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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围城

作品名称:快乐笔记      作者:若冲君      发布时间:2018-06-09 23:35:13      字数:8072

  汪芷萱在海口这几天,唐权陪她去了雷琼海口火山群世界地质公园、五公祠、骑楼老街、香街等地游玩。两人虽意犹未尽,汪芷萱却已到了归期。唐权送走了汪芷萱,自己则在海口找了一家叫“渐鸿”的建筑公司打起工来。
  渐鸿是一个有国家二级建筑资质的小公司,在海口汇通大厦十六楼租近三百平的写字楼作为办公地点。公司里有一间总经理办公室,一间财务室,一间资料兼复印室,一间可坐二十个人左右的小会议室,还有一个开放式办公区。公司老板姓黄,也是公司的总经理,海口本地人,五十不到的年纪头发却已坚守不住头顶这块阵地,尤其额头神冲穴至头顶百会穴的“中央战区”军纪更显散乱,数量不多又细又软的几缕头发东倒西歪或站或趴地零星点缀着这一军事要地,聊胜于无;四周头发相对繁茂,颇似联邦制度小中央大地方的状态。好在他的脸较一般人要长出几分,典型的靯垫脸,同样有着吸引人们眼球的魅力而不致使中央战区专美于前。有一次开会黄总拍着脑门自嘲地说,这是由于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以至把头发都挤掉了。老板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不等——不笑显得自己没有幽默感或是对老板有看法,笑多了又有把自嘲当自批、幸灾乐祸的嫌疑。黄老板身为总经理,对工程方面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
  公司的会计是一个四十出头身材相当丰满的女人,姓张,只对黄总负责。张会计常穿一身职业套裙,由于两腿所占空间较大,因此裙角总是飘逸不起来,俨然如古罗马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两条光溜溜的大白腿上一动不动。是的,她长得挺白,在海南人中已可算是“漆黑中的萤火虫”一般的存在。她嘴唇涂得通红,纤眉细眼小鼻子,看起来模里模糊的像警匪片中脸套丝袜前去打劫的女强盗。她说起话来习惯扭头噘嘴。女人一般话多,唐权看着她的嘴唇不断上下翻动的样子,总是担心她涂的口红会给唾沫带进了嘴,把她那黯黄崎岖的牙齿染上道道红痕。如果真那样,血淋淋的岂不成了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又思及钱钟书先生的妙言——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于是眼光在她的脸上向来不肯多做停留。大家找张会计办事时每每夸她年轻漂亮,她总是眉开眼笑其乐陶陶听不够的样子,嘴上却会谦虚说老了老了,比不得两三年前了。黄总偶有参与,会搜肠刮肚寻章摘句地夸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知梁元帝萧绎的妃子徐昭佩听到后在天之灵会不会有些尴尬。张会计两年前离了婚,之后她常把以研究罗马史著称的日本女作家盐野七生的一句话挂在嘴边,“我会爱上凯撒,让他当我的情人,但不会嫁给他”。
  一个公司有了总经理,下面当然还要有副总经理才够体面,否则总经理的“总”字会失去应有的份量。黄总是场面人深谙世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公司就这么大,业务有限,于是勉强设了一个副总经理的位置主抓财务之外的其它业务聊备一格。公司里关键业务不多,黄总那满是学问的脑袋也还应付得来,副总经理的权力自然就会受到限制甚至于可有可无,在职责上颇有向总经理助理方向发展的趋势。副总经理姓陶,大家都叫他陶经理,跟了黄总五年终于坐上经理的宝座自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身份不同了各种待遇自然也应水涨船高,不适合再跟普通员工一样在开放式大厅里办公。奈何公司条件实在有限无法满足他的欲求,于是他便在靠窗的位置并排摆了两张普通员工的办公桌充充门面,以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陶经理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略高略胖,一个桔皮大鼻子强挤去了脸上的半壁江山,如此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五官都算不得端正,近乎杂乱无章。高升之后,陶经理谈笑时的底气和音量也跟着越发足了起来。唐权每次听他高声说话的时候都要强忍住向他建议去练练京剧二黄唱腔的冲动。
  公司里还有一个老员工姓于,工程技术员出身,现在是一个老技术员。至于到底是“技术的老员”还是“老技术的员”,不妨笼统称呼则个。老于在公司也有五六年的时间,进公司之前一直在建筑行业打拼因此在工程技术方面算得上是公司的权威,被大家尊称为于工。于工跟黄总年龄相仿,戴着一副近视镜,跟人聊天时常危坐不语,笑,就只是笑,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即使偶有发出声音也大多不会露齿。他诡异的笑容里总是透着一股堪比“猪圈密码”的神秘气息,与之相比,蒙娜丽莎的笑根本算不上什么。于工还有一个特点,他有一双又大又白的眼睛,黑眼仁小得让人很难发现,充分体现了三度空间技法——这样的眼睛在现代画家的自画像上经常得见——有时不戴眼镜看东西时就像一对剥掉壳的煮熟鹌鹑蛋嵌在眼框里面。唐权跟他讲话的时候最怕他会摘下眼镜揉眼睛,担心他一个不小心力道用得不对劲儿那双大白蛋中的某一只就会脱框而去,这会成为恐怖小说里面的惊悚桥段。于工在公司的资历和陶经理不相上下,技术上又有优势,为人却有点内向不善交际,把握不好甲方、监理、主包和分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就是他没当上经理最主要的原因。他敬惜言词总是希望用他那神秘的微笑传情达意,而世界上有慧根的人毕竟是少数,能理解他并且愿意花费心思去理解他的人终究寥寥无几,这也是达到一定境界的艺术家们普遍存在的一种悲哀。是的,唐权一直认为于工那神秘的笑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已经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因为大家都看不懂。其实,他笑容里面潜藏的是他对自己没当上经理的不满和由于无可奈何才体现出的宽容。从他的眼神中可以解读出一种肯定的无奈,像正看着一部已经看了很多遍的悲剧电影一样。面对绝对的无奈,微笑是最有效的武器。
  公司里面包括唐权在内还有九个年青人,负责工程的招投标、合同、现场施工管理、质量、安全、预结算等各职。和唐权一起进公司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女孩叫杜欢,两个人刚来的时候黄总在会议室为大家做介绍,照例说话时要像古典小说中一些老谋深算的家伙们开口前的习惯,先“哈哈哈”大笑三声再步入正题,本意应该是以示幽默。幽默当然也可以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开会时黄总说道,我们公司近年来业绩蒸蒸日上,完全有集资上市的潜力,考虑到大家的工作愈加繁重因而吸纳两名新人来充实公司的力量,又考虑到阴阳调合方为大道,所以特招一男一女而使公司不至阴阳失调坏了风水。说完这几句逻辑混乱狗屁不通的话,黄总有意无意间顿了一顿咳嗽两声,同时抬手轻抚中央战区,与会众人遂心领神会,均面带曲意迎逢的表情或“根儿”或“噶儿”地干笑数声以应景。通常在比较正式的宴会上,每当重要人物说了不好笑的笑话,人们就会听到这样的笑声。慢慢跟大家熟悉起来之后,对于黄总唐权是不怕他生气的,却最怕他幽默——黄总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普通员工”办公桌的桌面。
  杜欢中专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随着科技的进步,各行各业在电脑上的工作量比重日渐增大。渐鸿公司最近接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做资料的小马、小刘实在忙不过来加班加得怨声载道,黄总做通盘考虑于是招了一个计算机专业的新人,准备把将来有关电脑的硬件、软件维护、打字、制图、幻灯片多媒体制作等工作统统交给她去打理,还可兼职打印复印办公室卫生接收邮件快递等各项业务,应该会人尽其用物有所值,再不济还可以随时炒掉,何乐而不为呢?杜欢长圆脸,略着淡妆倒也耐看,只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她两眼分得很开,颇有杜甫诗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劲头,恐怕“对眼儿”这个高难度动作终生难以练成。她的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不大敢讲话,一开口脸上就会有滚滚不断的红晕袭来。那红晕却是纯天然的产物,时常会令唐权想起陈墨君腮凝新荔、淑质艳光的姣好面容,让他的内心深处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因此闲谈时他总是喜欢逗小杜说话聊慰自己的相思之苦。
  唐权进公司的情况就相对简单得多,薪酬待遇方面自己没有任何要求,唯一跟黄总提了一点,就是八小时工作之外的时间包括节假日自己要有绝对的自由支配权。黄总看了唐权的简历暗地里一合计,这么便宜的事如今打着灯笼也难找,于是当场拍板和唐权签了一个试用期为三个月的聘用合同,试用期内月薪一千五百元,试用期满工资另议。唐权暗忖这合同的玄机妙处,却仍欣然笑纳,心想这黄总貌似自以为捡了个大便宜,不知他明不明白无欲则刚这个道理,以后他对自己的工作方面若有稍高要求一定会先自心虚,心虚则气浮,浮则燥,燥则消亡。
  一转眼唐权进公司已有二十来天,这段时间他在公司的表现让同事们越来越好奇,好奇他的另类。他做事很积极肯干从不推脱,同时又有着强烈的学习欲望,有关工程各方面的知识只要有不懂的地方他都会大大方方地向同事们请教,直到弄明白为止。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又有些逍遥得过分,我行我素不懂得曲逢人意,似乎对别人的看法一丝一毫都没有放在心上。市政府最近的一批招标工程让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却从未见他加过班,周六周日更是不见踪影。黄总提起他来也经常脸拉得好长摇头不语,而他对老板的态度却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公司里面没有人能够明白,这种矛盾的现象其实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工作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得到老板的认可从而获取更多的资源,他对工作只是单纯地感兴趣,想学点东西。这家公司这些人对他来说本质上就是他目前正兴致勃勃阅读着的一本书而已——等他看完了或是看够了,随时就会换掉。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权慢慢和大家都熟稔起来,杜欢也渐渐褪去了初来时的羞涩腼腆,跟同事们能够相对轻松自然地交流了,这倒让唐权有些小小的遗憾,想要再见到那团令他着迷的红晕却需另用些手段技巧了。
  这天中午楼下的餐厅内,渐鸿的几个年青人正吃着午餐,唐权和小杜、小马、小刘平时比较聊得来,因此几个人经常坐在同一张桌上就座。唐权边吃饭边思考着昨天跟汪芷萱聊起的过年计划,却见小杜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红,“参、商”二星中似有两滴泪水盈盈欲滴,却又被她强忍了回去,小马和小刘正说着下午某个工程验收的事情均没有注意得到。吃完饭距下午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小马和小刘上楼去准备验收资料,唐权和小杜在餐厅喝茶休息着。两个人此时没有开口交谈,似乎都不想主动挑起话题。她知道他注意到了自己刚才的异常情绪,知道自己难过得险些落泪,只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知道他知道。也许正是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才不想开口以免触动自己的伤心之处吧?公司十几个人中唐权给她的印象最好也和她最谈得来,他的和善幽默豁达乐观总是能轻易地影响到她的心情。同时他还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奇怪到近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她从未遇到过的一种近乎奇幻的存在。很多时候她明明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却莫明其妙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虚无飘渺,若有若无。很近,近到一抬手就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得到;又很远,远到自己似乎永远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这种感觉就像是……格格不入,令其他人很难理解并步入他真正的生活。
  其实唐权是知道小杜知道自己知道的,他之所以不主动开口问询,是因为他虽然想问一点她私人的问题好有机会重睹那团红晕,却又担心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却又给自己的话勾起了伤心,看别人难过毕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很多人喜欢通过看别人出丑或是失败来达到自己开心的目的,以至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之说,但究其根本这不过是一种个人不自信的表现。就像王尔德所说的:“议论人家的伤心事其实是很卑鄙的。”当一个人真正成熟到心理足够强大足够自信的时候,终会意识到那种幸灾乐祸给自己带来的幸福感是多么的短暂、脆弱、扭曲、肤浅。
  小杜亟待要打破这种令人感觉愈来愈沉重的静默,眼睛看着茶杯,心思百转后终于开口小声地向唐权问道:“你这边忙吗?”她用最简捷的口部肌肉运动说出这几个字,恰够唐权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时间都仿佛给她的话胶粘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
  “还行,你呢?”唐权嘴上回答着,心里却想,看她这几天时常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遇到了什么问题,自己能否帮到她呢?
  “我失恋了,你想听听吗?”小杜有些所答非所问,但她知道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事,这几天一直折磨着她的痛苦回忆让她此刻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周围的世界都似乎去了色彩,内心中的萧索惆怅使她感觉个人的天地好像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了出来,自己成了一个隐姓埋名的幽魂。没有失过恋的人,是想象不到这种心情的,就好像大白天的没人会想到鬼。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更加容易感受到痛苦;痛苦,却是造物主对人类最隐匿的一种恩赐,是智慧的第一抹曙光。因此,每一个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的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蜕变。
  “我们在一起快半年了,他是我的初恋,前几天他忽然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我留不住他。那个女孩儿曾是我的好朋友。”小杜不待唐权回答,自顾自地说着,“这段时间的工作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打杂的小妹,家里的人也不能够理解我,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唐权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餐厅里面没放音乐,很静。
  他的沉默给了小杜一种别样的鼓励,她继续说道:“我现在都没脸再和以前的朋友们见面了,她们都不知会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这个世界好像一下子离我好远好远,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溶入它。有时,我甚至想过要出家当尼姑,也许那种清淡平静的生活才更适合我吧。”小杜像是在自言自语,逻辑有些混乱,也似乎并不在意唐权是否能够理解她的感受,而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自己心中的苦楚,他此刻却像是包围着她的那片孤寂沙漠里的唯一可以说话的活人。人们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可以解决的事。可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比如快乐或是悲伤,需要找同类来分摊?或许是因为天生人原不是想他们孤独的,想他们各行各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需要朋友,如同人需要泄露秘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不满足甚至会危及到生命。这是现实,并非规律,所以还是有人善于享受孤独的。
  “谢廖沙想隐于修道院逃离俗世,陀思妥耶夫斯基忠告他,‘你可以侍奉上帝,但现在不行,你现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你还不能理解你的上帝,你要经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后有一天你再回来’。”唐权见她不再言语,轻声对她说道,“鲁迅先生在《而已集•小杂感》里写过,‘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小杜有些茫然地问道。
  “在你决定出家之前,不妨好好琢磨一下这几段话的含意。其实,使人感到疲惫的往往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一粒沙子,只不过发现它需要一些智慧,克服它则需要一些自律。你目前所有的苦恼主要都是来自于失恋,那我问你,爱情是什么?”
  “听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小杜喃喃道。
  “若如此,你们那段爱情还算是爱情吗?歌德曾说,“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根源”。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有多大的力量使人们走到一起,就会有多大的力量让他们分开。你可以想一想你爱他什么?他又爱你什么?我再问你,事业又是什么?你进公司仅仅是为了生活有个保障吗?”唐权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对她说道,“我们该回去了,你有时间想想这几个问题,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
  杜欢初尝爱果,还不知道爱情虽然美好,却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一种感情。女人总是在广袤的自我牺牲花园中寻找永恒,这正是她们感性的表现,也是造物赋予女人的独特魅力。
  
  在渐鸿公司待了一个多月,唐权基本了解了这间公司的经营和运作方式。渐鸿公司获得工程的途径主要有两个,就是通过参与公开招标争取一些几十、几百万不等的工程建设项目,或是从一些大公司中标的大项目里某些单项、分项工程的转包中分得一杯羹。工程到手后,渐鸿会与下面经常合作的几家劳务公司再签订劳务分包合同,视工程量而定有时整体包给一家,有时分标段或是分单项包给几家,公司靠材料、工程造价的差额或管理费获取利润。目前国家建筑行业劳务分包制度管理的不严格成就了很多类似于渐鸿这样的小公司,唯利是图,通过转包分包等手段获利,同时也造成了许多诸如工程质量、施工安全、拖欠农民工工资以及劳务费用纠纷等问题。黄总是个老海口,与市各大建筑企业及政府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几年活源不断,包来转去地乐在其中,还筹备着想把建筑资质升到一级从而玩得更大些,却不明白“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这个道理。以国家目前的发展速度,用不了多久这个漏洞就会被填补上的。
  快过年了,公司上下无论是表面上的还是发自内心的,人人都是一团和气喜气洋洋的样子,就连于工似乎也暂时放下了对现状的不满,笑容也不再那么神秘莫测,甚至偶尔还会露出久违的门牙以接接地气。至于陶经理,平时厚亮的声音中也添加了一丝喜气,令唐权总是想起民国时期迎娶新人时吹的唢呐。陶经理以往最喜欢当着其他人的面安排于工的工作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公司中于工是在他之下的第一人),面对于工的置若罔闻或是虚与委蛇倒也并不在意,这些日子只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财务室,也许是由于业务上的原因,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层面的东西若是能够和异性引起共鸣当然会更加地爽,正所谓道不虚行,遇缘则应。张会计最近好像越活越年轻了,表现在她樱唇的颜色愈加娇艳欲滴了,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的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唐权对她的称呼由最初的张会计改为张姐,如今则随着众人叫她美女。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不相同。张会计的迷汤量素来不大,被人一吹就飘飘然了,一个美女的称呼会把她乐得合不拢嘴,下巴上的一大块肉会随着她的笑声不停地颤动,总让唐权担心一不小心就有掉下来的可能。有时唐权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她的脖子上有一个大喉结托着那团东西,会不会显得协调一点,个人安全上会不会更有保障?
  黄总最近通过关系从上线建筑公司敲定了一个大活,过了正月就准备签订分包合同,心里被成就感憋得难受,急于想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可又不想这么直截了当自自然然地告诉大家,生怕会冲淡了大家想当然应有的惊喜。心里有秘密,就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令人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于是黄总在跟大家聊过年事宜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间透露出一点信息,比如预祝大家过个好年,过完年要忙一阵子啦,公司可能还要召新人之类的话。待到大家问他为什么会忙,尤其是陶经理最是体贴上意,三番五次热情洋溢地追问:“我这都快急死了黄总,您就给我们交个实底吧。”估计上帝看到这种情景都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据说拍马屁就像谈恋爱一样,是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的,可是陶经理的修为显然早已突破了这个限制。无论如何,至此黄总算是稍稍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方才扭扭捏捏地告诉众人又谈妥了一个很可观的项目,见大家反应没有预期的强烈,于是补充道今年会给大家发个不同于往年的“给力”的红包,方才皆大欢喜。
  小杜近来心情好转了许多,渐渐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往往就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由淡转浓再变淡的兴奋。这种快乐的失去自然会给她带来一种失落,习惯了就会无妨,因为以前它是不存在的,以后却是随时有可能会再发生的。“对于快乐,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钱钟书先生这句话确是道尽了众生万相。唐权劝慰过她:“尽管万象流动不居,生活本身到底是牢不可破,且可喜可爱的。”她跟唐权说:“我现在心情好多了,这几天想找个时间和他谈谈,可他总是说很忙。”唐权笑答:“他忙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他有很多事情都比你重要。对于如此跟我说‘忙’的朋友,我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敬其忙,远其由。忙,毕竟是一种积极的表现嘛。”小杜目前正在看唐权给她介绍的《生活,是很好玩的》这本书,还跟他开玩笑说即使要出家也准备去做个道姑。也许她终于明白,爱情不过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事业的目的也绝不只是养家糊口。至于出家,神是无处不在的,出不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心有菩提,现法乐住,何处不是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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