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当我看到他蹲在地上，抱着手上的轮胎泪眼婆娑时，我的心情也很不好受，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因为一个拿你和钱做出选择，最终嫌贫爱富的女人而伤感的。
　　由此可见，于子龙很爱他的前妻。再也无法挽回的爱的极致，不是伤感，就是憎恨，前者是回味，后者则是报复，于子龙的选择恰是回味。
　　作为一直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我来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所以我也不好发表我的想法，我只能默默地将其它轮胎悉数码放好，然后喝光我下午刚买的奶制品饮料，一屁股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嘲谑，没有冷峭，只有关怀，出于同为男人的，朋友间的关怀。
　　“让你看笑话了。”于子龙艰难拿袖口擦拭了几下眼睛，艰难地对我说。
　　我没有说什么，我甚至会自责，我不应该聆听他聊自己的感情问题，我应该装作冷漠孤高者，用以自己一贯熟稔的冷峭之口吻，恶狠狠地嘲笑他几句，这样他就不会滴出眼泪，更加不会埋头垂丧。
　　然而，这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任其发生。
　　“我可不是个喜欢看笑话的人，况且我并不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笑话，除非他把自己当笑话看。”我冷冷地说，没有任何安慰规劝的意思，但我却认为这种生冷的语气，比任何安慰规劝都管用。
　　“我谢谢你。”于子龙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并将手上的轮胎放到面前轮胎摞的最顶端。
　　“我问一句你可能会不高兴的问题。除了你儿子，你家……再没有亲人了吗？”我问。
　　“有啊，我爸我妈都还在，而且年纪还不算大，才六十多岁。”于子龙说。
　　“嗯，农村结婚早，这我知道。既然你爸妈都在，为什么不让他们帮着你照看孩子呢？你这么累，身体会受不了的。”
　　“我也想啊，但是我爸妈一直在山东老家。”
　　“你是山东人？”
　　“是啊，老两口都在山东，家里面还有点儿庄家，老两口不舍得庄家荒废喽。”
　　“山东的庄家，多半是盐碱地，我去过那边。”
　　“只能种点儿地瓜什么的，别的都不好卖。我其实也很想接他们出来，可……他们舍不得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农村，另外……我又拿什么养活他们呢？我在这边的房子，还不如山东的农村呢。”
　　“那你每年回几次山东老家？怎么也得回去看看父母吧。”
　　“我打算这一阵子干完轮胎这个活儿，就回去，我都跟老袁说好了。”
　　“回去待多长时间？”
　　“半个多月吧。”
　　“时间可是不短。”
　　“得待长点儿。”
　　“那是，毕竟回去看父母，时间短又怎么能行呢。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儿子呢嘛，老人家都一个样，格外喜欢隔辈人。”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什么意思？”
　　“我一年就回去一趟，当然得多待些日子了。你是不知道，这一趟，来来回回，又是火车票，又是给父母，还有村里的亲戚朋友们买东西，可是不少花。多回去几趟的话，我挣的钱还不够买车票，买东西的呢。”于子龙极尽愁苦地说，那双原本凌厉有神的眼眸，一瞬间便失去了其光彩，变得异常黯淡，异常涣散。
　　当时，我恨不得猛抽自己两个嘴巴，响亮的嘴巴，最好是能打出至少四根指印的那种。我真后悔，悔不该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于子龙大谈其谈他的父母，他的农村老家，他的思乡之情，从而使得他把自己的痛苦和对往昔的感伤向我和盘托出。我这个人面冷，但却心软，见不得比我生存条件更糟糕的人，更何况还要刻意去询问，我这简直就是犯罪，罪大恶极！
　　我说过，生活和生存的本质是不一样的，生活可以美好些、幸福些、欢快些、浪漫些。但生存却不行，那几样都没有，有的只是痛苦的坚守和勉强的忍耐。
　　我时常把自己当作标尺，富裕与贫阙的标尺，超过我的，无一例外全都代表富裕。低于我的，无一例外全都代表贫阙，包括我在内，也是贫阙的。当然，要格外标注一点，我指的富裕与贫阙仅为经济条件，而非思想境界一块。
　　直到我回到那间干净的，却倍感寒酸的小屋，我将回来时路过街边小摊买的一些极其普通的小吃，还有必不可少的雪糕和香烟，外加一瓶五百毫升的果汁饮料放到上铺的木板上。我感觉浑身上下直哆嗦，酸痛与寒冷的结合，不断蹂躏着我这身看似硬朗的躯壳，令我不寒而栗，又痛不欲生。
　　我赶忙脱下紧贴肉体的衣裤，连同袜子和裤衩也一并脱掉了，拿手巾擦拭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身上已经有不少地方起了潮湿疙瘩，不消说，定是长时间汗与雨的浸润使其滋长的。
　　我愁苦万状地揉搓着额头，心中怅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种小到小拇指甲大小的红疙瘩，不仅看上去惹人讨厌，更重要的是它奇痒无比，特别是在潮湿的状态下，我以前在炼钢厂工作的时候经常起这玩意儿，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身体受汗受潮，它必有之。离开炼钢厂以后，便再不曾起过。岂料，现在它又与我重逢了，都说重逢是喜悦的，但那得看跟什么重逢，跟潮湿疙瘩重逢，若还能满心喜悦，怕是这个人也已无药可救了。
　　我赶忙换上干爽的衣服，因为室内温度奇低。阴暗潮湿的房间，夏天倒还好说，秋冬季节，势必遭罪。
　　我懒得去前院打水洗头洗脸，一是怕冷，二是浑身乏力。我将上铺的吃食拿下来，一头扎进被窝，像一只三天没有进食的猪，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噎着了，就喝口饮料，将卡在嗓子眼没有完全咀嚼的食物强咽下去。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尚且不如猪。就拿吃饭来说，我从未见过猪噎着的时候，我却经常噎着。由此，我不得不自嘲地讲一句，想要跟猪比试比试，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行。
　　我回来的时候，于子龙就已经将他儿子接走了。今天的他跟我聊了很多，想必晚上再不想跟我聊了。
　　他的痛苦，我能理解，但我的痛苦，谁又能理解呢？
　　我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品尝冰冷的雪糕。廉价却非常解渴，并没有让我的心境得到丝毫冷却，反而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的，狂热沸腾的抗拒之慨，特别是在我跟网友姐姐用ＱＱ聊天的过程中。
　　她显得很关心我，一直询问我这两天干活有什么收获。我的回答很直接，辛苦、不易、减肥、想要逃跑。
　　“逃跑？你不是说你至少要坚持一个月吗？”她在那头说。
　　“一个月？”我回想起了昨天的自己那盲目的自信，不由得自惭形秽，羞愧难安：“哎哟妈呀，别提了，一个月？我从未感觉到一个月竟是如此漫长。现在的我，不像是在工作，倒像是在坐牢，难受极了。”
　　“不喜欢就不干呗？谁又没逼你。”
　　“正因为没人逼我，我才觉得痛苦啊。要是有人逼我，我完全可以选择不干，我这人可从来不会给人留面子。可……可逼我的人是我自己呀，你说，我要是跑掉了，还不得让人笑话死啊。”
　　“嘿，活该！谁让你自不量力啦。”
　　“喂，喂，身为姐姐，又是大学生的妈，讲起话来一点儿也不善，这可不好啊。”
　　“本来嘛，我说的是实话，你这就是自找的。不过我得说一句，你妈心也是够狠的，让你出来干这活儿。”
　　“你看你，跟昨天一样，又聊这个了。”我非常不喜欢这个话题，因为她根本就不曾接触我家老太太，自然也就不清楚我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以致她对我家老太太的不解，令我很是不快。
　　“好了好了，不聊这个了。”顿了顿，她又说：“我儿子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并没有按照校方的安排去指定的公司实习，而是自己找个了公司实习。结果跟你一样，几天下来就坚持不住了，总跟我讲工作很累，压力很大，交流很麻烦。我说既然工作累，压力大，交流麻烦，那就再换个地方呗。他一听，却不高兴了，他跟我说什么还要坚持一阵子，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哪怕苦，哪怕累，也要坚持。其实我早就不忍心他继续干下去了，工资也不多，活儿还贼累，主要是杂，不光干一样。”
　　“我这可不介，专门干一样，就干轮胎。”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显得很生气。
　　“好，好，你说，你说。”我当然得顺着她的脾气呀。
　　“当妈的都心疼自己孩子，我是这样，相信你妈也是一样。”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
　　“对呀，反正我挺心疼我儿子的。自从他跟我说实习特别辛苦，我每天都会在他午休的时候跟他聊聊微信，他要是嫌我烦，不回我，我就给他打电话，最后，我很欣慰，总算是把他劝回家了。”
　　“你可真贱。”
　　“滚蛋！哪个当母亲的不贱？你小子不仅思想阴暗、冷淡，心也阴暗，冷淡。”
　　“照你这么说，我就更不应该把我的状况跟我家老太太说了。”我绕过她不喜欢的话题，讲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
　　“我怕我家老太太也像你似的，整天磨叨我。我更怕我家老太太认为我应该多锻炼些日子，对我不管不顾。”
　　“你……你这都是什么想法啊。我可真是服了，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啊。”
　　“人性的两端，我都讲出来了，这就跟我写的文章似的，多真实啊。而且我还做到了万无一失，两头堵，省着总有人挑我毛病。这下最好，路都封死了，也便没什么毛病了。”
　　“你这……没见过你这么真实的，真实到令人打怵。”
　　“哈哈哈哈，今天你不是见识到了嘛。”
　　“别光顾着跟我聊天，多关心关心你妈，没准儿这个时候她正在担心你呢。”
　　撂下这句话，她给我发了个再见的表情，便再不发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