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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9)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30 11:46:51      字数:7580

  家旺退学的那一年,我爹去逝了。我爹对于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
  那年秋天,我爹是有些哀伤的。天气凉了,我爹说:“天气一凉,青草就快枯了。”树叶落了,我爹说:“树叶一落,就要化为泥土了。”大雁南飞了,我爹说:“大雁一走,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大雁走了还能回来,人走了就回不来了。”天下雨了,我爹默默地坐在屋门前,听那滴滴答答的雨声。我把午饭端来给他吃,他不吃饭,却指着院子的秋雨说:“三啊,你听,外面的雨在滴滴答答地跟人哭呢。”
  我爹是冬天里走的。他走之前,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他走起路来很吃力,弓着背,伸着头,手里握着一个槐木拐棍,“嘚嘚”地敲着地;两条腿抬也抬不起来,一双鞋子擦着地面往前移,走了不远,就气喘吁吁了。喘得厉害了,就咳嗽起来,一咳嗽他就停了下来,咳得脸色黑紫,眼里都有了泪花。那时他常举着拐棍到我姐家门前去,见我姐的家门关着,他就弓着腰,立在门前站了好久,也不知在想什么。有时遇到我姐突然从家里出来了,或是从外面回来了,他像受了惊吓似的,一转身就急匆匆地敲着拐杖走了,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我姐见了他逃走的样子,一阵心酸,想在后面喊他一声却始终张不开口。
  等过了冬至,我爹就下不了床了,我和大哥拉着爹到镇卫生院里去瞧病,也没诊断出什么结果来,可就是身体不行了,浑身无力。大哥又说要带爹到县医院里去检查,爹却死活不肯去,他说:“甭去了,我的身体我自个知道,去了也是白瞎钱。”那些日子,他就在屋子里躺着,我从外面唱书回来,总坐在床前守着他,给他倒杯水,陪他说说话。他估计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总有说不完的话,说他过去的事,说我姐家里的事,还有我们小时候的事;一件一件的,他都记得那么清楚。说起来有时笑着,有时叹着,有时眼睛就湿了。尤其是提到我姐的时候,他浑浊的泪水就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一天,他突然问我说:“我不能下床,你姐知道吧?”我说:“也许不知道呢,知道了他能不来瞧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咋能不知道哩,我躺下这么些天,街坊们来了不少,她咋能不知道呢……”我说:“我姐一天到晚忙,天不明就到镇上木板厂里了,天黑了才回来,一天不见个村里人,谁能跟她说呀。”我这么说,我爹似乎有了一点安慰,说:“改天你见了家康,你跟他说我想他了,让他过来一趟。”我就知道他是想让家康告知我姐他的事呢。
  第二天傍晚,我在村口等着家康下学回来,把他带到家里。这孩子跟人亲啊,见了我爹病弱的样子就抹泪哭了。我们都以为他回去之后我姐就会来的。可等了三五日,我姐还是没有过来,我爹就知道她心里还是没能原谅他,几天里就不说话了。
  看到爹伤感的样子,我就心疼了。我知道爹活不长了,就想在爹临死前把姐喊过来,化解了父女俩半辈子的怨恨。一天吃了晚饭,我就去了我姐家里,见了我姐,我说:“爹病了,你不知道?”我姐没吭声,我又说:“爹剩余的日子不多了,他快要死了!”我姐还是不吭声,我说:“姐呀,你的心咋这么硬呀!”她抬着一双泪眼盯着我说:“你说我的心硬,当年他的心不比我还硬?”我说:“爹当年对你心是硬,可这二十多年,你一句话不理他,像个仇人似的,他的心就是铁也早被你烧成水了呀!”我姐把脸一转,掉下两颗泪珠子,说:“他的心变成水了又能怎样,我的心早埋到土里了。”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咱爹,他要是还能活些年,你还可以继续恨他,可现在他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原谅他?”我姐又不吭声了,我说:“姐,这些年,爹对你不知忏悔多少次了,也不知哭过多少次了,治华哥刚死的时候,跟咱娘说到你苦命的时候,他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脸都打肿了,捂着脸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姐,他已经恨他自己,心口上已经留下不愈的伤疤了,你难道还忍心朝他伤口上撒盐吗?你就去看他一眼吧,这样他死了也能瞑目了……”
  我姐到底还是去了,她是隔了一天去的。她去的时候,我爹正躺在床上死一样的闷着,他已经七八天没说过一句话了。我娘在院子里一喊我姐的名字,他立刻有了精神,他小声喊我:“三、三……”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亮亮的,我说:“爹,我姐她来了。”他说:“你快把我扶起来。”我就把他扶了起来,他用一双苍老的手理了理他花白的头发,又抹了抹他的脸说:“我是不是没了人样了?”我说:“好着呢。”他嗯嗯地点着头。我听到我姐跟娘说着话朝屋里走来了,我爹一下子就慌乱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又慌忙缩了进去,而后又抹了一把脸,再把手缩回被子里;一双眼睛飘忽不定的,目光不知该落到何处。我姐一进西屋的门,他突然紧张地咳嗽起来,匆匆瞥了我姐一眼,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又闷着声咳嗽了两下,咳出一口痰来,不敢往地上土,吐到自己手里,用手攥住了。
  我姐进了门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却不敢抬头去看我姐,目光就盯着被子。我姐在门边站了好久就是不肯朝他身前走,我娘就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还是两眼盯着我爹看。我娘说:“他爹,闺女来看你来了。”娘这么一说,我爹抬起头,只看我姐那么一眼,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了。我姐不吭声,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流泪。他的嘴一抖一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说了一句:“二十多年了,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我姐眼里一闪一闪的都是泪花,她回了一句:“当年你逼我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哭过……”我爹说:“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把你害了……”我姐说:“你现在说这还有用吗?”我爹失声哭了,哭得哽哽咽咽。我姐也不去劝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哭。看他哭了一阵子,我姐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放下吧,以后好好养着,还能多活些日子。”
  那天,我姐至始至终没有喊他一声爹。我姐走了,他还在抹着泪哭呢。我娘说:“闺女来看你了,你还哭啥哩。”我爹说:“香儿肯来看我,我高兴,我高兴呢……”我姐走后,我爹的精神就明显好了些,话也多了,饭也吃得多了。过了两天,我姐又来看他,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一袋冰糖和一盒鸡蛋糕。她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说:“嘴里没味的时候你就吃点吧。”我爹说:“好,我吃,我吃……”说着就拿了一块鸡蛋糕咬了一口。
  那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他吃着我姐送来的鸡蛋糕对我说:“你姐今上午来了,还带了鸡蛋糕。你看,还有冰糖呢,你姐她原谅我了。”我笑着说:“她肯定原谅你,你毕竟是她亲爹哩。”他笑了,笑了一会儿,眼里又有了两潭泪水。我说:“爹,你咋又哭了?”他抹了一把泪,笑着说:“爹是高兴呢。”又感叹一声说,“爹老了,人这一老泪就多了,泪就多了啊!难过了眼里有泪,这高兴了眼里还是有泪,哎,真是不行了……”
  在我爹心里,我姐对他的怨恨算基本消了。他高兴了一段日子,接下来他就开始数落我了,他数落我是因为我一直不肯听他的话结婚成家。我二哥在外面没有音信,守在家里的也只有我单着了。我大嫂虽然疯了,但毕竟给大哥生了两个儿子,在我爹心里,大哥也算是有后的了,现在他的心就操到我身上了。
  其实对我的婚事,我爹早就着急了。这一二十年,他曾托媒人先后给我说了三个姑娘,因为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孙晓玉,结果一个也没能成,都是我在与姑娘见面时,跟人说自己心里一直装着个女人,怕是这辈子都抹不掉了,姑娘们一听就不干了。第一个说:“你这是耍流氓!”第二个姑娘吐了我一口,说:“混蛋,打你的光棍去吧。”第三个是个离异的女人,丈夫前几年出外打工,发了点小财就在城里找了别的女人,跟她离婚时给她留下两个闺女。我俩见了面,我把心里话跟她说了,她倒没生气,而是问我:“既然你心里有人,还来相亲干啥?”我说:“被爹娘逼的。”她说:“你可以去找那女人呀。”我说:“人家早结婚生子了。”她说:“你倒是个情种啊。”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也知道等她也没用,但是就是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她叹息了一声说:“也许会有希望的,祝福你吧。”我说:“谢谢你,还能这么安慰我。”她说:“人啊,各有各的命,回吧。”
  我爹数落了我,又开始劝我,他说:“三啊,你好歹也成个家吧。”我说:“爹,你不必操我的心。”我爹说:“你这眼看四十的人了,还光棍一条呢,爹能不操心吗?”我说:“找对象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急也没用。”我爹说:“不是爹急,是爹没有几天活头了,就想在闭眼之前,看你把婚事定了,这样我也安心了。”我说:“好,明天我就去找翠兰婶,给俺瞅一个,行不?”我爹说:“你可不能像前几次一样糊弄我。”我说:“这次我是认真的。”他感叹一声说:“你要早听爹的话就好了,现在儿女都长成半大人了。”我没接他的话,他继续说,“人活着图的啥呢?不就是图个活人嘛。你说你没个老婆孩子,这辈子不是白活一场了嘛,来的时候无牵无挂的,这走的时候你也想无牵无挂的呀!”
  他把我数落完了,把要劝的话都劝过了,就想起我的二哥来了。那天我喂他吃饭,他不肯张嘴,我说:“爹,你吃饭呀。”他摇摇头不作声。我说:“咋了?有心事?”他说:“也不知道你二哥现在咋样了?”我说:“二哥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就甭惦记他了,他肯定在城里活得好着呢。”我爹说:“这熊娃儿,就是一匹野马呀,想栓也拴不住他。你说他走了这么些年,咋就不知道回来看一眼呢,他的心咋就这么硬啊……”我爹嘴里骂着二哥,心里却是想他了。我说:“你是不是想二哥了?”他瞪我一眼说:“他不想我,我能想他?这个没良心的,把他养活大了,不图他养老送终,临了临了连个面儿也见不着他,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说:“爹,要不我去省城去一趟,兴许能把他找回来呢。”我爹说:“不许去,想见他一面,还要去寻他,去求他呀!不去,让他在外面逍遥去吧!”我知道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果然过了两天,他又跟我说起二哥来了。他说:“三啊,你说你二哥在不在省城呢?”我说:“兴许在呢。”他说:“你抽空给你梅花姐打个电话,问问她这些年在省城见过他没。”我给梅花姐打了电话,梅花姐说没见过我二哥。我跟爹说了,他听了就不说话了。爹一连两三天不说话,我心想应该到省城找找二哥了,我想怎么着也得在爹临死前把二哥找回来呀,不能爹死了也见不着二哥一面吧。于是就买了车票去省城里了。
  在兰阳县等车的时候,我意外遇见了孙晓玉。那天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在火车站买了去省城的火车票,买的是下午两点的火车,中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呢。我想闲等也是闲等,就徒步在县城转起来了,等转得累了也饿了,我就进了一家烩面馆,想吃碗烩面再回车站等车。我一进去,一个女人正背着我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我在一旁坐下了,冲她说:“老板娘,来碗烩面。”她问:“大碗,小碗?”我说:“大碗。”她说:“好哩。”就冲里面喊,“大碗烩面一碗。”她把收拾的碗筷端了进去,提着一壶茶水朝我走来。我当时正低头想二哥的事,她走过来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说:“您喝水。”我一抬头,我俩的目光一碰,我就一下子怔住了。当时,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尽管这么多年不见了,她人也老了,脸也胖了,但我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是她了。
  我一怔,她也怔住了,我俩的目光对了几秒钟,我的手就猛地抖了一下,一杯开水就洒在手上了。我连忙抽了手,她“呀”了一声,赶忙给我抽了一团纸俯下身子给我擦手,我说:“不碍事,不碍事。”她直起身子看着我,问:“你,你来县里办事?”我说:“不,不是的,我去省城呀,路过这儿。”又问,“这饭馆是……”她抢了说:“我跟孩子的爸开的。”我说:“好,好。”忽然想起他老公在机关上班的,就问:“他不在机关里了?”她慢慢坐下来,哀叹了一声说:“他走了。”我说:“走了?”她说:“走了,四年前就走了。”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他得的是肝癌,八年前就查出来了。这病是喝酒喝出来的,早些年,他经常在外面吃吃喝喝,尤其是当上局长之后,应酬就更多了,几乎每天都喝,结果就把肝喝坏了。查出肝癌之后,他求着我说一定要给他治疗,花多少钱都要给他治疗。他哭着跟我说,他不想死,他还想好好活着。于是,我和婆婆就把家里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那时候,我公公已经病逝了,也是因为肝癌走的。两三年时间,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他看病花掉了,花完了所有的积蓄,他的病也没有好转,医生说肝癌晚期了,可他还是渴望活着,就哀求我继续给他治疗。
  “一次我婆婆说钱已经花光了,花再多的钱这病也治不好的,就让他为我和孩子们想想。他听后骂了他的母亲,婆婆躲到屋里哭去了,他一转身就给我跪下了。我说花多少钱都给你治,让他起来,他起来之后就跟我说去谁家里借钱,我依他说的就去借了。一年时间,前后借了十多家,加起来有将近十五六万吧。这么多钱花干花净了也没能救他的命,他还是死了。他是死了,却给我和孩子留了十几万的外债,他活着的时候,那些亲戚朋友还不来催账,他刚死要债的就堵上门了,非要让我把钱还了。我哭着跟他们说家里实在没钱,他们说没钱就把房子卖了吧,我说不行啊,房子卖了,我们一家老小住哪里呢?
  “他们是不管你是死是活,只想把钱要过来。那些天,家里一天也不得安静,要债的人每天都来,男的还好,说说也就罢了,女的就可怕了,张口就骂,骂急了还摔东西,有两个还动手打了我和婆婆。我想这日子实在没法活了,就想一死了之,可我又舍不下我可怜的闺女,你说我死了她今后可怎么过呢。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到了老冯。老冯是我家邻居的一个表兄,那天他去我邻居家串亲戚,听说了这件事,就托他表弟到我家里,说愿不愿跟他成个家,若跟他成了家,那些外债他都替我们还了。我虽不记得老冯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但为了婆婆和女儿,我还是应下了。这样老冯给我们还清了外债,我也就跟了他。”
  听到晓玉痛苦的经历,我的心剧烈地疼痛着,像丢在机器里打碎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的眼泪也不听使唤,“啪啦啪啦”的往下滴,把桌面都滴湿了。她说完了,我说:“晓玉,在你被逼无路的时候,咋就不来找我呢……”她含着泪看了我一眼,“扑哧”一声又笑了,说:“我还能去找你?十年前,你去家里看我,是我把你轰出去的,当时我跟你说的啥话你恐怕都不记得了吧?可我还记得呢,我说你别再来打搅我了,今后咱们就是陌生人,见了面我也不会再理你……”我说:“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早就忘了。”她开玩笑说:“咱俩就是没有缘分。”我说:“老冯对你咋样?”她说:“老冯这人挺好,对我好,对女儿也好,能有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时一个肥胖男人从里面的窗口里喊了一声:“烩面好了。”晓玉应了一声起身去端烩面了。她给我端来面说:“快吃吧。”我低头吃了两口,见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我,我说,“好吃,好吃。”她说:“是吧,老冯做的面好着呢。”我俩又聊了几句,外面进来几个客人,她就忙着给他们倒水去了。
  那碗面我是没有吃完的,我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听了晓玉的事我哪里还吃得下啊,趁她给客人倒水的时候,我掏出十块钱压在饭碗下面就悄悄走了。走了好远,我回头一看,晓玉正站在店外望我呢。那时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就泉水似地喷出来了。也不知为何,想到晓玉,我好想蹲在街上大哭一场。
  我到了省城,先去找了梅花姐,我知道她没有我二哥的消息,就想让她带我去见见金善水和我的表姐。那天下午,梅花姐开着车,先带我去了金善水的食品厂。他的食品厂在北郊,工厂很大,楼也盖得气派,还没进厂门就闻到一股肉香了。看门的保安认识我梅花姐,车到门前,梅花姐跟他打声招呼,他说:“梅老板请进。”说完立正敬了个礼。
  金善水的办公室很阔气,占了两间屋子,里面放了几张黑皮沙发,一个大鱼缸,里面有一张三米来长的弧形办公桌,后面是一张黑皮座椅;再后面是一大排书柜,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副占了半面墙的山水画。我们去时金善水下车间了,他的秘书小王接待了我们,给我们倒了茶,请我们稍等片刻,她去车间去找金善水了。不一会儿,金善水就赶来了,见了我们很是热情,唠了几句村里的事,就问我来省城何事。我把父亲病危的事跟他说了,又问他近段时间有没有我二哥的消息。
  他说这些年一直没见过我二哥,也没听人说过他的消息,接着叹息了一阵。我和梅花姐要走,他却不肯,喊来秘书让她定了酒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俩喝了一瓶茅台。喝酒的时候,他问起了我姐的情况,又问我家里用不用钱,我说不用,他说用钱的时候千万要跟他说一声,没想到半瓶茅台就把我灌醉了。那晚我躺在酒店里,想起了我爹、我二哥还有孙晓玉,心里装满了悲痛,想着想着就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梅花姐开车来酒店接我,带我吃了胡辣汤,吃过早饭,我们一起去了我表姐家里。那天是星期日,她正好在家,可她的心情却不怎么好。见了面,她虽表现得很亲热,但我能看得出她的眼里布满了哀伤。后来梅花姐一问才知道,这两年她与丈夫的感情出了问题,她说自己老公之前在市机关里上班,后来下海经商了,这几年发了家,一直在外忙活生意,很少回家。去年她去深圳去看他,偶然发现他与一个叫玲儿的女人关系暧昧,她质问他是否另有了人,他不承认。
  表姐在深圳住了两天,跟丈夫说要回去,他就给她买了机票,还送她去了机场。但是那天她并没有走,而是又悄悄回去了。当表姐回到他的住处,才发现他正与那个玲儿在家里缠绵呢……最后表姐说着说着就伤心哭了。那时,我想如果我二哥知道了,他一定不忍心看她如此伤痛的。
  她哭了一阵,抹了泪问我们找她何事。我问他有没有我二哥的消息,她愣了一阵,说:“三年前,他曾过来看过我,当时我问过他干什么工作,他说他在北京当了导演,正在筹拍一部电影,那次来也是拍电影路过省城的。自从那次走后,三年来他就再没有联系过她了。”我又问她有没有我二哥的电话,她拿出一个红色的翻盖手机找了找,说:“还存着呢,我给他打过去。”她拨通了电话,又很快挂了说是空号。我想如果连表姐都联系不上二哥了,那恐怕就很难找到他了,我也就沮丧地赶回老家了。
  我爹见我独自回来了,也就没我二哥的消息。他不断地叹息,一声声像风吹落叶一般。我回来没几天,我爹就走了。我爹临走前,最想看的就是雪。他说他是雪天里生的,也想死在雪天里。我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天上果然飘下了零星的雪花。本来我爹已经昏迷了,我见天上有雪花飘落,就喊他,说:“爹,下雪了,下雪了。”我这一喊,他就慢慢睁开了眼,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大起来了。我爹让我扶他坐起来,他靠在床头坐着,背靠着墙,静静地看着门外的雪。我爹看雪,我也看雪,当白雪盖了地面,盖了房瓦,世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回头一看,我爹已经闭上眼悄然离世了。
  我爹走了,屋子里再没了他的身影,就连他生前穿的、用的那些衣物、器具,也全被烧掉了。我小侄儿修成不知道什么是死,还总往爷爷的屋子里跑,推开门不见了爷爷,就折回身来问我说:“三叔,爷爷哪儿去了啊?”我跟他说:“爷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这孩子盯着我看,若有所思的,脸上也有了难过。我以为他在为爷爷哀伤呢,他想了一会儿却说:“三叔,爷爷走了,以后谁还给我冰糖吃呢?”
  是啊,他才是个六岁的孩子,除了吃,除了玩,又懂得什么呢!我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但我爹一走,我的心就空了一大半,总觉得一天到晚这心里少了些东西,我是想我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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