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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5)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6-06 18:05:41      字数:5672

  家旺跟着我学涛叔学了两年厨师,这年春天,也离开青龙岗到南方打工去了。他本来不想离家的,是我姐狠心把他赶走的。
  我姐说:“旺儿,你现在长大了,也有了一技之长,是该到外面闯闯去了。”家旺说:“妈,我不想出去。”我姐说:“村里的男人都出去了,你就不想出去?”家旺说:“我想在家守着您。”我姐说:“你守在咱这穷地方今后能有啥出息?”家旺低着头说:“那我走了,你和家康咋办?”我姐说:“怎么?你出去了,我和你三弟就没法过了?”家旺说:“妈,不是我不想出去,只是一想到出去,我这心里就不踏实。”我姐笑着说:“你这孩子,家里有妈在呢,你就放开心了到外面闯荡去吧,到了外面多学点本事,说不定有朝一日,你在外成了一番事业,回到家里也算是给妈争光了。”家旺说:“妈,要不再过两年,等家康上了高中,我再出去。”我姐说:“不成,你看村子里跟你一样大的,哪一个还守在村子里呢!现在不比从前了,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城里挤呢,进了城挣钱不挣钱的,总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看着别的孩子都出去长进了,俺不能看着你比他们差了。你妈我是老了,出不去了,但我这当妈的可不能拖你的后腿呀!”
  家旺是过了二月二去的广州,到了广州四五天,他就给我姐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大酒店里当小厨。酒店里管吃管住,每月六百元的工钱。我姐接了电话也就放了心,电话里再三嘱咐他说,在外不比在家,只身一人的,一定要跟别人和睦相处;遇事一定要多忍让,万不可与人争强斗狠,干活也要踏实勤快,可不敢偷懒耍滑对不起人家那份工钱。家旺一一应下了。
  过了一个多月,家旺发了工钱,给家里汇了五百,又来电话问我姐钱是否收到了。我姐把他数落了一通,说不该往家里汇这么多钱,剩下一百块钱,一个月在外可怎么过呢。家旺说他不抽烟喝酒,在酒店里有吃有住的,平时也不花钱。我姐说:“你在外面也别太俭省了,该买衣服也要买两身,该跟伙计们出去吃顿饭也要去吃,跟人家相处,千万别抠抠索索的让人小瞧了你。”
  挂电话的时候又跟他说:“下个月,你不要往家里汇这么多钱了,汇来三百就行了。余下的钱,你自个留着花吧。”
  家旺一走就是一年。进了腊月,在外辛苦忙碌了一年的打工者,就开始盼着回家过年了;同在一城的老乡们聚在一起,商量好了回乡的具体日子,老早就派人到车站排队买车票了。喝了腊八粥,务工者更是归心似箭了,就盼着厂子里、工地上早一天放假,又盼着早点发了工钱,好去给家人选购礼物。爷爷奶奶的、外公外婆的、爸爸妈妈的、兄弟姐妹的、侄儿侄女的,每一个人的礼物都在心里装着呢。
  为了给亲人选购一件经济实用的礼物,他们可是用了心了;尤其是那些心细的姑娘们,为了一件衣服,一双皮鞋,能在服装市场上转悠一两天。等车票定了,礼物买了,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给家人打了电话,说何日何时就能回家了。有的说着说着,思念激动的泪水就不觉淌了下来,电话里哭着笑着,把父母也听得热泪珊珊了。十五一过,天南海北的务工者就开始陆陆续续赶回村子里了。
  外面的人一回来,安静了一年的村庄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成年人与成年人聚在一起,在家里摆了酒菜,述说着这一年来的辛劳与收获;小伙子与小伙子聚在一起,也是吃吃喝喝,喷长喷短的,讲述着各自的见闻,各自结交的朋友,相识的姑娘以及各自今后的梦想;姑娘们与姑娘们聚在一起,相比着彼此的衣服鞋子,发型头饰,有时也相互打探各自的隐私,问对方在外是否遇到了意中人。
  姑娘们背着大人们窃窃私语,私语了一阵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哪一个若是开了另一个的玩笑,害羞的那个姑娘就红着脸蛋,与说她的姐妹打闹起来了。城市不但增广了农村人的见闻,还给了他们在乡村从未有过的激情、欢乐、希望与梦想;城里的气息被务工者无意间带回了乡村,城里的生活不知不觉已成为村里人主要谈论的话题,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管备感亲切,但也只能看在眼里,当做怀旧的事物留在内心的一个角落。而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已经占居了年轻人的心田。
  从这些回乡者的身上,我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深秋变作了春天,枯草连天之间突然就开满了鲜花。那万紫千红的花朵并非生长在泥土里,而是一朵朵、一簇簇地飘荡在枯草之上。秋风一来,那空中的艳丽与芳香也就一吹而散,飘落他乡了。
  家旺是腊月二十到的家,回来时扛了一大包东西。我骑着摩托到镇上接了他。他穿得一身新棉衣,头发也理得比之前短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人也变得白胖了好多。他大老远看见我就“三舅,三舅”地喊我,我把摩托车停了,说:“你小子吃胖了啊。”他笑着说:“整天待在后厨里,能不吃胖嘛!”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香烟,递给我说:“三舅,您抽。”我也不客气,一手接了,问:“你也学会抽烟了?”他说:“没,我不抽烟,这不回家了吗,见了人总得散几支。”我说:“行啊,出去几个月知道礼数了。”
  他呵呵地笑,把包裹捆在了摩托车上,问我家里人都好,我说:“都好着呢。”他坐上了车,催着我说:“走吧,三舅,我可急着回家见俺妈呢。”我带了棉手套,启动了摩托车,说:“咋?想你妈了?”他说:“咋不想哩,一进腊月就盼着回家呢,现在终于快到家了。”
  家旺的包裹里装的都是亲人的礼物。我娘、我姐的棉袄;俭农伯的一双棉靴,我和二哥各一条裤子;我两个侄子各一件毛衣,家福的一双球鞋,家旺的一个复读机。礼物一一给送了亲人,我娘笑着说:“这孩子,买这么些东西得花多少钱啊!”家旺说:“姥娘,没花多少钱。”我姐说:“孩子的一点孝心。”我娘穿了家旺买的新棉袄,直夸着好看。
  一家人正高兴时,金秀来了。她一见家旺就兴冲冲地跑进屋里来,上下打量着家旺说:“行啊,家旺,出去几个月就变了模样了。”家旺问:“秀姐,你别笑我了,我哪里变了?”金秀说:“瞧瞧,这白白净净的,变帅气了。”说得家旺不知如何作答。她瞧见每人都有了礼物,就问家旺:“快说,给姐带礼物了没?”家旺还没答话,我姐倒抢了说:“他哪能忘了你呢,有你的呢。”金秀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我姐转身到柜子里拿了一条红围巾,说:“瞧瞧,这是家旺特意给你这爱美的姐姐买的。”金秀接在手里,立刻围在了脖子里,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说:“不错,不错,想不到我这二弟还特会买东西呢。”
  金秀在镜子前照了片刻,乐嘻嘻地说:“姐不能白收了你的礼物。这样吧,姐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又长得这么精神帅气,你姐我就跑跑腿,给你说个漂亮媳妇怎么样?”一句话把家旺说红了脸,一家人都“呵呵”笑起来。我姐说:“你这闺女,自个还没找个对象呢,倒先给你家旺弟弟做起媒了!”金秀一脸认真地说:“干妈,你闺女可是认真的啊,您要是不信,那只当我没说好了。但是我可跟您说啊,我说的这姑娘可好着呢,人不但长相好,脾气也好,手儿也巧得很,做了一手的好衣服。”我姐认真了,就问:“哪个村子的?谁家的闺女?”这时家福在一旁说:“妈,您别听她瞎说,她常年在学校里,哪里认得别的姑娘呀。”金秀说:“家福哥,你可别小瞧了俺,我是常年在学校里不假,可俺们家里就没个亲戚了吗?”她挽了我姐的胳膊说:“干妈,我说的这个姑娘,是我一个远房姨妈家的闺女,家是杜楼村的,前几天,在我姥爷家里见着的,我俩特别聊得来,她跟家旺同岁,十八九岁了,我那姨妈正让我妈给她说个婆家呢。这不,今天我一见家旺兄弟,立刻就想起这事来了。”
  金秀这么一说,我姐也就信了。信是信了,但她不能让金秀一个姑娘来做媒。我姐已经思量好了,过几天要去金秀家里一趟,请她妈来做这个媒人。我姐还没提这事情呢,两天之后,金秀就把她的那个远房表妹给带到家里来了。那姑娘长得确实俊俏,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左脸上有个小酒窝,一笑起来特别喜人。金秀领她进了家门,见了我姐,金秀向她介绍说:“这就是我干妈。”那姑娘叫了一声:“姨,您好,我是秀姐的表妹。”
  我姐一见这姑娘就喜欢上了,便问她:“孩子,叫啥啊?”她说:“姨,我叫杜鹃,您就叫我小鹃吧。”我姐说:“好,长得可真是水灵。”杜鹃羞红了脸,低头不语了。金秀笑着说:“干妈,您不能让我们在院子里冻着啊。”我姐乐呵呵地说:“你瞧我,看到小鹃就迷糊了,快进屋,屋里暖和。”我姐带她们快进堂屋里了,又转身朝西屋里喊了一声:“家旺,来客人了,赶快过来倒杯水呀。”家旺应了一声就从西屋里出来了,出了屋门朝杜鹃望了一眼;杜鹃也恰好看他,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都各自把头低了。
  进了堂屋,我姐让两人坐下,又忙着给她们端了瓜子、糖果,抓了一把先给了杜鹃,说:“孩子,你吃。”又抓了一把给了金秀。接着我姐就问了杜鹃家里的一些情况,杜鹃倒也大大方方,把家里的情况一一说了。说她家里共有六口人,除了自己的爸妈,上面有个爷爷,下面有两个弟弟,她爸是村里的会计,平时也做点小营生;爷爷今年七十五了,身体还硬朗得很,弟弟一个上了高一,一个在读初二,学习成绩都很好,家里的奖状贴了满墙;又说她们的家境不好,为了供两个弟弟上学,她初中毕业就到县里学了裁缝,两年前跟着她的一个堂姐去了广州,这两年一直在一家服装厂里做衣服。
  我姐见她说话不急不慢,举止自然端庄,谈吐之间流露的都是对家人的热爱之情,心里就断定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了。
  我姐正与杜鹃聊得开心,家旺提着水壶走了进来。进了屋,在桌子上的玻璃茶杯里倒了三杯开水,先端给了母亲,再端给了金秀,最后给了杜鹃。杜鹃接了水杯,看了他一眼,家旺想要跟她说话,可愣了愣;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来,羞得脸红,迈开步子欲走,被我姐叫住了。我姐说:“家旺,杜鹃姑娘也在广州做工,说不定你俩还离得很近呢。”家旺低声说:“可能吧。”看他还要离开的样子,杜鹃便问他:“你在广州哪儿呢?”家旺说:“我在海珠区。”杜鹃说:“我也在海珠区,我们厂在海珠区土华村。”家旺说:“是吗?那我们离得真不算太远,我就在中山大学附近。”杜鹃说:“中山大学那儿我去过,校园里我也去过,里面的风景真是不错……”两个年轻人很快打开了话题,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我姐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便悄悄起身出了屋子。金秀见我姐出去了,也起身离开了。两人到了院子里,金秀笑着说:“干妈,我这个表妹怎么样?”我姐说:“是个好姑娘。”金秀伸头往屋子里瞧了一眼说:“你瞧他们俩聊得多开心啊,依我看他们俩绝对般配。”我姐笑着说:“你说般配就能成了?还不知道人家杜鹃姑娘能不能看上家旺呢。”金秀说:“放心吧,干妈,一看她这高兴的模样,我就知道她心里乐意呢。”
  那日中午,我姐欲留杜鹃在家里吃饭,杜鹃却不肯,跟我姐和家旺告了别,便拉着金秀走了。出了家门,金秀问她对家旺的印象如何。她脸上泛着红晕,笑“呵呵”的说:“打个九十分吧。”金秀说:“那剩余十分呢?”杜鹃说:“剩余的十分,以后我慢慢加给他吧。”金秀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姐是腊月二十六那天去找的王悦静,王悦静听了我姐的来意,倒也乐意做这个媒人。于是过了年,趁着初八去看望她堂姐的时候,王悦静就把这门亲事给她堂姐一家提了。她说媒不像张翠兰,讲的话半真半假,事事都往好处说,王悦静说媒是实话实说,把我姐一家的情况好的坏的都说了个明白。没想她堂姐听后还很满意,催着王悦静早日安排相亲。于是,初十那天,王悦静就安排家旺过去相亲了。杜鹃的父母一见家旺就喜欢上了,正月十八就把两人的婚事给定下来了。两人订婚不几天,就一起乘车到广州去了。
  那年春节,除了杜鹃,我姐家里还来了另一个姑娘,她就是孟高智的女儿孟娜。孟娜是初三那天跟着母亲来青龙岗的,她上午去给爷爷奶奶拜年,下午就提着东西到我姐家里了。其实,当时孟娜已经和家福恋爱了,只是我姐并不知情。孟娜提着东西进了家门,正好撞见家福出去。家福见她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来了?”孟娜说:“今天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就顺便过来看看阿姨。”家福说:“你来得也太突然了,我妈还不知道咱们的事呢。”孟娜说:“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讲的。”
  两人正在院门口嘀嘀咕咕说话,我姐就从院子里看到孟娜了。见是个陌生姑娘,就问:“家福啊,谁来了呀?”家福慌张地说:“哦,我、我一个同学,过来看看您。”我姐说:“既然是同学来了,你还不快请人家到屋里来坐。”
  家福无奈只得把孟娜请进了家里。孟娜见了我姐,笑着说:“阿姨,我给您拜年来了。”我姐说:“好,好,快进屋吧,闺女。”进了屋,三人坐下,我姐细细打量了孟娜一番,笑着问她:“闺女是家旺的同学?”孟娜说:“是的,我俩高中一个班级,现在都在北京上大学。平时,家福对我很照顾,所以就想来给阿姨拜个年。”我姐说:“闺女家是哪个村子的?”孟娜笑着说:“阿姨,我也是这青龙岗的。”我姐一惊,说:“你也是这村子里的?”孟娜说:“阿姨,我叫孟娜,是志忠的堂姐。”我姐脸色一下白了,说:“你是孟高智的女儿?”提到孟高智,孟娜的笑脸沉了下来,她说:“我没他这样的父亲,他早就把我们抛弃了。”我姐得知她是孟高智的女儿,对她就再也热情不起来了。她似乎没听孟娜后面的话,喃喃自语说:“没想到你跟家福竟然是同学,真是没想到……”
  家福见母亲有点失常,就轻轻叫了她一声。我姐冷冷地看他一眼,慢慢站起身说:“你们聊吧,我得出去一下。”孟娜也匆忙站起身说:“阿姨,我这就走了,今天下午我和妈妈还要赶回县城呢。”我姐没有应声,更没有留她,独自迈着步子出了堂屋,转身到西屋里去了。等家福把孟娜送走了,我姐把他喊到西屋里,责问他说:“你给我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谈对象了?”家福说:“妈,你说什么呢,她一个女孩在北京上学,没亲没故的,平时我就是照顾她一下,人家过来给您拜年,您却胡乱猜想了。”
  正说时,金秀红着眼睛进了屋里。她看着家福问:“刚才孟娜来过了?”家福说:“她是来给我妈拜年的。”金秀眼里噙了泪水,低头不作声了。我姐似乎看出端倪来了,就问金秀:“秀,你告诉干妈,他俩是不是处对象了?”金秀看了家福一眼,说:“干妈,他俩的事我哪里知道,你还是问家福哥吧。”又说,“我给忘了,我妈还让我到镇里一趟呢,我先走了啊,干妈。”金秀转身出了西屋,还没走出院子,两行热泪就滚落而下了。
  那天,我姐看穿了金秀对家福的心思,心里先是一阵阵的激动,接着又一阵阵的心酸,到最后却隐隐作痛了。因为我姐似乎觉察到了,家福与孟娜的关系绝非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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