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飞（4）

　　“非典”那年的秋天，金善水从省城回到了青龙岗，又开始重操旧业，在村子里办起了养猪场。
　　听说金善水要在村里办养猪场，他的母亲和妻子都一致反对。母亲说：“儿啊，你是咋想的呢？现在，村里的人个个都想往城里跑，人家宁愿到城里去捡破烂也不想在家种地了，你可倒好，却要回老家刨食了！”妻子说：“是啊，你在省城里当着厂长，风光体面的还不少挣钱，村里多少人羡慕你呢，为啥非要回咱这青龙岗啊。”母亲说：“儿啊，你要是担心娘的身体，为了照顾我这个老太婆才回来的，那我告诉你，娘不答应。娘身体硬朗着呢，家里有悦静照顾就行了，用不着你来操心。男儿就应该在外面打拼，趁着年轻干一番事业。”妻子说：“是啊，家里有俺在呢，你只管继续留在省城……”
　　金善水听着两人劝个没完，就笑着说：“娘，悦静，这事俺已经定下了，回来之前，俺已经把食品厂的厂长给辞了。”母亲一听怒了，拿起拐杖就打在他的背上，嘴里骂着：“你这个混账，别人盼都盼不来的，你随手就给扔到粪坑里了。你说你这么做究竟为个啥呀！”老太太骂着骂着就突然伤心哭了，王悦静忙扶着老太太安慰她。老太太推开了儿媳，说：“你别劝我，你让他说。”金善水说：“娘，从九六年养猪被骗到现在，我去省城也有七八年了，这七八年里，我是每天都在努力打拼，为的啥？就是为了能早日把咱们欠下的债给还清了，把咱们一家人的日子给过好了。现在，外面的债还清了，咱们家的日子也过到旁人前面去了，你儿子就不能再继续给别人打工了。虽说我在省城里当的是厂长，但毕竟厂子是人家的，不是你儿子的事业啊，我总不能给别人打一辈子工吧。今年你儿子已经四十八岁了，再过两年我都五十的人了，如果再不为自己搏一把的话，这辈子我也就完了。”
　　听着儿子的话，母亲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她感叹着说：“儿啊，娘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人。早些年你就想自个创一番事业，没想到经历了这么些磨难，你这养猪的心还没死呢。我儿有志向，娘心里自然高兴，可娘就是怕你日后再出乱子啊。如果这次养猪不成，再欠一大笔外债的话……儿啊，到时候你可就再难翻身了啊！”王悦静说：“是啊，想来想去，你还是留在省城里当厂长更稳妥些，要不你再去找找王大志说说……”金善水打断了妻子的话说：“这事不用再提了。若是想过稳妥的日子，我也就不会辞职了。”他沉默了一阵又接着说，“安稳的日子谁都想过，可一味地追求安稳是永远也发达不了的，我趁着这几年还有精力，必须要放手搏一搏了。这次无论成与不成，这辈子我都无怨无悔了。”王悦静说：“你想回来创业也不是不中，但咱也不一定非要养猪啊，我看镇上那家木材厂的生意就不错，咱也可以建个木材加工厂啊。”金善水摇摇头说：“木材厂别人干得再好我也不羡慕，我这辈子就想养猪。”妻子说：“谁都知道养猪那是有风险的，你说一旦突然来个瘟疫，咱们这一家老小的，日后可怎么过呀！前些年养猪，咱们亏了个血本无归，这些你都忘了？”
　　金善水说：“怎么可能忘了呢！那几年的痛苦至今我还历历在目呢，可人活这一辈子也只能干好一件事啊，我这辈子吧，就想把猪养好了。我想在村子里建个大型养猪场，养它个千头万头的，到时候我就成咱全县的养猪大户了，不但是全县的养猪大户，我还要当全市、全省的养猪大户呢。前些日子，我听说南阳一对夫妻已经在他们家乡饲养到几万头猪了，别人能做到的，我金善水也能做到。我知道你和娘担心啥呢，你们只管放心好了，现在的防疫条件可比前些年好多了，就是有个突发疫情的，省里面我也认识一些畜牧专家，完全可以将风险降到最低了。”妻子说：“我看你真是铁了心了。”金善水说：“铁了心了。”妻子说：“既然你铁了心，俺也就不说啥了，你想趁着年轻再搏一把，那俺就全力支持你。”金善水一脸感激地望着妻子说：“悦静……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干好的。”
　　金善水说服了家人，说干就干了。他先找我品阳哥重新承包了他之前的养猪场，其实那个养猪场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四周的围墙已经被村里的人偷偷拆得差不多了，几排猪圈也基本倒塌完了，院子里枯草遍地，满目荒凉。品阳哥一听他说要回来养猪，惊讶了半天，说：“你真不打算再回省城里当那个厂长了？”金善水说：“不回了。”品阳哥摇着头感叹着说：“你可真行啊，兄弟，别人做梦都想要的，你一脚就给踢沟里了。”金善水笑笑说：“在城里还是不如在咱老家舒服。”品阳哥说：“舒服个屁，整天呆在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啥盼头呢。你瞅瞅咱们村里的能人，现在哪一个还守在家里呢，早就一个个飞到城里去了。说句实话，你老哥要是有你这本事啊，就住进省城里不回来了。你倒好，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又跑回咱青龙岗养猪来了。”金善水说：“老哥，我也跟你说句交心的话，在外面这些年，我这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养猪的事呢，多少年了都放不下，就像长在俺心里似的，我不把养猪场搞起来啊，我这心里一直就觉得空落落的，就像丢了孩子，找不到家了一样，难受得要命。”品阳哥笑着说：“看来兄弟你这辈子就是养猪的命。”金善水说：“对着呢，对着呢，我就是养猪的命啊。”
　　品阳哥说：“这次计划养多少头？”金善水说：“第一批先养两千头吧。”品阳哥一惊说：“乖乖，你这次可是整大了啊。目前，咱们整个兰阳县也没有整这么大的。”金善水说：“品阳哥，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再承包之前那片养猪场的事。”品阳哥问：“兄弟还打算用那片地方？”金善水说：“当年我就在那栽了跟头，现在我得从那片地方再站起来呀！”品阳哥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说：“老哥我佩服你啊！”
　　金善水不但承包了之前的养猪场，还向东边扩建了几十多亩地。那几十多亩都是金家族人的庄稼地，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几户人家正准备耕地种麦。金善水把他们请到家里，美美吃喝了一场，等几人都喝得半醉了，金善水便给几人敬了杯酒，说起了想承包他们家土地的事。开始有一个还犹豫不决，但金善水一说每亩一年给五百元的承包费，几个人都端起了酒杯，说：“啥也不说了，咱们一亩地两季庄稼顶多也就收入千把块钱，再刨去种子、化肥、农药的投入，还有收麦、犁地、浇水的钱，交了公粮也就剩不下啥球钱了。说实话，俺们这几年农闲时就出去打工去了，也没精力打理田地了，地里的庄稼更是不成了，遇到天旱水涝的年景，这几亩地别说收入了，连本钱都收不回来。本来就想承包给别人呢，也不求要多少承包费了，每年替俺们交了公粮就行可没想到，善水兄弟每亩给了咱五百，俺们真是没想到。来吧，咱们干了，再一块敬善水兄弟一个。”
　　场地都承包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开工建设了。在开工建设之前，金善水去请他的两个堂兄了。前些日子，他也跟金善堂、金善原说过办养猪场的事，但当时他还未完全说服他的家人，还未谈好场地承包的事，所以也就没有跟他两位堂兄提及入股的事。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银行的贷款也下来了，就差开工建厂了，他就去请他的两个堂兄了。
　　他之所以想请他俩入股，一是因为金善堂、金善原都是村子里的能人，他要想今后把事业做大，必须要有自己亲近的人鼎力相助；二是两人开办的砖窑厂被迫关闭了，他们承包的渔场这几年也经营得不是太好，而两人都是对他金善水一家有大恩的人，在这个时候请他们入股，金善水是想报答他们的恩情呢。
　　那天晚上，金善水让妻子在家准备好了酒菜，就亲自登门把两人请到家里来了。兄弟三人先扯了一些家常话，几杯酒下肚之后，金善原就问起养猪场的事了，金善水把他的规划和前景给两人说了，说得两人热血沸腾的。金善水见他们极有兴趣，就说：“大哥，二哥，说实话，兄弟今天请你们过来，就是想拉你们跟兄弟一起干呢。”金善堂说：“不成，不成……”说着抿了一口酒。金善水说：“大哥是怕日后有啥风险？我跟你说大哥，我拉你和二哥过来，是不会让你们承担任何风险的，所有的投资兄弟全出了，你们只给兄弟出力帮忙就行，大哥你看咋样？”金善堂摇摇头说：“大哥不答应，并不是手里没钱，也不是怕担风险，只是担心……哎，不说了，咱们兄弟喝酒。”说着他举起杯子。
　　金善水端起酒杯，却没有与他碰杯，只是端在手里，盯着他问：“大哥，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你到你是担心啥呢？”金善堂看着他感叹了一声，说：“老话讲，兄弟好做，伙计难当，大哥是怕咱们合伙办养猪场，日后闹了矛盾，兄弟都不好做了。”
　　金善水把酒杯使劲往桌子上一放，杯子里的酒溅了出来，说：“大哥，你说这话分明是没把俺当亲兄弟看呢。”金善原说：“善水，你咋这么说呢！”金善水红着脸说：“大哥，二哥，为啥你俩能合伙办砖窑厂，能合伙承包村里的渔场，就不能跟我合办养猪场呢？就因为你俩是亲兄弟？跟我是堂兄弟？”金善堂说：“善水，你误解大哥了。”金善原也说：“善水，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你说我们哥俩啥时候把你当成外人了？”金善水说：“大哥，二哥，你们要真是把我当成自家兄弟，那咱们就一块干，也不要怕日后闹啥矛盾，咱一家人能闹啥矛盾呢？就算今后有意见不合的地方，咱们该争执争执，但绝不会放在心上。如果为生意的事跟两位哥哥闹翻脸了，那我金善水就太不是东西了。这些年你们给了俺们一家多大的恩情呢，这些俺心里都记着呢……”金善水说着眼睛就红了。
　　金善堂见他这么说了，也就应下了，他端起酒杯说：“不说那些了，来，咱们兄弟走一个。喝了这杯酒，咱们兄弟就拴在一起了。”金善水激动地说：“大哥，你这是同意了？”金善原说：“你都这么说了，我俩还能说啥呢。来，咱们干了。”三人清了杯里的酒，金善水又把酒杯斟满了，说：“既然大哥、二哥同意跟俺一块干了，那俺还是那句话，所有的投资俺来出，两位哥哥只出力就行。”金善堂摆着手说：“不中，不中，你要这样的话，大哥就没法跟你干了。”金善水说：“咋了嘛？所有的资金俺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们点头加入了。”金善堂说：“善水，合伙做生意，不是这样整的。如果钱都你出了，俺们空着手参进去，算个啥嘛？”金善水说：“大哥，你听俺说……”金善原拉了他一把，说：“你甭说，你听大哥把话说完。”金善水说：“好，大哥你说。”金善堂说：“这样啊善水，大哥干了二十多年会计，办厂子怎么合伙怎么入股，你大哥还是懂的，这事你就听我的就是了。你要真心想让我们哥俩入股的话，那就这样，我和你二哥各投五万，剩余的你出，日后养猪场盈利了，咱们按照入股比例分红，你看怎么样？”金善水还未说话，金善原一拍桌子说：“就这了，甭再说了，今晚这么说定了，明天咱就开始动工。”
　　第二天一早，三人碰了面，开始商讨建养猪场的具体事项，金善堂一一写清了各项开支，最后三人做了分工：金善水负责设计养猪场的建造图纸，找泥瓦师傅施工建造；金善原负责购买各种建筑材料，金善堂负责打井、架线及所有账务管理。三人分工之后，当日就开始行动了。
　　金善水用了两天时间把建造图纸给画好了，那图纸不是他凭空设计的，而是参照省城那些大型养猪场设计出来的，画了好建造图纸，他又到镇上请了最好的建筑队，而这时金善原已经把砖瓦、水泥、白灰、大沙、木料等建筑材料都购买回来了。开工之前，金善水请建筑队的人吃了一场酒席。酒席上，建筑队的头儿李大山拍着胸脯说：“善水兄弟，你只管放心吧，俺们喝了你的酒，就一定按照你的图纸，把这养猪场给你建造好了，绝对不会出现差错。”
　　农历九月十八，金善水的养猪场开始动土了，李大山先领人打地基、拉围墙，而后开始按照图纸建造猪舍，挖了储粪池。由于金善水出的工钱高，又对他们客气，每日里散烟供酒，一群人做起工特别卖力，一个半月的工夫，占地几十亩的养猪场就建造完工了。基建设施完工之后，金善堂请人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深水井，并购买了一台抽水机，在院子里通了自来水管，同时把村里的电线架了进来，办公室、宿舍、饲料库及猪舍里都接了线、安了灯，装了电话，又买了桌椅床柜及养猪的各种器具。等一切筹备齐了，金善水就去了省城几天，回来的时候买来了两千头的猪崽，拉了几大车的饲料。金善水回来之后，跟两个堂兄定了吉日良辰，就准备隆重开业了。
　　开业的日子定在了农历十月二十六那天，为了把开业仪式搞得隆重一些，金善水特意到镇政府请了江海青书记前来剪裁、致辞。一切都筹备得妥妥当当，只等开业当日，鞭炮震响，锣鼓喧天了。可金善水万没料到，就在他开业当天，孟高智从省城开车回青龙岗了。
　　他回来的时候，金善水请来的锣鼓队已经开始敲响了，鞭炮、礼花也都准备好了，江海青和王镇长也都赶到现场了，江海青正准备剪彩致辞呢，大门前黑压压的一群人都安静下来准备听江海青讲话了。可这时他的司机匆匆来到他的身后，附耳给他说了几句话。江海青就转身跟金善水说：“善水啊，先稍等片刻，我去见个人，一会儿就过来。”说完不等金善水应声，他就匆匆离开了，金善水只好又让锣鼓队继续敲打起来。
　　江海青和王镇长离开养猪场就直奔孟德武家里去了。他们两人是听司机说孟高智回来了，急着去他家里拜见去了。那时孟高智已经高升到省里，当了省住建厅的厅长了，这对镇上的书记、镇长来讲，能见他一面已经是万分荣幸的事了，这可比参加金善水养猪场的开业仪式重要多了。
　　金善水在养猪场外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江海青他们过来，开业的良辰已经过了，金善水等得焦心，就让金善堂的儿子金举鹏到村子里找他们。不大一会儿工夫，金举鹏就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说：“江书记和王镇长马上就到了，跟着来的还有……”他没敢说出口。金善堂说：“还有谁？”金举鹏低声说：“还有孟高智。”金善水忽然明白了，他嘟囔了一句：“早知道这样，咱就不喊他江书记来了。”金善堂说：“善水，待会孟高智来了，你可不能黑着一张脸啊，不论怎样，孟高智毕竟是江书记给请来的，咱可不能让江书记的脸上挂不住啊。”金善水说：“放心吧，我心里再不乐意，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让他难堪的。”
　　几分钟后，江海青和王镇长果然陪着孟高智来了。到了养殖场门外，孟高智跟村里的熟人一一打了招呼，看起来平易近人，低调而亲切，人群里开始议论起孟高智了。
　　他来到金善水跟前，先伸出了右手，笑着说：“善水，没想到你放弃了在省城发展的机会，回咱老家创业来了，这种精神真是令人佩服啊！”金善水与他握了手，也勉强一笑，说：“省城里俺呆不惯，住了几年还是觉得老家更适合自己。”与金善水简单聊了几句，孟高智又与金善堂、金善原兄弟寒暄了几句。这时，江海青举手示意让人群安静下来，场地里瞬时安静了。江海青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们青龙岗的金善水同志从省城回乡创业，开办了这个颇具规模的养猪场，这对我们青龙岗乃至平阳镇，都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好事。在此我也跟乡亲们表个态，对于金善水同志的养殖事业，我们镇政府今后一定会大力扶持。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孟厅长，来为金善水同志这个养殖场的开业仪式进行剪彩并致辞，大家欢迎。”他讲毕之后就带头鼓掌，一时场下掌声四起。
　　孟高智走到大门中央，说：“乡亲们，我今天是赶巧过来，能遇上这等喜事，真的很高兴。说实话，我没想到金善水同志能回咱老家创业，带头办起了养猪场，他的这种创业精神正是政府所提倡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号召各地的成功人士能回到家乡创业，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金善水同志给我们平阳镇乃至兰阳县开了个好头，可以说他是咱们平阳镇的表率，也是咱们青龙岗的骄傲。在此，我真心祝愿金善水的养猪场日后能够越办越好，越办越大，同时我也希望咱们平阳镇镇政府的领导班子，今后一定要给予多多的帮助和扶持，要减轻金善水同志的税务负担，并给予一定的资金支持，要帮助他打开市场，扩大养殖规模；今后若是遇到了困难，必要时也可以联系我，你们解决不了的，我来想办法。只要是对家乡有益的事，我孟高智都乐意出力呢……”
　　孟高智讲完之后，下面一片掌声，这时，江海青宣布开始剪彩，一时鞭炮响起，礼花满天，孟高智、江海青、王镇长接了剪刀，在一片炮声、掌声中剪了彩带。剪彩之后，金善水、金善堂、金善原陪着几人进养猪场参观了一番，一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才把他们送走。本来金善水已安排了酒席要留江海青等人吃饭，可孟高智却坚持回去。他一走，江海青和王镇长等人也就不敢留下了，最后也只好乘车回镇上去了。
　　送走了江海青等人，金善水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金善原问他怎么了，他说：“咱们兄弟的养猪场开业，今天倒是让他孟高智来显摆了。”金善堂说：“人家现在是省里的高官了，你跟他置什么气啊，没有必要。”金善水沉默了好一阵子。金善原喊他吃饭的时候，他自个嘟囔了一句：“咱们青龙岗还就他孟高智一个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