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难言之隐

　　下了车，谢晓彤坚持说要先买些礼品，然后再去看望洪萌萌。她让洪工把洪萌萌的病房床位告诉她，等她买好了礼品再上去。洪工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还说这样也好，他可以先向萌萌说一下事情原委，只是免不得又要重新告诉她一下她的身世了。
　　“这会不会对她有什么打击呢？”谢晓彤担心地问。
　　“应该没什么。”洪工说，“当年她曾经知道过，只是后来失忆了，我们也没必要再提。到目前，毕竟又是十多年过去了，萌萌已不是孩子了，甚至都有自己的孩子了，这时候再对她讲身世，她应该能承受，好承受。关键还在于，你们毕竟是亲的，重逢可是大事，我不讲来龙去脉，你们亲姐妹怎么相认呢？”
　　谢晓彤想了想，点点头，说了句“那就过会儿见吧”。目送洪工进了医院大楼后，便拉着彭簌鸣向医院对面的超市走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安排吗？”她一边走一边问彭簌鸣。
　　“好像能懂，但我脑子里很乱。”彭簌鸣说。
　　谢晓彤站下，凝视着他：“今天刚一见着洪老，就听说了这些情况，是我们来之前怎么也预料不到的吧？你曾经说，如果见到了洪萌萌，知道她一切都好，你就放心了。但现在呢？你知道她并不好，甚至都能让我认为糟糕透顶，那你又会怎么样？肯定有想把她解救出来的欲望吧，再说你本来也打算离婚，萌萌又过得确实不幸福，我想你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办法和她继续在一起、给她幸福，给她快乐，是吧？”
　　彭簌鸣“嗯”着点了点头。
　　“可是这会很容易吗？”谢晓彤继续审视着他，“你可别因为听到了今天这些，先在心中窃喜，以为这是老天照应你，洪萌萌有没有回到你身边的可能。这可真不一定，或者不那么容易。”
　　“为什么呢？”彭簌鸣不解。
　　“感觉。”谢晓彤回答说，“我给你提供几个关键问题，然后你串联起来想一下。其一，现在我们知道了洪萌萌还处在失忆中，这就涉及到你在她心目中到底占有怎样的位置；其二，她嫁了一个很爱她的人，只是程志纠结于萌萌婚前身子曾给了谁。这样的纠结可以被程志放大，也可以被他缩小，或者最终无视，这取决于他爱萌萌的程度；其三，我注意到洪老刚才说，萌萌婆家对她很好，这会造成一种感情难以割舍。更何况她还有孩子，我们不知道孩子与父亲的感情怎么样；其四，你也有家有口，尽管说要离婚，毕竟还没有离，那么离成离不成，人家不能寄予绝对的希望。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你想，哪个环节有阻碍，不都能造成你的愿望难以实现吗？”
　　彭簌鸣皱起了眉头，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晓彤看了看他，又说：“就算不考虑这些，先看眼下，我们倒是应该先庆幸，洪老没有认出你来，若是见面就认出，我又是跟你一起来的，解释上就得多费唇舌。他会问，你这到底是来认亲的，还是帮着外人来抢亲的啊？你们又是怎么搅到一起的？重要的是我们要解释，就必然直接证明了你是谁，而根据今天洪老讲述的情况，他能接受你在这时候出现吗？那岂不会给洪萌萌本来存在危机的家庭带来更大的动荡？在十三年后的今天，是洪萌萌现有的家庭重要，还是你和萌萌的旧情重要，洪老会立即有个衡量的。我想，他的倾向人不会是你，最起码暂时不会是你。从这个角度说，我最初安排不让你暴露身份是对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彭簌鸣点了点头。
　　“但过会儿，我们要去见洪萌萌了，她能不能立即认出你来可就说不准了。如果认不出，你可是恢复了记忆的，见了她会不会失态？刚才在车上就已经很悬了，要是见了分别十三年的萌萌，你不可能不失态的。这时请设想，你是公开身份还是不公开？公开了会怎么样？这里有萌萌的接受度问题，有洪老的接受度问题，更有洪萌萌对象怎么对待的问题。那个程志不是对萌萌说过吗？总感觉有一个人躲在萌萌身后，这感觉还真是奇怪了。那么今天你出现，不就能证明他的感觉是正确的吗？程志能仅仅是郁闷？很可能心里还憋着一团火的，弄不好，今天你们一见面就能打起来。你这可是来夺妻的啊，那下面可就要乱套了。”
　　“打起来有什么不好？”彭簌鸣摘下眼镜，直视着谢晓彤说，“就按你刚才设想的，我们上去见到萌萌了，然后我控制不住情绪，或干脆直接表明身份，让大家都很惊讶；最后那个程志在明白了原因后，和我打起来，这不就让萌萌直接面对了选择吗？”
　　谢晓彤愣了一下，苦笑着审视彭簌鸣：“你到底是智商有问题，还是心乱搅的呢？刚才我不是向你提出了四点问题吗？唉，就说眼下，如果萌萌还是认不出你，你觉得她会因为那些记忆中没有的故事就选择跟你？而就算她听过那些故事后，心里一直有个你，如今她拖家带口的，就能心无挂碍地跟你走？”
　　彭簌鸣愣住了，想了很久，才喃喃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的想法你可能难以接受，但我想这终归是目前最应该采取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今天别去。”
　　“什么？都近在咫尺了，我不去？”
　　“是的。”谢晓彤点点头，“刚才已经说了你和洪萌萌见面可能产生的后果了，这会把事情搞复杂的。会怎么复杂，你可以去想象，我相信你也能想象得出来。因为你现在要见她的话，就不是去见她一个人，而是一家人。那你今天不去呢，我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说你去忙别的了。我则该怎样就怎样，他们家每个人都不会对我有戒心的，这样我就能了解更多的情况，我会把这些情况再告诉你。特别是如果有机会，我会单独向洪萌萌了解一些情况，比如她对你的印象，她现在的生活到底怎么样，到底有怎样的想法，这时候你再决定怎么做，不是最稳妥的吗？”
　　彭簌鸣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唉，在你面前，我简直像个白痴。另外我也特别奇怪，你怎么会这么尽心尽力地帮我呢？”
　　谢晓彤神秘地笑笑，却像是勉强作出来的笑：“我想参与。不过，说实话，今天刚刚参与上，我就觉出，我以往设想的结尾可能错了。”
　　彭簌鸣不解地看着她。
　　谢晓彤避开了彭簌鸣的目光，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问：“你接纳我的建议了吗？”
　　彭簌鸣说：“接纳了，我觉得你的设想非常好，这样确实很稳妥。”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你还是去找个宾馆，先安顿下来，记着，给我也订个房间。我呢，买完东西就去见洪萌萌了，估计应该是先随他们回家，叙叙旧，弄不好还得在一起吃晚饭，留宿也是有可能的。如果留宿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退房间。反正往下，咱们都得走一步说一步了。”
　　彭簌鸣点点头，显出不得不如此的样子。
　　谢晓彤看着他，目光中突然布满了幽怨：“我，我还想对你说明一件事。”
　　“你说。”彭簌鸣不解地看着谢晓彤，“怎么，你的情绪有点反常啊？”
　　谢晓彤并不掩饰，勉强笑了一下说：“我一直活得很谨慎，很长时间没想过自己还会自寻烦恼了，怎奈如今已走到了这一步，总不能虎头蛇尾，能帮你多少是多少吧。哦，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来之前我就说过，我此行不是把亲人团聚作为主要目的的。我在孤儿院长大，上学后也一直明确这个世界上已没有我的亲人了。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就告诫自己，你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了，凡事都得靠自己，得自己保护好自己。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也一直都是这样。细节我就不讲了，反正就是有人追我、我和看对眼的人相处时，也一直把保护好自己放在首位，这也造成了到现在，我还是孤身一人。我没想到还有一位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按道理说，我发现了还有一个亲人在世，并且和我还是双胞胎，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我真的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我接受不了这新的现实，这两天总在想有了这个亲人又能怎么样。她过得比我好，能帮我点什么？能使我轻松多少？她若过得不好，就像现在这样，我岂不是凭空多了一份牵挂？总之，这就是我独惯了，又是到现在才知道另有亲人，我对这个‘亲’字，已经一点也不敏感了。”
　　“那你的意思是……”彭簌鸣问。
　　“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为了你，即使我在知道了另有亲人后，也不会来认亲的。”谢晓彤淡淡地说，“毕竟已经这样过了三十多年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即使是亲人，没有搅扰也是最好。或者，就是相认，我也想等到老的时候，最起码一切都安顿了以后，比如我也过上了正常稳定的日子。可为了你，你肯定非找她不可，我又知道有捷径可走，就不得不把相认的进程提前了。所以我想请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不用还，永远记住就行了。”
　　彭簌鸣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为了帮我？可你为什么要违了自己的意志，这样来帮我呢？”
　　谢晓彤凄然地笑了一下：“就算是上了贼船吧。我可能，也是想得太简单了。唉，话就说到这儿吧，我得赶紧去买东西了，你也去找宾馆，就按我刚才说的办。我这边怎么样，会和你电话联系的。”
　　说完，她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彭簌鸣一眼，起身向超市走去。撂下彭簌鸣一个人愣怔地站在那里，很久也没有回过神来。心绪杂乱中，他往医院大楼望了望，又站在原地想了想，才漫无目的地走入人行道，汇入了人流中。
　　谢晓彤站在超市门口，一直遥望着彭簌鸣；直到他走了，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进入超市选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