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应榭副书记率领的回访团由50人组成。会战成果报告组由32001队队长王同庆、32002队指导员战忠、运输队油罐车驾驶员牟成林、宣传科科长崇文、地质大队综合研究室主任许欣章等五人组成。往来事物清理组由人事劳资科科长侯精道、组织部专干梁飞、财务科会计钱金贵、生活办公室工作员牛奋蹄、器材供应站计划员柯永丰等组成。其余人员为回访团副团长、指挥部工会主席李新华率领的工人业余演出队。
　　对这次回访，新老油田的领导都非常重视，特别是老油田的领导，他们认为，这是一次对职工进行会战传统教育、艰苦奋斗精神教育的最好机会，所以专门指定一名党委副书记牵头，宣传处、接待处及对口单位各抽一名副处级干部负责接待、联络和组织活动。
　　为了不干扰油田的生产、生活秩序，经回访团一再请求，将报告会和文艺演出一律安排在晚饭后进行。根据老油田基层单位分布状况，共安排了五十六场次报告和演出。每一场次都是先报告后演出，大约三个小时和三个半小时的样子。
　　事迹报告安排丰富，而且设计各个层面，先进人物现身说法，经验总结切实可行，理论总结有理有据。
　　宣传科长崇文的报告，侧重介绍参加京门会战总体形势；32001钻井队队长王同庆以“舍小家、顾大家，率领全队职工多找油、快打井”为题，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成为钻井一线工人的楷模；32002钻井队指导员战忠的“誓为祖国献石油，甘洒热血写春秋——兰1井战胜高浓度硫化氢气体井喷”的事迹报告，可歌可泣；运输队司机牟成林主动放弃开解放卡轻松、实惠的工作，争当油罐车司机，从井队到石油部总库往返距离600公里，月月出全勤，天天行程600公里，荣获会战总部“运输尖兵”光荣称号的事迹，成为二线工人榜样；地质研究室主任许欣章关于会战成果的报告，振奋人心。通过一场场报告，在老油田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学习宣传热潮。每场报告以后，还会安排一场场短小精悍的文艺演出，拉近了留守职工同会战前线职工的情感距离。文艺演出的节目都是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反映石油工人实际生活内容，为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快板书、小演唱、三句半、歌伴舞、对口词等。
　　在油田机关和直属单位全体职工参加的首场报告会上，王同庆同志在台上讲：动员参加京门会战时，爱人因挖防空洞塌方造成高位截瘫，母亲患风湿性关节炎且年逾七旬行动受限，两个女儿大的九岁、小的七岁，我回家做工作，不谙世事的大女儿反锁上窑洞门，把我们全家关了整整一天禁闭，多亏我们的金克木指导员和郑思进老队长深夜家访赶到，才解了我的围……。台下第33排30号座位上坐着一位眉清目秀、梳两条羊角小辫、穿一件洁白护士装的姑娘，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一边“吧嗒吧嗒”不停地滚着泪珠。可能是因为泪花挡住了视线，她便急忙用握笔的右手压住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左手从衣袋里掏出小手绢，在两只眼睛上分别拭拭，然后干脆将手绢握在手心里，继续听着、记着，时而一次次拭着眼角。她就是张满月的妹妹张新月，也就是王同庆的小姨子。她深深地为姐夫王同庆的报告所感动。
　　张新月是张满月的小妹妹。她们姐妹五个，一个比一个长得标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五朵金花”。那是在五年前，新月刚刚初中毕业，地区卫校给她们大队分配了一个招生名额，时任大队妇联主任的张满月，可以说使尽了浑身解数，找大队支书、大队长长、公社书记、公社革委会主任，总算把这个名额争取到了手，新月顺利进入地区卫校学习。性格上新月和大姐满月特别相像，心高气盛，什么事都要干得比别人强，所以卫校领导和老师对这个学生十分满意。入校第一年就入了团，第二年当了团支部学习委员，年底评为省卫生教育系统优秀学生干部。王同庆参加京门会战不久，她就卫校毕业。多亏留守处副主任、原32001钻井队老队长郑思进找熟人帮忙，也正好赶上油田医院为弥补参加京门会战调出医护人员的缺额，向省、地革委会人事部门打报告，要了一批应届毕业生分配名额，真是天赐良机，把她分配到油田职工总医院，现在职工总医院住院部外妇科当护士。
　　过去，她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身体健壮，吃苦耐劳，心眼实诚，与世无争，家里大小事都是姐姐当家，咋说咋行，从来不说半个“不”字。大姐满月之所以嫁给他，也就是看上了这一点。今天，听了姐夫的报告，她对姐夫的好感大大增强而为由衷的敬意。“国家建设需要油，巩固国防更需要油，农业机械化同样需要油，那么油从哪里来？不就是靠我们石油工人找出来，打井打出来，采油采出来嘛！俗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果我们都迷恋小家，这也不行，那也离不开，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石油事业还怎么发展？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摘掉一穷二白的贫油帽子……”，姐夫这些发自肺腑的话，在她的耳畔反复萦绕，久久不能远去。后面几个人的报告她也认真听了，认真记了，但始终没有听进心里去。
　　从会场出来，新月一溜小跑，象燕子一样飞进姐姐的病房，她要把姐夫的报告内容，自己的内心感受，一股脑倾吐给自己可敬可怜的大姐。
　　姐姐满月刚刚打完点滴，明显塌陷的眼眶里汪着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听到病房门“咯扭”一响，知道有人来了，便无力地抬一抬上眼皮，毫无光泽的眼球迟滞地转动，向门口望去。她猜到了，也看清了，进来的是小妹新月。没有等大姐开口，兴奋的新月便凑近大姐的左耳旁，将姐夫的报告要点和自己的感受一五一十说给大姐听。末了，还以特别赏识的口气告许大姐：“报告团的其他同志都是照本宣科，唯独姐夫拿着稿件但没有照着念，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讲，怎么干的就怎么说。下面的同志一听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就这么回事，没有添油加醋，没有虚情假意。他讲到了大姐你，还讲到了阿姨和秀秀、英英以及他的领导和同事。一次又一次地讲到动情处，他掉泪，全场听众也都左一把右一把地抹泪。大姐，别看他平时在家少言寡语，在台上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他刚往发言席那儿一站，我看他从兜里掏出发言稿，却没有翻开，我就老替他捏汗，怕他卡壳，怕他讲错话，可讲着讲着我却只有抹泪的份了。他讲完之后，全场听众长时间自发地热烈鼓掌。大姐，真的，我姐夫真棒，真叫人羡慕！”
　　讲到这，新月突然顿住了口，一层淡淡的红霞掠过了白皙的面颊。
　　大姐满月耐心地听完小妹呱唧呱唧这一通毫无掩饰的发自内心的夸赞，心底充满了幸福的激流，竟然觉得病痛减轻了许多。她多么希望天真无邪地小妹无休止地讲下去……突然发现小妹顿口无言了。她用面部细微变化的表情，示意小妹将耳朵眼贴近自己的嘴唇。
　　新月理解她的意思，顺从地侧过脸，将左耳贴向姐姐的嘴巴，只听大姐用极其亲切、甜蜜而又有点神秘地口吻说：“你既然那样羡慕你姐夫，我死了之后，你就嫁给你姐夫！”
　　新月毫无精神准备，突然听大姐来了这样一句，浑身上下像触了电似的，本来已经有点红晕的脸庞，一下变得近似面红耳赤了。好在病房里没有外人，而且是大姐凑在自己的耳朵边讲的，没有第二个人听到。所以，她只是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姐——”，将头扭了扭，再没有做出其它反应。
　　病房里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姐妹俩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默默坐着。
　　大姐满月轻轻地合上眼皮，大脑中枢却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昔日的生活情景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清楚地意识到：没有几天活头了。她离不开秀秀和英英两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感到深深歉疚的就是对不住同庆。所以这几天她一次一次反反复复驱赶不走的念头就是：自己死了以后，两个女儿怎么办，同庆怎么办，“后娘的指头戳断筋”哪！同庆年轻轻的，不续弦不可能；如果续了弦，同庆常年在野外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每次回家也呆不了几天，万一真碰上个悍妇，秀秀和英英受得了那样的折磨吗？思来想去，她开始从自己的姊妹中打主意：二妹春月、三妹秋月，年龄和同庆差不了几岁，但早已成家立业，儿子丫头一大堆。四妹素月虽然没有成家，但早已订婚，对象是个现役军人，不可能拆散；再说，即使能拆散，自己也不放心。因为“一娘养九子，个个性不同”，正应了这句俗话，四妹的性格特别霸道，家里人都叫她“独霸角”，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姐几个拌嘴吵架，甚至不止一次打闹过。爸爸妈妈说她两句，她说他们偏心眼，睡在铺上两三天不起床，不吃不喝不上学，也不干活，家里人惹不起，只得一次次让着她。说实话，同庆真要娶了她，还不如娶个外人呢！这样盘算下来，就只有小妹新月了。小妹新月真是一个难得的无可挑剔的人物。她心眼实诚，心地善良，会体贴人，会关心人，同庆从小就喜欢得不得了，秀秀英英更是一口一个“小姨”，一见面就像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最大的难题就是她和同庆年龄相差太大了，她整整小了一轮，十二岁哪！小妹会同意吗？亲戚朋友会怎么看？一个如花似玉的中专生嫁给一个五大三粗的二婚男人，熟悉不熟悉的人们会怎么议论呢？但从这个家的角度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左思右想，她把目标就锁定在小妹新月身上。她要找机会探探小妹的心思。自从郑思进他们把她强行送进医院之后，小妹工作之余几乎全在她的身边，她一次次想张口，一次次又压回心底，总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今天晚上，是上天突然赐给她这个机会，她在耐心等待新月满怀激情地对姐夫赞不绝口时，本能地说出她酝酿多日的肺腑之言。原来她预想着小妹在听到这个话之后可能做出的种种强烈的反响，出乎意料的没有出现，小妹居然有如此超常的性格修养和自制力。
　　小妹新月对大姐的这个话题毫无思想准备，听到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大姐在苦中求乐开自己的玩笑。可她定下神来，细心端详大姐那样的认真神态，看不出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面对姐姐提出的话题，新月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深爱着大姐，如果没有大姐的关心照料，她也一定会像二姐、三姐及无数同村同里的同龄人一样，在那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修一辈子地球”，去挣那“出一天勤得八分工分六分钱的吊命酬”。她崇敬着并不太熟悉的大姐夫，她深深懂得，如果没有无数像大姐夫一样“舍小家顾大家”的石油工人，我们祖国的现代化建设就没有了血液，“没有血液的东方巨人，在世人面前是挺不直脊梁的。”她非常喜欢两个小外甥女，她俩聪慧、好学、记性好、上进心强，特别是懂事老成、善解人意，这一点无人不称道，亲友邻里、老师、病友都喜欢的叫她俩“小大人”。她早就暗暗下过决心，如果有一天大姐真的不在了，自己即使不成家、不要孩子，也要抚养这两个小外甥女长大成人，上大学，超过自己。大姐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件是怕姐夫和自己年龄相差太大，且又是结过婚的人，自己会不会同意。这一点自己反倒不怕，孙中山比宋庆龄大27岁，鲁迅比许广平大17岁，而且孙中山、鲁迅都是结过婚的人，社会名气又那样大，她们都不怕，我怕什么。这第二件是怕其他家人不同意，邻里有说法。人言可畏啊！大姐怕，自己也缺乏足够的勇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