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难料之情

　　动车就是快，相隔千里之遥的城市，三个小时就消弭了距离。
　　彭簌鸣和谢晓彤下车后，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们先找了个地方简单吃了午饭，然后在路过一家小商店时，谢晓彤又让彭簌鸣买了副太阳镜戴上。
　　“有点像特工执行秘密任务了。”彭簌鸣一边举着老板娘递过的镜子端详着戴上太阳镜的自己，一边自我解嘲。
　　“这样不是很酷吗？”谢晓彤很欣赏地看着他，“并且我相信，这样做一定有用的。”
　　彭簌鸣点点头，还回了镜子，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三点了，设计院已经上班了，我们这就去吗？”
　　“当然，难道你不着急？”谢晓彤一边和彭簌鸣向外走一边说，“不过我能体会到，你现在一定是很忐忑的。十几年没见，又找得这么辛苦，如今有可能要见到了，心里肯定是五味杂陈的。”
　　彭簌鸣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说：“是啊，真的很忐忑，甚至，我都想回去了。”
　　谢晓彤“咯咯”笑出声来：“好在你只是这样说说，我当不得真的，既然来了，你还是沉下心来准备面对吧。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们是不是要回去？”
　　彭簌鸣笑笑，摇了摇头。
　　谢晓彤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然后往左右看了看，向过路的出租车招手。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他们上了车。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挂着“××设计院”牌子的一个院子门口下了车。
　　谢晓彤和彭簌鸣走进了门卫室。门卫穿着保安服，问他们有什么事。谢晓彤向门卫出示了证件，说要找洪工程师，同时问：“他还上班呢吧，没有退休吧？”
　　门卫一边拿起电话拨着内部号码，一边回答：“洪工倒是到退休年龄了，可他是人才啊，又返聘了。”
　　谢晓彤面上露出了喜色，看了看彭簌鸣，见他虽然戴了太阳镜，面上也显出了不安。
　　电话通了，门卫对着话筒说：“是洪工吗？这里有位记者要找您。”
　　电话里传来了说话声，但谢晓彤和彭簌鸣都听不清。门卫听了一会儿，放下了电话，转述说：“洪工说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也不知道记者找他会有什么事。他还说，他女儿今天要出院，他正打算去医院接女儿呢，没时间接受记者采访。”
　　谢晓彤和彭簌鸣都吃了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他女儿在医院里？他女儿是叫洪萌萌吗？”
　　他们这样急切地问，把门卫吓了一跳，惊疑地看着他们，愣了一会儿才说：“这个，我可不清楚，我没有见过他女儿。”
　　谢晓彤和彭簌鸣对视了一眼，又问门卫：“那你知道洪工的女儿是住在哪家医院吗？”
　　门卫摇了摇头。
　　“那，洪工刚才说要去接女儿出院，他是要从这个门出去吧？”谢晓彤又问。
　　门卫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谢晓彤对彭簌鸣说，又转对门卫，“可以吗？”
　　门卫疑惑地看了看他俩，点了点头。
　　谢晓彤和彭簌鸣两个人就耐住了性子在门卫室等待，门卫则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又隔窗往大楼门口张望。
　　过了十几分钟，门卫突然指着大楼门口走出的一位老人说：“那就是洪工，他出来了。”
　　谢晓彤和彭簌鸣定睛看了看，急忙跑出了门卫室，见大楼门口正开过来一辆车，而洪工显然在等这辆车。
　　“洪工程师，请等一下。”谢晓彤一边疾步跑向他一边喊。彭簌鸣则紧跟在后面。
　　洪工听见有人喊他，抬头向这边望，突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怎么，萌萌，你已经出院了呀！咦？不对呀……”
　　他扶了扶眼镜，更加仔细地打量着疾步走向他的谢晓彤。很快，谢晓彤和彭簌鸣已到了他面前。
　　“你这发型、胖瘦……”他一边对谢晓彤比划着，一边惊疑地问。
　　谢晓彤喘了口气，笑笑：“洪工，哦，应该叫您洪伯伯，您刚才是叫我萌萌吧？可我不是萌萌，我叫谢晓彤，就是刚才要找您的记者。”
　　“记、记者？你说你不是萌萌？”洪工又上下打量着她。
　　“对！”谢晓彤点了点头，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洪伯伯，我这样一说，您能想起来什么事吗？”
　　洪工一怔，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啊！啊！当然能想起来，可这怎么可能？这、这不是做梦吧？”
　　谢晓彤含笑看着洪工：“当然不是做梦啦，可这一切确实发生得很突然，别刺激到您老才好。”
　　洪工显得很激动，继续端详着谢晓彤，满脸的不可思议。
　　“呃，刚才在门卫那里，我们听说萌萌住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到我们姐妹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呢。”谢晓彤见洪工这样看着她，显得有些不自在。
　　洪工显然还没有从惊怔中回复过来，还在打量着她：“像！像！你们姐俩真是太像了。要不是萌萌住院瘦了，你是短发，她是长发，我还真分不清谁是谁呢，再说我这眼睛也早花了。”
　　随后他又打量着彭簌鸣：“这位是……”
　　谢晓彤的面色略显紧张了一下，急忙抢着说：“哦，他是我一位朋友，陪着我来的。”
　　这一打岔，洪工把目光又转对了谢晓彤：“哎哟，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大概……你是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吧，要不以前怎么没来呢？这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谢晓彤点点头：“是的，我刚知道不久。刚知道的时候，我也很震惊，这不，马上就来找您了嘛。”
　　洪工继续“哎哟、哎哟”地感叹了一阵，才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收养了萌萌的？又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吃了不少苦吧？”
　　谢晓彤笑了笑：“也没吃多少苦，一切都是偶然吧。我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嘛，后来也一直没人收养，所以我对孤儿院是有感情的。前些日子去采访，想为孤儿院写篇文章，突然想看看自己以前的档案，结果才发现，当年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妹被人领养了，那里有您的领养证明，所以我才按图索骥找来了。”
　　洪工激动地搓着手，连连感叹：“哎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萌萌现在心情不好，若是见了你，你们姐妹团聚，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谢晓彤点点头：“是啊，我来得还真是时候。听门卫说，您这是要去接萌萌出院，我们和您一起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洪工说着，上前打开了车门，“那我们就上车再说吧。哎哟，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啊，萌萌要出院，失散多年的姐妹也团聚了。”
　　谢晓彤急忙去扶洪工，请他先上车，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彭簌鸣要谨慎，随即两人也上了车。
　　汽车驶出了设计院。
　　在车上，谢晓彤问：“萌萌是因为什么住院的呢？是病了吗？”
　　洪工没有立即回答，沉吟了一阵，才叹息了一声说：“唉，这可说来话长了，我还是从头好好给你讲讲吧。当然你已经知道了，她和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应该是出生只有三四个月吧，就失去亲生父母了。当年我收养了她，一直瞒着没告诉她我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成长得也很快乐。可到了她上初中的时候，街坊邻居有知情的、嘴碎的，在看见萌萌的时候议论她的身世，可巧就让萌萌偷偷听到了。
　　“萌萌纠结了很久，有一天才对我们老两口说，她听到有人议论她的身世了，自己也发现自己的长相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问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想，这样的事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再说瞒也是对她的欺骗，就对她讲了实情。萌萌很懂事，对我们说，既然她的亲生父母是在自然灾害中为了救她才遇难的，她也就不存在再去找亲生父母的问题了，能够有人收养，她只能充满感激，应该把亲生父母的救命之恩和我们的养育之恩都报答到我们身上。”
　　“这才对嘛。”谢晓彤插话道。
　　洪工点点头：“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我们老两口能察觉到，在萌萌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还是对我们稍微有了那么点生分，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原本是孤独的吧，被人收养与在亲生父母身边毕竟不一样。这造成了什么呢？在高中的时候她就开始恋爱了，她那是想找寻一种自己更能认可的依靠吧……”
　　听到这里，彭簌鸣的身子明显震动了一下。显然，他也是刚刚明白洪萌萌当年在接受他的追求后，何以对他那么依恋，那完全是把他当成了最亲的亲人。旧情瞬时浮现眼前，让他猛然感到痛彻心扉，急忙用手抓住胸口，眼泪却已经抑制不住，急忙将脸面向了车窗外。
　　坐在他身边的谢晓彤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已把脸面向车窗，表情上才松弛下来，又急忙把头转向了洪工，一只手却偷偷攥住了彭簌鸣的手，暗暗用力握了握。
　　洪工不知道这两人间的微妙举动，接着说：“当然她在高中谈恋爱的事，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知道时，已经是她上大学以后了。那是大一刚读完的时候，她和她的男朋友，哦，就是高中时谈的那个男朋友，本来可以上名牌大学的，可为了追随萌萌，才上了普通大学。他们利用假期去旅游，结果竟发生了车祸……”
　　谢晓彤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
　　洪工看了看她，叹口气继续说：“旅游车从很高的山路上翻到了山沟里。所幸的是萌萌和她的男朋友只是有些皮肉伤和骨折，不幸的是他们醒来后，都因为严重的脑震荡得了失忆症。这应该是她失去亲生父母后的第二次不幸了。”
　　谢晓彤叹了口气，彭簌鸣咬了咬牙。
　　洪工接着讲述：“那时，萌萌和她的男朋友不是在一个医院里抢救的，所以就是在住院期间，我们也不知道萌萌已经有了恋人。那还是后来，他们学校的领导和同学来看望他们，才说了两个人是恋人。为了刺激记忆的苏醒，学校领导建议医院让两个人见了面，但萌萌和她男朋友居然谁都不认识谁了。这时我们才见到了萌萌的男朋友，确实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我们就和小伙子家里人商量，能不能继续让他们在一起，也许不定什么时候，记忆就能回来了，毕竟是相恋的一对嘛。可惜啊，因为那小伙子是为了追随萌萌才放弃了好大学的，他家里恨萌萌拖累了儿子，更恨因此才遭遇的不幸，所以人家拒绝了。到了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
　　洪工讲述这段情节时，无疑又像凭空射出了无数利箭，箭箭都扎在了彭簌鸣的心上。但他不敢回头，不敢宣泄，只能咬紧嘴唇忍住悲伤。
　　谢晓彤在听着时，虽然早就知道这段情节，但还是装作刚听到的样子，不时因为情节的曲折而发出感叹。
　　“出院后，我们就带萌萌回家了。”洪工继续讲述道，“唉，她最初曾经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这次呢，又连我们也不认识了，好像她就是这个命。不过这倒有了一个好处，就是萌萌面对失忆的现状，已不得不相信我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了。我们没必要再告诉她身世起源，因为已经毫无意义。我们只对她讲了考取了哪所大学，有了怎样的男朋友，期待她能想起点什么，但始终无果。”
　　谢晓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那后来，您没有考虑让萌萌再回原大学吗？”
　　“没有。”洪工说，“我和我老伴本身也算是知识分子，在努力帮助萌萌恢复记忆期间，发现她的知识存储量已经严重不足了，估计回到大学也是费力；又兼有点私心吧，认为她若上了大学，择偶的自主性会大一些，若嫁到了外地，我们老两口少不了牵挂。眼下她既然一切都重新开始了，就不如由我们利用关系给她找个合适的工作，然后就在本市结婚。我们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啊，牵挂不起。一年多后我们把她安排到了一家幼儿园，很快也有人追求她了。这个人叫程志，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追求萌萌的时候对待萌萌特别好，简直能把萌萌当成公主看待。这么交往了半年，程志提出要结婚，我们就考虑，虽然萌萌年龄还小，但结了婚，毕竟能让她重新适应的生活内容充实一些，丰富多彩一些。再说我们看程志这个人确实不错，就答应了。”
　　说到这里，洪工叹了一口气：“可没想到，自打结婚后，程志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对萌萌忽冷忽热的，有时候喝醉了还骂她，甚至打她。这次，就是他们又吵架，程志出手过重了，萌萌才住院的。”
　　听到这里，彭簌鸣明显又是身子一震，摘下眼镜偷偷擦干了眼泪，又再次把眼镜带上，才扭头惊怔地看着隔着谢晓彤而坐的洪工。
　　谢晓彤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和他对视了一眼，再次用眼神暗示他少安毋躁。然后转对洪工：“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唉，还是和萌萌以前的恋人有关呗。”洪工语气沉重地说，“可也算是她的第三次不幸吧。据萌萌后来对我们讲，她和程志谈恋爱不久，程志就提出两人要同居，可萌萌再失忆，新的社会经验再不足，本能上的女性操守也还是有的，就没有答应。先是说多了解了解，不能这么轻率，后又说不想结婚前先同居，程志这才着急结婚的。当然那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坏脾气，对萌萌确实很好。但到结婚时，程志发现萌萌不是处女，态度马上就变了，问萌萌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萌萌哪里想得起来啊？那之后，程志就对萌萌忽冷忽热的了。我分析着，冷是因为程志心中有那个结，热是因为他真心喜欢萌萌这个人，可能有时候说服了自己，有时候想起来又迈不过那个坎吧。”
　　谢晓彤扭头看了彭簌鸣一眼，意为“看你干的好事”。又转对洪工：“唉，萌萌的命咋就这么苦呢？那她如今这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要不还能怎样？”洪工面显无奈地说，“他们因为这样的事闹不愉快甚至吵架，毕竟还是少数时候，多数时候程志对萌萌还是不错的。业务员薪水也很高，生活上没有问题。再说程志经常出差，两人总是分分合合，分时候互相都有牵挂，合时候毕竟有小别胜新婚之说。难缠的就是程志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脾气，既因为以前发现萌萌不是处女，也因为他总怀疑，自己出差期间萌萌是不是不守妇道。他对萌萌说过，他总感觉到有一个人始终躲在萌萌身边，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个人就会顶替他的位置，让他无法安心。唉，有点发神经吧。我们倒是也问过萌萌，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吗？萌萌说，凑合过吧，谁让我想不起来失忆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还说，程志这样对她也怨不得，经常想着程志对她好的时候，心里就平静了。”
　　“唉！”谢晓彤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彭簌鸣则咬了咬牙，发出了“喀喀”的响声。
　　洪工叹了口气，继续说：“事情就是这样了。可事实上，萌萌虽然那么说，想把这日子凑合过下去，她心里怎么伤心，怎么委屈，我们又怎能不知道呢？只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们能鼓动她离婚再找个好的吗？好的又怎么容易找？更何况她有了孩子，婆家人对她也不错，不是说换地方就能换个地方的。”
　　“唉，我可怜的姐姐啊！”谢晓彤流下泪来，“我想，她应该是姐姐吧。”
　　洪工刚想回答，就听司机说：“洪工，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