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骑行路上忘年交

　　周日早晨的樱花广场沐浴在温和的春光中。六点半，广场上早已喧闹得厉害，广场舞劲爆的乐曲、太极拳舒缓的节奏、长鞭末梢甩起后在空气中的爆裂声、跆拳道馆早起跑步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唱响了这个城市一天嘈杂的序曲。
　　广场北侧靠街的一块空地上，十几个穿着五颜六色骑行服、戴着骑行帽的骑行爱好者聚在那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两个一起，三个一伙，边聊天，边等待着未到的骑友。离出发时间七点还有半个小时，骑行目的地是北部山区，全程来回六十公里，中午自助野餐。
　　老白第一次参加骑行团活动，谁都不认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行服，戴着一顶蓝灰相间的骑行帽，自己一个人靠着车子孤独地站在最边上，像一只不合群的丑小鸭。
　　当……当……当……
　　广场钟楼上的大钟清脆地响了七下，出发的时间到了，大帅的车轮轧着最后一声钟响，终于赶到，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团长大勇挥了挥手。
　　“还行不行啊！”粗豪的声音从一个魁伟的中年男人嘴里发出来，伴带着笑声。
　　大帅顾不上说话，伸出左手，做出一个OK的姿势，朝他晃了晃。魁伟的粗豪男人叫大勇，他开了一家知名品牌的山地车专卖店，自己也爱骑行这项运动，所以组织了一伙在自己车行买车的车友爱好者，成立了一个骑行团，平常周末会组织骑行活动，锻炼了身体，又陶冶情操，既健康又时尚。
　　清点好人数，大勇拿出车篓里的便携式扩音小喇叭，讲了今天的目的地，骑行线路安排，注意事项，尤其注意行车安全。粗豪的嗓门再配上扩音喇叭，引来路人的侧目，都以为是江湖卖艺的，有的干脆推着车子凑了上来，等确定原来是一伙骑车子的，才撇撇嘴，悻悻地离开。
　　准备就绪，大勇骑着车子率先出发，他的车把上插着一支小红旗，负责引路，同时控制好整个行程的车速，提醒后面注意安全；二炮是个瘦高个，自己开了一家牙科诊所，他负责中间的安全；大帅押后，车架的背囊里藏着各式的修车工具：微型打气筒、胶水、一次性补丁、扳手、钳子等等，提供后勤保障。
　　花花绿绿一行十几个人，骑行在街道上，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因为有孩子这类小骑客和年龄稍大的老骑客，路上大勇有意放慢了车速，毕竟安全第一，大家伙一起乐呵呵地出来，就得高高兴兴地回去。
　　车队行驶到一个红灯的十字路口，大勇举起右拳，示意后方逐次减速停车。幸亏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到早高峰，否则行进起来更得万般小心，30秒钟的等待，红灯闪烁了一下，变换成了绿灯，大勇示意车队继续通行。一路上他左顾右盼，处处留心，每当骑个七八公里，车队会停下来休息一下，补充一下水分。
　　就这样车队慢慢地通过了闹市区，进入郊区宽阔的大路，车辆也比较少。大勇稍微提高了一下车速，队员们骑得也随意起来，刚才在市区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舒缓一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每个人若脱笼之鹄，在这个春意浓浓的早晨，享受着自由。有的人还趁机吆喝上两嗓子：“嗷——嚎——嚎——”
　　车队经过一个小的岔道口，大勇看着没有人，示意车队安全通过，一辆辆车子“嗖嗖”地骑过。当老白骑过岔口的时候，突然斜刺里窜出一辆电动车，车子后面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右手扶着车把，左手拿着手机接电话，当发现前面的老白时，已经晚了，慌得她赶紧扶好车把，手忙脚乱地刹车。
　　老白也慌了，生怕撞着电动车，伤着孩子，车把向右稍微一转，一下子闪过了电动车的车尾，撞到马路牙子上，幸亏旁边是一堆柴草，老白腿卡着车子斜倒在草堆上。大帅见状把车子扔到一旁，迅速跑过去，把压在老白身上的车子移到一边，扶着老白紧张地问：“没事吧！大叔！”骑电动车的女子回头瞧了瞧，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加速前行，一会便溜得无影无踪。
　　老白慢慢站起来，坐到路边说：“没事！没事！就是脚腕崴处有点疼！”挽起裤腿，露出脚腕一看，有些红肿。
　　大帅看了看，不敢轻易下结论，毕竟老白岁数大了，万一伤着骨头就坏了。
　　前面车队这时候也知道后面出事了，大勇安排其余队员靠在路边安全处等待，不要乱跑动，自己匆匆地骑着车子来到老白跟前，询问情况怎么样。
　　大帅抬起头说：“不好说！脚腕有点肿了。”
　　老白笑呵呵地说：“没事，歇会就好了！”
　　大勇蹲下身子，看了看老白的伤势：“去医院看看吧！小心无大碍！”
　　大帅也附和：“对啊！去看看吧。大叔！”接着又对大勇说，“你继续带队活动，我带着白叔去医院，这里离医院也不是太远。”
　　大勇想了一下说：“也好！随时打电话联系。”他把骑行后备用品转移到自己车子后架上，叮嘱大帅一定小心。回到前面车队，再次叮嘱大家一定注意安全，尤其是岔道口的时候一定减速慢行，重新安排一位老骑手接替大帅的位置，跟在队伍最后。
　　大帅在路旁招手拦过往的出租车，这里到了郊区，出租车不是太多，好半天才拦了一辆。商量好价钱，大帅扶着老白的胳膊，老白一条腿蹦跶着，先坐到车上，大帅又把自己和老白的车子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里,自己才上了车。老白一路上一边感谢大帅，一边又抱着深深的愧意，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帅随队骑行的事。
　　大帅笑哈哈地说：“白叔，你老别客气！”
　　到了医院，大帅扶着老白去挂号，找医生，拍片，最后结果出来，医生拿着片子仔细看了下：“骨头没事，只是软组织挫伤，吃点消炎药，几天就好了，注意不要沾水！”
　　老白此时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好在没事，不然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中午，老白心里对大帅万分感激，非要请大帅吃饭。大帅看了看表，马上十二点了，也不再推辞，只是心里打定主意，饭钱不能让老白掏。
　　老白脚不方便走路，大帅把老白的车子临时停在了医院，骑着自己的车子带着老白转到医院附近，发现一家叫舒心家常菜的饭馆，停下车子，二人推门进到店里，店里已经有了好几桌客人，他们俩找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坐下。
　　小店不大，两间的店面，松木复古花纹的长条餐桌，长条大板凳，干净整洁，小店的收银台上放着一个生态鱼缸，里面的小鱼星星点点，穿游嬉戏于怪石绿草之间。
　　老板娘是个身材稍微走形的中年妇女，穿着黄色薄款开衫毛衣，看到大帅和老白坐定，赶忙拿着菜单过来招呼，一边沏茶，一边问：“二位吃点什么？”
　　大帅把菜单递给老白，老白又递回来说：“大帅，今天多亏有你，捡爱吃的点，我请你！”推来推去好几次，大帅只好拿过菜单看上面的菜品，大多是些家常菜，反过来正过去，也不知道吃点什么好。
　　老板娘看大帅犹豫不定，开口说道：“要不尝尝我们家的特色菜——茄汁鸡翅？”
大帅问老白怎么样，老白说：“那就来一个，再点上几个菜！”
　　大帅又点了个老厨白菜，这道菜可是比较能看出厨师功夫的菜，大帅去过很多的饭店，大的小的，每一家做法都不一样，只有那么几家味道很好。
　　老白开口又要了一个糖醋排骨，一个干炸河虾……还想再点，大帅忙开口制止：“白叔别要了，这些菜咱俩吃不了！太浪费！”
　　老白看着菜也差不多了就说：“好！就先要这些，不够咱再要。”老板娘写好菜单子，转身进了后厨。
　　老白对大帅说：“咱爷俩要不来一瓶！干吃菜有啥意思啊。”
　　大帅刚进门就有这意思，反正今天的活动也不能继续了，下午也没事。只不过不知道老白能不能喝，所以没好意思提。
　　老白这一说，大帅看着他说：“白叔，今天受伤了，你行吗？”老白哈哈大笑：“你小子，小看你叔了！年轻那会杠杠地，一斤半灌下去，照样骑着自行车回家。这两年上岁数了，我那口子和姑娘看得紧，整天耳朵边唠叨，说得你烦死了，就喝得少了！”一边说一边招呼老板娘送过来一小坛易阳红。
　　易阳红是洛城当地产的酒，酒厂不大，是一家解放前的老酒厂，老板姓曹，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了。他们家仍然采用传统古法酿酒，绝对的纯粮食酒。酿出来的酒口感柔和，闻起来香气清纯饱满，装在小瓷坛子里，看上去就别有韵味，价钱也不贵，48块钱一瓶。
　　老白拿起小坛子，放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对大帅说：“这酒我喝了快四十年了，味一点也没变，比那上百上千的酒喝着还舒坦！”
　　大帅接话道：“现在卖的酒多半都是酒精勾兑的，就说开发区那个大酒厂，我朋友在那里上班，哪里有酿酒的厂房啊，都是灌装车间，全是勾兑，外地的老板来了，带着样品瓶，然后厂里就出酒，十个牌子一个味！”
　　男人一谈酒，全都是朋友。这一老一少聊得正浓，服务生把老厨白菜端了上来，薄薄的五花肉片在酱油的浸润下泛着油光，白菜是手撕的，色泽鲜绿，粉头盘卧其间，厨师还在里面放了木耳，表面撒了芫荽花，看样子味道是很不错。
　　大帅拿起酒坛，揭开盖子，先给老白倒上，自己又满上，酒香打着旋从杯子里散出来。
　　老白端起酒杯说：“大帅，还得对你表示个感谢！”
　　大帅忙拿起杯子不好意思地回道：“你老都客气半天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再说个‘谢’字，我可就走人了！”
　　老白觉得大帅是个善良豪爽的人，也不再多言：“好！不说了，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两个人碰了一下，都深深地下了一大口，砸吧砸吧舌头，回味无穷，看上去比喝了百年茅台还惬意舒坦。
　　老白拿起筷子指着盘里的菜，招呼大帅多吃。大帅抄了一口放到嘴里，赞不绝口，肉片香嫩鲜滑，白菜鲜而不烂，粉头爽滑劲道，想不到这小店还真是不俗。
　　一杯酒下肚，老白话开始多起来，给大帅讲了很多自己的事。老白十八岁入伍，在青海当了六年兵，训练中肯吃苦，各项训练指标都名列前茅，而且多次立功。眼瞅着到了提干的时候，在一次雪灾中为了营救牧民的一只羊，大雪把屋顶压塌了，木梁砸到了老白的胳膊上，造成粉碎性骨折，至今胳膊还是不能伸直。说到这里老白眼里似乎有点湿润，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伤心。
　　在部队医院里养好伤后，老白转业到了地方，被安排在水泥厂保卫科，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去年才退休。退休后的老白，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了，开始的时候，整天心里空落落地，出去买菜，明明记得买了茄子，查看钱包也付过钱了，菜篮子里就是没有；回去一找，人家老板远远地就提着袋子里的茄子喊：“大爷，你又把菜忘记拿了！”
　　晚上遛弯，走着走着就走到水泥厂门口，看着熟悉的厂门，熟悉的同事，心里暖和和地；有时候进去坐一会，同事们都客气地搭话：“你老真好，能够回家享福了！”说话间才发现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从那之后老白再也不去厂里了。
　　回到家老白更是郁郁寡欢，整天闷在家里喝酒，老伴于丽华整天唠唠叨叨，说老白是无事生非。结果老白有一天早晨晕倒在厕所，老伴和女儿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送到医院，全身做了检查，好在没什么大毛病。医生说是情绪不好，压力过大，多休息，多散心。回到家恢复了一段时间，女儿给老白报了旅行团，让母亲陪着他去了好多的地方，总算过了这道坎。这不，女儿刚又给他买了辆山地车，跟着骑行团散心，没想到第一天就出了意外。
　　听完老白的故事，大帅拍着胸脯：“白叔，你老以后就跟我混吧！保证你玩得红红火火，疯疯癫癫！”
　　“什么，疯疯癫癫？”老白眯起的双眼一下子睁开。
　　“哦！不，不，是丰丰富富！”大帅忙改口。
　　“哈哈……哈哈……”
　　一老一少也说，也喝，也吃，也乐，小坛子里的酒慢慢就见了底。老白招手，想再要一瓶，大帅赶忙摆手示意老板娘别再送了，拽着老白的手说道：“白叔，今咱就喝这些，以后咱爷俩还长着呢！改天我请你再喝！”
　　老白看大帅坚决，又想到喝多了于丽华会絮絮叨叨，也就放下了再喝的心思：“那今天就喝到这里，改天再约——我觉得咱爷俩比较投缘。”向老板娘说道，“结账！”
　　老板娘一脸笑意说道：“已经结了！”原来大帅趁刚才起身上厕所的时候悄悄地把钱付了。
　　老白把钱捅给大帅，没好气地说：“你小子不地道！”
　　满脸红彤彤的大帅憨厚地笑道：“哪能让你老请啊！下次吧！”
　　老白摇了摇头，也不再勉强，心里对大帅竖大拇指，觉得大帅真是个好小伙，不过就是没头发、眼睛小了些，要是能够跟小婉……就好了。
　　从饭店里出来，大帅骑着自行车带着老白取回车，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市区。此时老白已经可以慢慢活动了，两个人留了联系方式互相告别。
　　回到家，于丽华刚午休完起来，看见老白一瘸一拐、醉醺醺的样子，惊异地问怎么了。
　　老白放下车子，撸起裤管，让于丽华看了一眼说：“甭提了！出师不利！挂了彩！”
　　于丽华看着老白红肿的脚腕紧张地问：“咋弄得啊！？骨头没事吧！？”想伸手去摸，老白一下子闪到一边：“你想干吗？没事，就是皮肉伤。”
　　小婉也赶紧地从房间里出来问：“爸，你这是怎么了，上午不还好好的吗？”
　　老白把上午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把大帅着重地夸奖了一遍，于丽华和小婉这才放下心来。老白偷偷地瞧了一眼于丽华，看她那心疼自己的样子，估计喝酒这个事是不会再追究了，幸亏自己急中生智一瘸一拐地装出样子来。
　　小婉听爸爸一说一个光头小伙，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个在厕所里镜子中出现的半截光脑袋，心想：不会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