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就在姐妹俩四手相握，默默对视在病床上时，病房的门轻轻开了，同庆回来了。按以往的惯例，新月会象小燕子一样飞过去，唧唧咕咕毫无顾忌地向姐夫询问“油田是怎么招待回访团的？都去了哪几位领导？谁致的辞？讲了些啥？”等等没完没了，今天她却蓦地站起来，只是有点羞涩地冲着姐夫笑了笑，扭过头去对满月说了一声：“大姐，光顾了跟你说话，忘了吃饭，这会还真有点饿了，我回宿舍弄点吃的填填肚子。有事，让姐夫叫我…….”。此话刚一出口，又觉得很不对味，所以，马上改口说：“嗷，不用叫，我吃点东西，一下就过来。”没有等大姐和姐夫做出回应，一扭身，疾步如飞地走出病房，回自己的宿舍去了。
　　新月的反常举动，把同庆这个老实巴交的人给弄懵了。他完全不知报告会结束之后，新月回到病房至到他进来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新月欲言又止、情绪极度不平静地离开病房的这段时间，满月向同庆说了些什么？新月无从知道。只是在她习惯地用白开水泡馍，就着平日里常常备用的一块酱汁大头菜充饥之后，利利索索用热水擦过脸、烫过脚，又心事重重地回到大姐病房门口之时，姐夫王同庆再清晰不过的一句剖白钻进了她的耳膜：“这样做对新月太无情，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是返回宿舍还是走进病房去？新月的内心深处发起了剧烈的冲突。奇怪的是，就在新月在病室外犹豫不定之时，大姐满月却吃力地挣脱同同庆攥在一起的手，说：“快去开门，让她进来！快去呀，愣着干什么！”
　　同庆对满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吃了一惊。她是不是产生幻觉了？门没有插着，如果真有人来，轻轻一推就进来了，用不着开呀！再说，病房内外静得不能再静了，哪来的人呢？但病人的意志只能服从不可违拗，他快捷地走过去，拉开门，出外一看，竟差一点和新月撞了个满怀。
　　满月怎么知道新月在门外？多少年之后，也是同庆脑子里的一个谜。
　　新月从大夫的交谈中，知道大姐没有几天时间了。按照大夫的话讲：“这病完全是没有及时治疗，营养又跟不上，给耽误的。”多日来，新月总带着一种愧疚和自责，尽量多的挤时间精心护理大姐，以补报大姐的恩泽。
　　她鼓足勇气，紧随惊魂未定的姐夫之后，跨进了病房，并顺势关好了门。同庆走到满月病床的左侧，新月便自然而然地走到大姐病床的右边。
　　满月的心情此时好像特别振奋，枯黄憔悴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多年少见的动人的充满青春气息的红润。她示意俩人将小折叠凳搬过来，放在自己的两侧，让他俩坐下来，尽量靠近自己。然后缓缓从被子下面伸出自己的双手，各自伸向对方。同庆和新月都用自己的双手分别攥紧了伸来的亲人的略微有点发凉的手。满月微微用力将同庆和新月的手扯向自己的胸前。同庆和新月都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的威慑力，不允许他和她有丝毫的反抗。三双特质完全不同的手相互交叉着紧紧握在了一起。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悲壮，凄苦，幸福，亲情之间生死诀别的沉默……
　　三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情相互对视了很长很长时间。满月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的手更凉了。新月想抽出手把大姐的手捂进被子里去，可大姐不干，她觉得这样才最踏实。
　　估摸着已经过了子夜，满月终于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今天等不到天明了……,原想等到天明，我……我再看一眼奶奶……秀……和英英……,还有老队……长，金……指……导，……这些恩人，现在……看，等不……及了。新——月，我就……把同——庆和……两个……小姑娘……家……拜托……您了，你，答……应我……”
　　“姐，我答应，你放心，我一定答应您，一定把姐夫和俩孩子照顾好！”新月尽管对大姐的病情心中有数，但对病情发展如此之快，思想上没有一点准备。她想去叫医生、护士抢救，可大姐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不允许她离开。
　　“这，我就……放心……了。”满月上气不接下气，继续费力地说：“同庆……,你……一定……要……善待……小妹。我死……之后，……就……埋……我们……老……庄……的……崖畔……上。有时间……提醒秀秀和英英……挂点纸钱……”满月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俩不约而同的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才能听到。
　　说到这，满月攥得让人有点深痛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了，微弱的不易让人察觉的鼻息停止了，面部的少见的红润消失了……
　　等待继续听她交待身后事宜的同庆、新月醒过神来，他们心爱的妻子、至爱的大姐已经永远闭上双眼和他们永别了！
　　“大姐——”
　　“满月——”
　　整个病区被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惊醒了。
　　值班护士赶来了。
　　主管医生赶来了。
　　病情较轻的病号也围来了。
　　新月马上意识到这是病房，为自己失去理智放声痛哭惊动友邻病室而懊恼，她立即用手捂住嘴巴，并示意同庆。同庆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抑制住自己失去亲人的悲痛，止住哭声。
　　主管医生做了简要的例行检查，认定病人确已死亡，便顺手摸一把亡人的眼皮，让其闭上眼睛，然后将被罩轻轻向上拽一拽，临时盖上满月的面部，缓缓转过身来，以略带埋怨地口吻对新月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
　　“大姐不让叫，她攥着我俩的手，不让挣脱。”新月满腹委屈地回答着。
　　“去，叫上小张，把推床推来。”主管医生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护士小杨说。
　　“是！”小杨轻声做出回应，转身飞出病房。
　　“病人的病情很严重，我们是清楚的。由于各级领导都很关注，都给医院打过招呼，所以我们确确实实是尽心了，能用的招数都用了，只是这个病耽误得实在太久，已成了陈旧性伤病，手术不能做，药物效力又有限。今天上午查床时，我发现病人病情进一步恶化，因此，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没有估计到发展这么快。说心里话，这是我从医三十多年以来所见到的意志最坚强的病号。多大的痛苦，她似乎都能承受……。”医生像是在对同庆和新月作交代，更像是在自己给自己的治疗作小结。
　　“我大姐曾不止一次地跟我们说，她太感谢我们医院的领导和医生了。她说她沾了石油单位的光，住了这么条件好的医院，用了这么贵重的药品，见了这么多的好医生、好护士，她说她死而无怨，足够了……。”新月想起大姐的音容笑貌，再次难过地抽泣起来。
　　“是啊，是啊，我参加回访团到这边来，在医院一见面，她就对我不止一次地这样说，也对俩孩子反复讲，让我们不要忘记这一切……。”同庆接过新月的话茬，也表示对医院领导和医生、护士的由衷感激。
　　护士小张和小杨很快推来了病床，在医生和新月的帮助下，为亡者换上了早已准备好放在床下的新装，简要地整理、清洗了遗容，在推床上铺垫好白布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遗体抬上去，顺着走廊向太平间推去。同庆只是木讷地跟在后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搭手，他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
　　正在此时，已经接到电话通知的留守处副主任郑思进已安排两名家属陪护同庆的妈妈，并带领秀秀和英英赶来了。两个孩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回访团的全体同志也都从招待所的被窝里爬起来，脸都没有顾得擦一把，迅速赶到了医院。
　　留守处干部很少，所以应榭决定：回访团除事物处理组外，其它两组暂停活动，帮助料理张满月的后事。
　　为一名普通的病残家属召开如此规模、如此隆重的追悼会，在新中国石油发展史上并不多见。这是因为张满月是在带领社员“深挖洞”时严重致残的，如果在部队、在工厂、在机关单位那叫做工伤，起码是顶尖级的甲等残废，要享受政府民政部门定时发放的抚恤金的；这更是因为张满月在上有高龄且病重的婆母，下有两个未成年孩子，自己又高位截瘫的条件下，坚定支持丈夫王同庆参加京门会战的，如果是换另外一个人，她可以说有最充足的理由扯住丈夫的后腿的；这还是因为张满月以常人少有的坚强毅力，长期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疼，时时处处为组织着想，为他人着想。在家中，她艰难地爬着、挪着，能自己做的事决不惊动年迈的婆母，决不干扰孩子的学习；在医院，无论多么痛苦，她总是笑对医生、笑对护士，有时为了忍受疼痛将牙关咬出了血，也从不呻吟，从不叫疼；在生活中，她衣兜里有时仅剩几毛钱，全家人喝面糊连食盐都没得调，也从不向组织张嘴喊困难……
　　她的追悼会是破例在老油田的会议棚里开的，自发参加遗体告别的有石油工人、社员群众、中小学生和机关干部等近万人。这是各级领导所没有预料到的。整个追悼会留给人们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出自应榭之手的一副挽联：
　　是地道农家女儿，因公致残何谈残？
　　做石油工人之妻，别离之苦不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