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5-30 12:18:02 字数:3354
在我们周围,总有些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但他们根本就不会留意到端坐在机场椅上的我们,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能理解他们,同时我也感激他们,有些话不需要太多人听到,又不是什么长篇大论、激情澎湃的演讲,仅是两个在此刻特定的时段里深感痛苦的老爷们的闲聊。
“我从来不会把人往坏处想。”我异常平静地说,“我只是道出了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而已,人是自私的。但是,自私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有多坏,自私是人类的正常特性,人若不自私,那不就成神了嘛。”
“可人也有不自私的啊,比如那些慈善家。”
“慈善家?哈哈,呵呵,慈善家?哈哈。”我一边说着,一边仍露出嘲讽般的大笑。
“你笑什么?”于子龙倍感吃惊地问。
“没……没什么。”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笑意却仍未歇。
“我说错了?”
“你没错,只是你所说的自私跟我所说的自私,意思完全不一样。你说的自私是表面特征,我说的自私,则是内心深处的根源。”
“有区别吗?”
“有,当然有。”我站起身来,将烟头扔进烟灰缸,复又坐回椅子上,“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就拿你说的慈善家打比方吧。什么是慈善家?有钱人才叫慈善家,因为他有钱,他才能够把手里的钱大把大把地捐出去,为了出名也好,为了避税也好,还是为了真心实意帮助困难群众也好,反正他是把钱捐出去了。而像我们这样的,显然没资格当慈善家,甚至连捐款都没怎么捐过。如此一来,我们就是自私的人,而那些慈善家们就是无私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吗?可能你会这么想,但我却从来不会这么想。其实无论我们,还是那些慈善家,大家都是自私的人,只不过他们比我们多捐了些钱,就显得要比我们无私、高尚了些?这又是哪家子的狗屁道理。我跟你说,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私,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了,都要把仅存的米捐出去,哪怕自己口渴得要死,都要把仅存的水捐出去,那才叫无私呢。显然,我还没见过这么无私的人,所以,既然没有纯粹意义上的无私的人,可见,这个世界上全都是自私的家伙,包括你,也包括我在内。”
“你……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呢。”于子龙将手头夹着的,过滤嘴都快烧没的,险些烧到手指的烟头扔掉,呆然地跟我说。
“那是因为你刚认识我,时间长了,这样的解释你会听到更多。”我笑了笑说。
我丝毫不觉得我的解释有何极端之处,以无私之理评自私之源,我认为才最是贴切、深邃。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怎么刘冰还没来呀?”
“怎么,想干活儿啊?歇着多好啊。”于子龙说。
“歇着给开支吗?”我问。
“当然了,在他这儿干跟在老袁那儿干可不一样,老袁那儿是计件,你干多少,给你多少钱。刘冰是管老袁借的人,一天固定多少钱,干多干少都那些。”
“哦,就是说,我们属于日工的性质呗。”
“没错。”
“那最好就这么歇着吧。”我笑说,“对了,那你一个月开多少钱啊?”我问他,顺便从兜里掏出香烟,递过去一根。在闲置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除了吃,就是抽烟。
“四千。”他接过我的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回答我说。
“四千?”我瞪大自己这双细如穿针线的小眼睛,刚刚吸入嗓子眼的烟气差点儿没因为他这两个字咳出来,显得好不惊讶。
“咋了?”于子龙见我一脸疑惑、吃惊,不免愕然。
“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就挣这么点儿。我也四千,可凭你的能力,比我不强多了啊。”
“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愣了愣。
“谢你能把你的工资告诉我。”
“我觉得工资这玩意是最没有必要隐瞒的,更何况是像我这样的最底的收入。低还要隐瞒,那得自卑成什么样啊。不好意思,我从来不自卑。”
“你的工资是老袁答应的?”
“啊,对啊,他跟我说,一个月四千块,就干轮胎。要是换别的工作的话,还会调。”
“信我的话,干轮胎比干水(装卸成箱的瓶装水)强,这地方好歹是固定收入,干水的话,有时候可能一天挣二三百,可有时候一天连一分钱都挣不到。”
“是吗?这我还真就不知道呢。”
“水那个东西,不是天天装车、卸车的。”
“哦。先不说这个了,我问你呢,为什么你跟我一样,开这么少啊?”
“那还用说吗,老袁定的呗。”
“他也给你定这么点儿工资?”
“是啊。”
“可是够少的,平均下来,一天才一百三十块钱多点儿。”
“你说错了。”
“啊?错了?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老袁还得抽提成呢。”
“提成?”
“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四千块钱里面,他要抽走八百。”
“八百?百分之二十?这么黑啊?”
讲道理,我本不该背着袁舅讲出这种话来的。然而,以我现在的身份,作为一个被聘用的雇工,我必然要站在工人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而非以牵线搭桥,仿若中介般存在的袁舅的角度去审视该问题,好像是在说,“你看,你们还不乐意了,请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我帮你们找了份工作,理应从你们的工资里提取一部分提成,即所谓的好处费,毕竟我付出辛苦了,给你们搭建了一个平台啊。”
不可否认,现在有很多这样中介性质的公司矗立于甲乙双方之间,从事着高签合同,低雇工人,他们则心安理得处在中间位置,尽管抽红的行当。
我不知道这种性能的公司和个人是否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作为一个雇工,我很难以一种宏观的角度去解读它的利弊,我只是在以一个卑微的个体,发自肺腑地,哀嚎地质问一声,“红利能不能少些?”
“难道老袁没跟你过吗?”在我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候,于子龙突然问我。
“没有。”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在我刚来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吃饭,我记得他好像提到过这个,就你刚才说的那个抽取百分之二十的红利这件事。我以为……唉,别提了,我也不能搞特殊,是吧。”
“你跟老袁是什么关系?”
于子龙静静地看着我,并试图窥视我的内心。然而我却令他失望了,我的内心没人能窥视出来,因为我似乎已没有了心。
“不瞒你说,我妈跟他是老同学。因为我觉得你人不错,我才跟你说的。”
“难怪你刚来就能来这儿干轮胎呢。”
“老袁(我这个人从来讨厌无谓的礼貌,本人不在身边,我从来不以尊称对号入座)昨天晚上跟我说,说这边缺人,正值旺季,这才让我过来的。”
“没错,现在的确是轮胎的旺季,到了秋天,雨季,车都该换胎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具体我也不知道,让干就干呗。不得不说,这地方还行,没想象中的那么累。”我难得展颜一笑。自从上午跟随刘冰清理库房,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由衷地露出喜悦的笑容。
“可说呢,让干就干呗,得挣钱不是。”于子龙感慨地说。
“是啊,活着,最重要的可能不是钱,但最要紧的,一定是钱!”我也附了声感慨。
眼瞅着到下午一点了,刘冰来找我们,摆出个冲锋的手势,“走吧,你们哥俩。”
我和于子龙跟着刘冰徒步来到位于此地的库房。沿途,刘冰还跟我说,“你可得记住啊,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这几个库房里面可都是我们公司的轮胎。平常的时候,你像一些汽车修理店啊、4S店啊,向我们购买的轮胎,都在这几个库房里呢,我们的工作大多数情况下就在这儿。”
“哦。”我频频点头,应了声。
刘冰领着我和于子龙来到一间库房,他随手拿出钥匙,打开库房的锁,我和于子龙一左一右,拉开足有三米高的厚重的库门。我进去一看,嚯,面积好大,上下两层,密密麻麻,摆放的全都是轮胎。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毕竟库房没有光亮,里面自是漆黑一片。库房的两边分别搭建一个楼梯,是上下楼使用的。
“老于啊,一共二百三十四个轮胎,一下午能完事儿不?”刘冰笑着问于子龙。
“不完事儿也得完事儿啊,要不然你也不能让我们下班啊。”于子龙冷冷地说。
“你小子就不能乐一个呀,一天天愁眉不展的,好像谁欠了你好几百万似的,看着就不爽。”刘冰气道。
“我就这样,你爱用不用!”于子龙“狠巴巴”地说。
“用,我不用谁也不能不用你啊,你这么优秀,这么稳重,这么能干。干脆这么地得了,以后我这边要是有什么活儿的话,我直接找你得了,省着还得通过老袁,他还得捞你点儿。”
“少扯没用的!干活儿吧。”于子龙说完这话,径直上了二楼,取来一个双轮手推车。
“这是干啥呀?”我呆呆地问。
“还能干啥,干活儿呗。”于子龙说。
“不就是二百多个轮胎嘛,一骨碌不就完了嘛,上午咱们倒了少说得有七八百个吧,也没用多长时间啊。”我说。
于子龙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那意思我就是个初出茅庐,啥也不懂的愣头青。
我翻了翻眼皮,古怪地看着他,再不言语一声。作为话痨的我,此时此刻,认为还是少说话为好,特别是关于一些自己并不懂的事情。不说,给人以深沉的感觉。说多了,反而把自己的怯露得精光,就跟走在大街上,一不小心裤衩子掉到地上是一个意思,好冷,好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