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月春寒（一）

　　一
　　春夏之交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天高气爽。于献民、熊福生应杨柳岸之邀，来到关林庙游玩。这时游人稀少，如同深山野寺一般。很适宜谈天说地。
　　他们边走边谈，话题不外乎学习马列、改造思想，力求不脱离政治，跟上时代前进。反右运动以后，他们对此早有共识。但学习方法各有不同，熊福生侧重学毛选；于献民则选读马、恩、列、斯、毛的哲学著作。他们的共同点：要求自己的思想达到共产党员标准，不但要组织上入党，更要思想上入党。
　　杨柳岸的目标是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克服个人主义和单纯技术观点，为此而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
　　“列宁说：‘在整个过渡时期，阶级还没有最后消失；剥削阶级虽然消灭了，但他们的人还在，心不死；而他们的腐朽思想会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腐蚀我们健康的机体。’所以，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老人家还提出了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理论，这是对马列主义的新发展。”熊福生说。
　　“批判苏共中央‘公开信’的一系列文章，我都仔细读过了，理论水平很高；让赫鲁晓夫那样的人掌了权，红色江山将要改变颜色，所以要反修防修，毛主席、党中央提出要搞‘四清’运动，是英明的、及时的。”于献民说。
　　“目前理论战线上批判杨献珍的‘合二为一’，文艺界批《早春二月》、《北国江南》等影片，好像是出于同一目的。”杨柳岸小心试探。
　　“对了，思想战线上的阶级斗争特别复杂。对我们来讲，要清除思想旮旯里的个人主义，这是改造思想、建立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关键。”于献民说。
　　“要扫除个人主义，就得取消个人理想；不然，改造世界观就寸步难行。”熊福生说。
　　“对了，能不能克服个人主义，废除个人理想有着决定性意义。我过去目空一切，狂妄自大，这虽然是思想方法问题，但它与思想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说到底也是个人主义的一种表现。所以，我们要完全彻底清除个人主义，废除个人理想。”于献民慷慨激昂地说。
　　“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这个我懂。我们经常听到：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要服从集体利益。那么，什么是正当的个人利益呢？”杨柳岸说。
　　“个人主义与个人利益是两回事，有人说，共产党反对个人主义就是反对个人利益，这完全是误解。革命者只有在革命事业取得发展，广大群众的生活提高了，才能享受应该得到的利益；所谓‘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这个意思。”于献民说。
　　“过去我想当科学家，进科学院，像爱因斯坦那样，一心扑在物理学上，远离七情六欲，以为这样才能对祖国对党作出贡献，不虚此生，其实这里面隐藏着个人主义。因此，我放弃了。”熊福生说。
　　“我也放弃了个人理想。可是有人还抱着个人理想不放。”于献民笑着说。
　　杨柳岸听出这话是朝自己来的，不准备正面回答，把话题引开，叙说几年前在龙门大桥工地劳动时的一些趣事。
　　过后她细想此事，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两个尚未进入共产党大门的入党积极分子，对自己原有的信念会有180°的大转弯？一个要当数学家，一个要当物理学家；现在从空中掉下来，把个人理想抛得一干二净。而且认定，不这样做就是个人主义。
　　她相信自己没有错，个人理想属于正当的个人利益。
　　她打算默默地坚持，按既定目标慢慢往前走。
　　
　　
　　二
　　随着粮食供应量的缓慢提升，历时三年的饥饿生活终于过去了。人们恢复了生机，夜大也开始恢复正常，辍学的人又来上课了，坚持不解的何冠俦、胡相林等上三年级，辍学的人只好重读一年级。
　　下课后，同学们聚集一堂，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我对何、胡、熊三君坚持不懈的学习精神表示由衷的敬佩！”郑运飞说。
　　“是呀，你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那几年我吃完晚饭便往被子里拱，还感到饥肠轆辘。”周昆说。
　　“学业未耽搁，身体好好的，不能说不是奇迹。”于献民说。
　　“莫非你们成了仙？”不好说话的梁庆悦也开了腔，促使热闹气氛又升高一层。
　　“这要归功于胡相林的白菜根营养法。”熊福生笑眯眯地述说这几年他们几乎每晩烧白菜根汤的情景，令大家赞叹良久。
　　“我告诉大家一个喜讯。”何冠俦引而不发，故意拖延时间，眼神中现出神秘的色彩，“你们猜是谁？”
　　“肯定是杨小姐的好事。”郑运飞抢答。
　　“非也。”何冠俦慢慢说，“胡相林下月要结婚了。”
　　此言一出，像一声惊雷乍响；宣布他们这一辈人已进入结婚年龄。有对象的和八字没一撇的都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归宿，将终身大事列入议事日程了。
　　
　　
　　三
　　听说胡相林马上要结婚，触动最大的要算郑运飞。
　　过去他认为热恋时期拉得愈长愈好，那样才烂漫有趣；过早地结婚意味着爱情的结束，马上进入庸俗的现实生活。可是经验告诉他，这样也会带来痛苦。
　　几年前他恋上一位南方姑娘，她身材苗条，外貌清秀，一出现在舞会上，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绞尽脑汁多与她共舞；渐渐将她吸引过来。熟悉后，业余时间都陪着她，以手风琴为武器，逗她唱，逗她跳；双方的感情慢慢地热乎起来，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越轨发生了肉体关系。
　　他们分手前，姑娘已经怀孕了，特别能吃，恰逢饥饿年代，餐餐吃不饱，哪有力气唱歌跳舞，他们的关系变得暗淡无光。
　　穷则思变。姑娘认识一位老乡是食堂管理员，曽经追求过她，没被姑娘看上；饥饿迫使她去求管理员，轻而易举获得温饱，自然得答应对方的要求。如此一来，移花接木，怀中的孩子找到新的父亲。
　　郑运飞失恋不久，很快又恋上了一位。汲取以往的教训，他改变了策略，为表示真心爱她，划破手指，写下血书：“我爱您！”令姑娘感动不已。他们计划尽快办理结婚手续，从法律上将爱情固定下来。
　　他自我估计，凭工作能力与车间领导的器重，如今已是技术科副科长，车间的宣传工作也离不开他，要一套住房是有把握的。尽管住房紧张，他还是抱乐观态度。
　　然而有一件事令他非常伤心；听说自己与恋人生下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是个男孩，寄养在外婆家里；他提出前往看望一下自己的亲骨肉，却遭到旧恋人的拒绝，令人遗憾终身。
　　
　　
　　四
　　周末舞会是交际场地，是青年男女彼此接触的好地方，但想要在此找个如意对象，真是比登天还难。只因男多女少，男女比例悬殊过大，像郑运飞这样的情场老手尚且棘手，其余的同学试探多次之后，都望而生畏，不敢登场了。
　　如今听说胡相林要办喜事，同学们怀着莫大的兴趣和好奇心，力图分享他的成功经验。在简朴的婚礼仪式上，挨到新人谈恋爱经过时，胡相林说：“这不复杂，是杨柳岸同学引我到厂北小学认识小苏的；我们一见钟情，每逢周末，你来我往，一年多来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至于小杨是如何认识小苏的，我就不知道了。”
　　大伙举目寻找小杨，却不见她的踪影。
　　何冠俦赶紧说：“小杨今天有事不能来了，托我替她说几句。去年春天，小杨认识的一位采购员对她说他夫人在厂北小学教书。学校里来了一位南方姑娘，为人热忱善良，她有一台缝纫机，喜欢学雷锋做好事，业余时间经常帮人缝缝补补，获得大家一致的称赞；有人有意为她介绍一位如意郎君，在征求她的意见时，她透露了内心的秘密：‘想找一位南方小伙子。’小杨一听心里有了主意，决定约好日子，让胡相林与这位苏老师见面……”
　　同学们得到启发：社会上还隐藏着不少庄重可爱的姑娘，关键是中介人，天下多一些中介人就好了。他们曾听工会主席说过，工会愿承担这样的角色，但只是空口说白话，不见下文，令人失望。
　　
　　
　　
　　五
　　基层党组织决定，让于献民参加“四清”运动。他的外语梦想被突然惊醒：俄语、英语已基本过关，现在正在向日语、德语冲刺。
　　同事们都夸他聪明，于献民渐渐地觉得自己确实聪明过人，原来在大学生面前的自卑心理一扫而空。如果说在追求个人理想时期，那种目空一切、渴望上大学深造、争取在数学上有所成就的自负感是梦幻的，那么现阶段的自负感就现实多了。
　　他与熊福生曾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决心在理想未实现之前不考虑私生活问题。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决心不现实。马克思的一句话帮助他们解开了这个结：“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于献民倾心于杨柳岸，她也很爱他，在现实生活中，像他们这样学历一样，“门当户对”的的确不多，常常引起他的自豪，多年来他们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和喜悦中。杨柳岸好用传统女性的表达方式，在生活料理上帮助他，而他往往报以一声谢谢。刚从苏联回国时，他曾吻过她一次，受到抵制了，后来在他们单独相对时，他抚模玩弄她的辫稍，仅此而已。而他们的心早已融合在一起。他们觉得都还年轻，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将成家的事尽可能往后推。
　　现在党组织决定调他去参加“四清”运动，外语被迫辍学，不免遗憾；但又感到，在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现实中，被抽出来搞政治工作，岂不高人一等！
　　在人们的眼里，小于越来越红了。
　　要搞别人的“四清”，首先要武装头脑，白身革命化，打铁还要需自身硬，按阶级斗争理论看待一切。依照惯例组织起来，找个安静的环境，天天学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有关中央文件，学习，讨论，再学习，再讨论。虽然被挑选出来的每个成员都是工农子弟、共产党员，思想都比较清白，但也得先洗洗澡，洁身自好。
　　于献民对这种生活不适应，感到枯燥乏味。讨论时他多次检讨了过去不重视政治，一心钻研学问的个人主义思想。
　　一天，学习班负责人发给每人一张履历表让大家填，要求两天交卷。
　　家庭成员：父，军工厂退休工人。母，家庭妇女。兄，大学生；社会关系：舅父，贫农。唯独未婚妻这一栏不好下手，不填吧对组织不忠诚，填下工商业兼地主的女儿，真是大煞风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怎么办？想来想去他起了一个念头，把问题绕弯提出来，看同志们有何看法？
　　“我有一个问题，作为一位共产党员，四清工作队员，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都很清白。假如他的爱人是剥削家庭出身，怎么办？”于献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趁讨论会冷场时缓缓提出。
　　他认为这时提出很合适，因为大家在讨论学习文件后都没什么可说的了；时间还很充裕，在座的队员大多都是青年人，对于献民的问题异乎寻常地热情，敏感的人此时略有所悟，认为他提的问题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近几个星期经常来找他的那位亭亭玉立腼腆带笑的女同志，就是小于所提问题的对象。
　　“我看问题很简单，与她结婚好了，如果双方真情相爱的话。”老张说。
　　“老张说得对，党章上并没有明文规定，党员不能同出身不好的对象结婚。”老李说。
　　“不对，党章没有明文规定剥削家出身的人不能入党，但这些人就日前来讲，根本入不了党。”老王说。
　　“这是两码事，两个问题不能混为一谈。如果她本人表现好，思想进步，为何不可以与她结婚？重在表现嘛！”老张再次说。
　　讨论非常热烈，各抒己见，大致分为两种不同的看法。
　　“依我看来，同题不那么简单；一个多月来我们所学的全部理论和中央文件，可以概括成一句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党中央为什么要搞‘四清’运动，就是因为城乡基层干部有相当一部分蜕化变质了，蜕化原因很大程度与女人有关；我们厂的一位党委副书记因为娶了一位国民党军官的女儿被降了三级。俗话说，家喊难防，两口子同住一间房，同宿一张床，党内机密难免被泄露出去。当今的中国，社会主义已基本建成，正向共产主义迈进，对政治思想的要求更高了，因此，我不赞成与出身剥削家庭的人结婚，一个人的表现是不断变化的，一段时间表现好不能保证一辈子表现好。”学习班负责人发言了，他的意见具有权威性，全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六
　　讨论会结束后，于献民非常后悔；不该把问题在会上提出来，这等于把自己的心事公之于众，令本人进退维谷。从感性认识角度考虑，与杨柳岸的关系确实已达到难分难舍的地步，以后再难找到比她更合适的爱人了，怨恨这样好的姑娘偏偏出生在剥削家庭里。
　　正值于献民心乱如麻的关键时刻，学习班的小头目、小于他们的临时上级找他谈活来了，扬言这不是一般的儿女情长，而是阶级立场问题。他说，那么多工农出身的女青年你不爱，偏偏爱上一位资产阶级小姐。
　　于献民列举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科察金爱冬尼亚的例子，说保尔不是后悔了，算作自己一生中的一个错误。
　　小头目更来劲了，他说，冬尼亚后来成了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与保尔在车站相见时，看到保尔仍然是一副穷酸相，不是还嘲弄他么！保尔对她嗤之以鼻。
　　于献民没词了。
　　过了片刻，小头目笑眯眯地说：“小伙子，莫着急，我给你介绍一位如花似玉的贫农出身的姑娘。现在我们‘四清’工作团医疗小组工作，我爱人与她极熟，约个时间你们见见面，很快就会接上线的。”
　　于献民不明白小头目为何热衷于这种拉线，感到很尴尬。
　　
　　
　　七
　　已是秋风扫落叶季节，两位青年在古庙树林间转悠，步子很慢很慢，能把地上的蚂蚁踩死。
　　于献民态度很严肃，欲言又止，似乎很难开口。
　　杨柳岸这是第三次来找他，前两次他总是忙，不是听报告就是开会，安排她孤零零地坐在宿舎看报纸，中午招待一顿饭，简单说几句话使告辞了。这次他主动邀她来古庙散步，以为只是为弥补前两次的损失。现在见他这样，已经预感到有什么重要事情对她讲。
　　“当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出现了逆流，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几乎都变修了，为了中国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现在，党中央决定开展‘四清’运动……”于献民高谈阔论。
　　“这些我们在厂里都学习过了。”杨柳岸希望转换话题。
　　“这个我相信，但能真正理解的人不多……”于献民还是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最近学习到的阶级斗争理论。
　　“你们还要学习多久？”
　　“快了，不出半月就要以小分队的形式分配到各单位去。因此你不用来这里找我了。”于献民本来想直截了当地与她讲明，中止他们之前的恋情。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开始了与另一姑娘恋爱，原来的爱情就应终止。不然，是极不道德的，但又觉得这会令她受不了，毕竟欠她的感情债太多，时间太长了，十多年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突然一阵西北风吹过，黄叶纷纷飘落直下，杨柳岸打了个冷战，明知自己已穿上了毛绒衣，她摸摸于献民的身子，还是衬衣外面罩一两用衫，不禁问道：“你的毛绒衣为什么不穿？是不是破了，用不用再替你织一件？”
　　“不用了，还能对付一冬天，能省就省吧！”于献民淡淡地答道。
　　杨柳岸似乎明白了什么，记得以往她询问这方面的问题时，从未用这样的口气，总是千恩万谢的，莫非他？目睹满地黄叶在寒风中飞舞，萧瑟秋风中的凄凉感袭击着她；顿时天昏地暗，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就近靠在一棵古树上，直喘气不止。
　　“杨柳岸同志，怎么啦？”于献民赶紧扶她，她用手拒绝了。殊不知一声“同志”把他们之问的距离推开老远老远。平时被称为柳姐，没想到现在单独相对时，竟像路人似的被称为“同志”。
　　“有什么活你就直说吧。”僵持一会儿后，杨柳岸声音微弱地说出了极不愿意的话。她知道自己是苦命人，准备接受更严酷的打击，然后自顾自地缓步离开了古庙。
　　于献民见状，把原来准备摊牌的活都缩了回去，远远地目送她上了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