扑厉厉的,贪婪地舔食着清水煮鸟的锅底。
  水刚开,母亲就用手往嘴边样样。大哥就舀出半碗汤递给母亲。然后再舀冷水补上。如此,烧开了舀,再补了烧……开始是母亲要喝,后来大哥到时舀送补水,再后来母亲喝不动,大哥就到时主动喂喝,直到天将破晓,也不知母亲喝了多少碗,只感到那瓦锅冒出的味道渐渐淡了、没了,锅里只剩下细净花白的骨头上下翻滚,像是撒下的一把小花棒子。
  当大哥修文又把一碗水送到母亲嘴边时,见母亲突然一阵抽搐,一翻眼就闭了过去。大哥修文哪见过这个,吓得连哭带摇,直喊妈妈。
  大哥修文怕声音大了把弟妹们惊醒,就放了碗,回身一把攥紧妈妈的手。原来,妈妈的手是那么冰凉而粗糙,就像冬天的糙石。他吓得一边轻捏轻摇,一边在耳边轻声急促地喊着:“妈妈、妈妈……”
  也不知摇了多少下,喊了多少声,天将大亮时分,大哥终于把母亲喊醒过来。母亲面糊田土,眼枯松针,哼哼让大哥在没门的破柜里拽出一块破布片给她。她挣扎好一会,才在身下拖出一只女用小木盆。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人欲窒。母亲让大哥把倒进茅厮。大哥端到外边一看,只见大半盆的血水中,还有一块紫乎乎的血团儿。
  这时,坡腰的竹园里却传来一串“苦哇”鸟的叫声:苦哇、苦哇!……
  
  母亲命犟,撑过险关。但因身体失血过多,极其虚弱,不能起床,急需营养。大哥说要找父亲回来想办法。可立遭母亲止道:他在外能自保性命就算烧高香,回来没用,事反更多。
  大哥就转动脑筋,决心一定想个法子,给母亲找点营养。
  一天晚上去屋后拉肚子,一下闻到吭二爷家飘出熇鱼的香气,就豁然开朗。清明河里一直禁捕,鱼儿很多。吭二爷家鱼卡鱼钩撒网爬网都有,可家里什么也没。本来大大是搞了一个推网的,可都叫抄家收到大食堂当柴禾烧了。要不还可以晚上学着吭二爷去下河偷捕点鱼回来救救妈妈。
  可大哥并不死心。翌日晚,他暗暗跟踪吭二爷。原来,到半夜时分,吭二爷便肩个卡盆下河偷下鱼卡子。
  鱼卡子是用弹性极好的三年水竹根部制成。先截竹根部三分之一,破竹除簧,取用头层青篾,做成长短如两头尖的牙签,于中部削扁烤灯帤弯,将两个尖头对弯碰头,松开即弹起绷直;再用卡线系于中部,如此三尺许系一个,串成百十个长。下卡子前喂卡子,将卡子两头弯并,其上扎一粒泡胖的麦粒锁死以作鱼饵。下卡子需即喂即下,久了麦饵干崩,也不新鲜,不诱鱼。待鱼儿口吃麦粒,卡子解锁,释放弹性,一下张开,便将鱼嘴牢牢卡住以捕之。
  可大哥既无卡子,更无卡盆,就如戏文所唱:但见满河鱼泛花,又无网来又无叉,急死岸上小傻瓜。再想想吭二爷能偷河,我干马不能偷他呀。大哥眼尖,看清记牢吭二爷下卡子的起始浮标,等吭二爷下完卡子回家后约摸一个钟头,大哥便脱下裤子搭上脖子,下到河里,去摸卡子。好在卡子一般都下在靠近河岸,水只打到屁股。刚下水,冻得一个大激凌,下身发麻,全身发抖。过一会,下身就木木的没大刺激了。大哥咬紧牙,反正不抓到鱼誓不罢休。
  大哥用手牵着卡线顺着往前摸,起了两三步,感觉卡线一抖,碰到鱼了!大哥修文好一阵惊喜,他松了下卡线,再用嘴叼住,腾出双手把两只裤脚打个结,叉到脖子上。再用左手拽线,右手悄悄捋线至卡子,一下把鱼抓住,然后塞进裤管。又起了十来步,便又抓到了两条。两条是四五两的大鲫鱼,一条是一斤多的鲤怪头。大哥不敢贪,多了回去怕妈妈问,更说不清楚。于是赶紧爬上岸,套上裤子,用衣襟包着鱼就跑回家。把两条鲫鱼放到水缸里养着,把鲤鱼悄悄剖好,放耳襻锅里,撮点盐加半锅水,就放到三耳炉上架柴禾烧起鱼汤来。
  当大哥把鱼汤端到母亲床头时,母亲一皱眉问是哪来的。大哥烧鱼汤时就想好了,若讲真话,母亲不但不喝,还要找一顿骂。就眨眨眼说,是找一个同学家借的。母亲一蹙眉说,现在哪家里还让有鱼呀。大哥说,同学爸爸在城里工作,他们发鱼票。妈妈这才将信,并交代说:“儿呀,我们人穷志不穷,要把帐记着,等以后有了就记得还人家。”
  大哥修文一边答应,一边催母亲快喝,说,凉了就腥气哦。
  母亲就喝了一口,连连赞道:“好喝哦儿哉,儿子烧的汤比妈妈烧的还好,养儿子有益了!”
  自那以后,母亲常对大哥说:儿呀,你的命是老娘给的,老娘的命是你在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老娘我那日黑乎乎昏沉沉的跟着一大队人去过桥,快要上桥时,就被旁边的解差拽出来骂道,你家儿子都喊你三百声了,你还不赶紧回去!
  
  是年大事:
  大寒-中央提出“全国大跃进”口号。
  立春-中央号召全国开展“除四害”运动。
  清明-北京开展大规模捕杀麻雀运动。
  处暑-为迎接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国庆中央确立了“大会堂、革命博物馆”等十大建筑献礼工程项目计划。
  白露-蔡家老屋被毁,渺无造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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