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心中痛苦难耐，我原以为来到这里，可以白天干活，晚上写点儿东西的。所以我驳斥了母亲的论调，她告诫我不要带上笔记本电脑，袁舅这儿没有网络，笔记本电脑的作用只是笔记本，而当辛苦的工作结束之后，人只有心情看看一些东西，以此遣怀，以此愉悦，若再妄图透支心血精力于文章，是不现实的。我驳斥母亲的观点很简单，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我也可以像那些确确实实存在于历史中的伟人一样，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而奇迹的最初形态，就是要激发出自己超强的意志力。
　　不料，我的话却说大了，讲话远比付诸行动要简单得多，以至现实的情况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简直糟糕透顶。筋疲力尽下的自己，仅靠精神层面的狂野和激愤，是根本不可能坚持写文章的，思想都乱絮飞腾了，又怎么能写出好的东西来呢。
　　母亲的金玉良言是对的，然而我对自己的鼓舞也没有错。怎奈有些事情光靠鼓舞是远远不够的。
　　文档里的那些熟悉的字句，仍然在向我满怀热情地招手，呼唤我趁此佳期，闯进它们的世界。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道理我懂，但我现在最需要的并非春宵，而是秋梦。我想睡觉，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的疲惫感、痛苦感，直至麻木感，已经无力支撑我继续耗费精力了。于是我关上电脑，并将电脑放回公文包，盖上被子，倒头便睡。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袁舅、于子龙站在我面前，于子龙手上还牵着他的儿子。
　　“干啥？”我恍恍惚惚地问了句。
　　“来看看你呗，还能干啥。”袁舅笑说，“听子龙说，你干得不错，适应过来了，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这很好啊。”
　　“可拉倒吧，刚干的时候也累，后来就感觉不到累了。再后来可倒好，就像现在似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不瞒你说，端着盆打个水，盆都掴坏了。”我怅叹说。
　　“我都跟你说了，你得适应一段时间，至少得一个礼拜。”袁舅说。
　　“是，我这不正适应呢嘛。”我说。
　　“那最好不过了。”袁舅说。“对了，你今天（晚上）也不吃饭了？”
　　“不吃了，不饿。”我说。
　　“看样子，中午那顿吃得不错呀。”袁舅说。
　　“还行吧。”我跟袁舅说，“你怎么过来了？”我又问于子龙。
　　“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明天直接骑车过去，你呢，就自己过去吧，道儿我都带你走了，你应该能记住。”于子龙说。
　　“够呛，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不住道儿。”我说。
　　“下了车（公交车）一直走，过交通岗左拐，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于子龙说。
　　“你别听他的，他可不傻，能记住喽。你呢，赶紧回去吧，这小子（于子龙的儿子）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呢。”袁舅说。
　　“怎么不吃饭呢？”于子龙用他结实的大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关切地问。
　　“我想吃爸爸你亲手给我做的饭，‘大爸’做的我不爱吃。”小家伙认认真真、严严肃肃、凄凄楚楚地说。
　　我看得出来，于子龙的内心可谓是一阵子的绞痛，他那只适才还在抚摸儿子脑袋的大手，须臾间离开儿子，紧握成拳，我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指骨摩擦的声响。不消说，他的痛，撕心裂肺，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他却不能因为痛而失声落泪，更不能在儿子面前失声落泪。
　　“老袁，我得走了，外面已经大黑了。”于子龙黯然地说。
　　“走吧，买点儿好吃的，给咱儿子好好补补。这小家伙，今天可省心了，一点儿也没淘气。”袁舅尽量露出笑容地说。
　　“知道了，我这就去买好吃的去。”于子龙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儿子，转身便走。
　　我立时叫住了于子龙，“等会儿，我也去。”
　　我赶忙穿上衣服，跟于子龙一同走在回来时的路上，因为回来时的路上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不算热闹的，寒酸的，拥挤的市场和小卖部。
　　于子龙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面特意打造的儿童座上坐着他儿子。这小家伙很安静，手里面拿着两个烟盒一直在玩，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双手在不断交叉，从而使得那两个烟盒也在不断交叉，那两个烟盒就好比武侠小说中的绝顶高手，在他双手的掌控下，挥拳拍掌，激烈较量。
　　我小时候也曾拿扑克牌模拟未知的，极其渴望的江湖武林，五十四张牌分别代表谁，全凭自己说得算，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情节，怎样的桥段，完全可以尽情畅想，尽情挥洒。以至于在后来，我才能鼓起勇气去畅想，去创造自己笔下的武侠世界。
　　正因为我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我丝毫不认为这个小家伙的这种举动是幼稚的，是可笑的。作为小孩子，哪一个不崇拜英雄呢？没有英雄鼓舞的童年世界，是不是就意味着童年是失败的，童年是悲哀的？我们实在不应该让小朋友们为了能够拥有一个所谓幸福的未来，极其残忍地损害他们的现在，打破一切成为英雄，成为救世主的幻想，只管谆谆善诱，告诫他们要老老实实做一个考上好大学，有份好工作，得以经济富裕地过一辈子的安稳的普通人，并且还要自欺欺人、恬不知耻地告诉他们，这其实才是最幸福的。
　　这种幸福，老实说，如果我是小孩子的话，我宁可不要。即便是现在的自己，我也不会要。一种被框架锁住的幸福，又怎么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呢？
　　若有所想片刻，我趁着还算皎洁的月色，看了一眼于子龙，并说道：“你儿子是不是随你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不淘气。”
　　“不淘气？你可拉倒吧，那是你根本就没看到他淘气的时候。”于子龙一边说着，一边问儿子，“你告诉叔叔，今天在‘大爸’家玩得怎么样？”
　　“挺好。”小家伙淡淡地说，并且冲我笑了笑，还不忘向我展示他手上的两个烟盒，“这个是英雄，这个是超人。”小家伙伸长脖子，悄悄对我说。那模样像是很怕他爸于子龙知道似的。
　　“嗯，好。英雄，超人，了不起，了不起！”我赞扬说。
　　“了不起吧。”小家伙听我这么说，心里面甭提有多高兴了，“叔叔，你是不知道，他们可厉害啦。”
　　“那是一定的啊。”我尽量配合地说。
　　可于子龙却不会跟我似的，配合他儿子，而是冷嘲热讽地说：“英雄，超人？这孩子，也不晓得一天到晚净想些什么呢。一天天的，就爱嘚啵这玩意儿，就连看电视，看的都是动画片，我都纳闷了，那玩意有什么看的。”
　　我闻听此言，没有说什么。动画片的存在，貌似在家长和孩子之间筑起了高入云霄的隔阂，在我小的时候就已望不到顶，现在，恐怕早已窜出地球，矗立宇宙了吧。
　　“不用你管，我就是喜欢看。你不让我看，我就找‘大爸’，跑到他家看。”小家伙气哼哼地说。
　　“行，你乐意看你就看，反正我天天上班，也没时间管你，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一天天的除了玩就是玩，就是不知道学习。”于子龙道出了大多数家长那无奈的心声。
　　小家伙再不言语什么，只管低头操纵他眼中的英雄和超人。而从抬头到低头的刹那间，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竟是对于子龙的极度不屑。
　　两种思想的碰撞，其实不必大刀阔斧，言辞激烈。漠视，又何尝不是一种抵制呢？
　　“你家孩子多大了？”我问于子龙。
　　“五岁。”于子龙说。
　　“五岁了，怎么还不上幼儿园呢？你这么带孩子很辛苦的。她妈呢？你在外面干活儿，家里面总得有个人看孩子啊。”
　　“他妈出去了。”于子龙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晓得他定然有些难以启齿的往事不便对我说，或者不便当着孩子的面对我说。善于察言观色的我，也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不过是更小型的，极其简陋的，开在一间平房里的蔬果超市罢了。于子龙将孩子抱下车，牵着孩子的手，进去。我呢，呆了呆，因为我对菜市场属实没什么欲望，我既不想吃水果，也不想自己做饭吃，想要让原本懒惰的我在工作之后亲自烹饪，且单单是为了自己，简直痴人说梦。更何况，我连烹饪菜肴的炊具都没有。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大老爷们，岂不更废？
　　我向于子龙摆了摆手，左右观瞧，见前面有一家小卖部，离菜市场不到五米远。嗯，小卖部不错，买点儿现成的吃最好，除了务必要买的香烟之外，再来两三根雪糕，两个面包，一些零嘴，晚上的伙食也就搞定了。
　　待我出来，于子龙和他的孩子也正巧从菜市场出来。瞧于子龙买的，有菜有肉，搭配极是合理，难怪适才还板着脸子的小家伙现在喜上眉梢了呢。由此可见，食物，是完完全全可以影响心情的。
　　“咋这么高兴呢？”我打趣小家伙。
　　“爸爸买了好多好吃的！”小家伙说。
　　“有好吃的，就不跟爸爸生气了，是不？”
　　“要不我也不跟爸爸生气。”
　　“真的吗？那你好乖呀。”
　　“我知道爸爸非常辛苦，一个人照顾我，很不容易的。”
　　“嗯，知道就好。记住叔叔的话，你也要好好照顾爸爸，千万不能让爸爸生气哟。”
　　“嗯，你就放心吧，叔叔。”
　　跟孩子聊天，很舒服，也很轻松，因为不必考虑这句话会不会冒出什么奇怪的、特殊的含义。聊天，简单才最好。
　　可聊了没几句，走到那处岔口，我们就分开了。小家伙还不忘奋力挥手，向我道声“叔叔再见。”
　　“再见，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