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这哥们三口五口吃完了面，顺带吃完了火腿肠，与子龙一边对饮啤酒，一边抽着烟，并拍了拍子龙的肩膀，感慨万千地说：“兄弟啊，现在活儿不好干啊。我又不像你，干一天活儿挣一天钱，多好啊。我呢，每个月一开支，有时候还压工资，哎，日子苦哇。”
　　“滚一边去！”子龙冷冷地说：“固定工作，待遇丰厚，还哭穷喊累的，没事儿的时候跟我这么一个临时工扯咸蛋。”
　　这哥们尴尬地笑了笑，从面部表情上看，应该是感觉挺不好意思的。哭穷，也要适可而止才行，太过了，非但不是哭穷，更像是变相的炫富。
　　“不聊这个了，你能过来，我挺开心啊，子龙，之前刘冰也招了别人，不是干不动，就是性格不行。其中有一个哥们贼有意思，体格贼棒，老有劲了，干活一点儿也不含糊，可就是有一样，贼能吃。刚来第一天，到公司吃饭，好家伙，他一个人端着不锈钢盆吃饭，我们四五个人搁那儿看着，可把我们哥几个给吓坏了，都不吃饭了，只管看他，我活这么大，还就没见过他这么能吃的呢。另外啊，你说你吃就吃呗，不介，光吃不行，还得拿点儿，他看盘子里的菜还剩不老少呢，就跟做饭大姨说‘大姨啊，你这饭菜做得实在是太好吃了，能不能把剩下的给我打包啊，我拿回去吃’。大姨也不好意思说不行啊，要不也是扔，干脆，就给他打包了，把饭菜装一个大盆里。结果可倒好，到了第二天，这哥们，不来了，这给大姨气的，说什么‘这臭小子，就来干一天活儿，吃了顿饭，你说你吃就吃呗，还顺走我一个盆，那盆还是不锈钢的呢，老结实了。我活五十多年了，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闻听此番闲谈，我不觉发笑，就连本不爱笑的子龙也笑出声来了。然而在畅笑的同时，亦不免有所思，像那个胖子似的人才，在这个社会上，估摸着不在少数。
　　这哥们和子龙分别为自己购买的东西付了账，随即径直来到路对面的办公楼，我当然得紧随其后了。
　　跟着他们上了二楼的一间略显狭小的办公室，里面的摆设显得异常之拥挤，拥挤便会给人感觉凌乱，感觉好不压抑。
　　两张办公桌，桌上除了电脑和电话，还有例如手机、水杯、纸、笔等物件。其中纸是最多的，它们或成摞地摆放着，或分散地搁置着，我也不清楚那些纸张是发票还是其它什么写着重要信息的东西，总之凌乱不堪就是了。
　　剩余的地方被三张椅子，还有椅子中间的两张木制小桌占据着，其中一张小桌上还放着一架最为普通不过的饮用水机，机上扣着一桶才用了没多少的纯净水。门口处还存放着五六箱发票专用打印纸，由于屋子里面人很多，一共八个，我和子龙只能拿成箱的发票专用打印纸，将它们三四箱摞好，充作椅子端坐。
　　再来讲讲人吧，一张办公桌上坐着一个年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长得挺俊郎的，瞧他正拿着大把大把的文件、清单仔细观瞧，定是库管领导。
　　另外一张办公桌上则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我应该称呼她为女孩才对，给我感觉她至多二十几岁，相貌艳丽，长发飘逸，那张略施粉黛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婴儿肥，她那无意间露出的浅浅的甜笑，丝毫无法掩饰她的童趣和俏皮。
　　剩下的还有四个人，包括之前我和子龙在小卖部碰到的那个哥们在内，他们都是司机，长得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年龄层段也不同，有的跟我年纪相仿，二十多岁，有两个三十多岁，还有一个人四十多岁。他们或坐在椅子上，或蹲在墙角，各个嘴里面叼着香烟，吞云吐雾间，彼此畅快地、开心地聊着。
　　我对他们没什么感觉，看到他们，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把身体和自由卖给了一家公司，只是为了换取一定的经济收入，养活自己，养活家庭。
　　不得不说，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基本法则，每个人都要迫于无奈地遵循着这一并无具体规则的规则，直到老去，直到再也不能被人尊重，换取相应的经济收入，又没有相对灵光的脑袋，索性轻松了下来，仿佛苦尽甘来般，享受着晚年的恬静与安逸。
　　相比较看这几个司机师傅，我更喜欢看那个不停敲打电脑键盘，不停接听电话，不停打印发票的美女业务员，那张始终含着甜美微笑的俏皮的娃娃脸，那白皙的皮肤，那并不算长的玉颈，给人以美的感受，令我浑然忘却了室温的微凉。
　　讲心里话，我在偶然凝视她的这一刻，竟不知不觉痴然。
　　看着看着，我忙转移目光，我怕别人窥视出我的私心，好像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儿的，骨子里毫无尊严的男人。只是目光虽然移走了，但余光却始终定格在她脸上，她的忙碌，她的轻声细语，她对于屋内缓缓流动、蒸蒸升腾的烟雾的格外厌憎，不时便会伸出玉手捂着口鼻，再不就是将玉手当作扇子，在口鼻处猛扇，企图借助轻微的风力吹散身边的烟气，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你们这帮烟鬼，就不能少抽点儿吗？”
　　她发出清脆的嗓音，向包括库管在内的几个老爷们严厉地批评说。这份严厉，显得是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从她口中发出的代表高亢的声音，在我这儿，依然是细腻的，低微的，与高亢洪亮差之甚远。
　　我本想跟随哥儿几个，准备抽上一根提神静气的香烟，我都把烟盒掏出来了。可猛听此言，不自觉泛起怜香惜玉之慨，便又缓慢地、笨拙地将烟盒放回兜里，忍住了。
　　“你这丫头，你不抽烟，还不让我们抽烟啊，像话吗？”其中一个胖乎乎的，脑袋剃得锃光瓦亮的，那个四十岁出头的司机说。
　　“谁说不是呢，可没你这么干的啊，你可不能把你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你不抽烟，我们没有强迫你抽烟，可你不能强迫我们不抽烟啊，你知不知道。”另一个司机说。
　　“新闻上都说了，吸二手烟有害健康，比自己抽烟危害还大呢。”美女解释说，脸色略显阴沉。
　　“那你也可以抽啊，我们又没拦着你。”早上跟我和子龙见过面的司机笑说。
　　“……”美女噘着嘴，瞪着他，一言不发。
　　“完了，都赖你，瞧把咱小美女气的，不吭声了不是。”光头司机说。
　　“老白呀，这可不能怪我呀，我说得有错吗？”
　　“没错，没错，老李同志又怎么可能有错呢，老李老李，老是有理，有理，就说明没错。”老白笑哈哈地说。
　　听他们打趣、调侃般地跟那个业务员美女闲聊，我这才知道，那个跟我和子龙在小卖部相遇的司机师傅叫老李；那个光头的司机师傅则叫老白；还有一个瘦弱的，不怎么爱吱声的司机师傅叫老窦；另外一个胖乎乎的，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小胖，具体他姓什么我也不清楚，总之大家都管他叫小胖，就连小美女有时候都管他叫小胖。当然了，美女喊小胖，是偶尔的称呼，一般情况下管他叫“胖哥”；至于那个始终忙于业务的，三十岁出头的库管，就是给袁舅打电话要人的刘冰。
　　“小彤啊，你就体谅体谅我们吧，这地方你也不是不知道，就这栋办公楼里让抽烟，出了办公楼，抽烟就罚钱，谁还敢抽啊。”刘冰苦笑说，并将手里夹着的烟屁扔进倒了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里。拿一次性纸杯充当烟灰缸，这可是烟民们的良好习惯，奥找网络术语说，属于正常操作。
　　“是，你们都怕罚钱，就不怕我被熏着。男人啊，没好人，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美女小彤嘟囔着说。
　　刘冰与一干司机相互对视，几个大男人无不露出尴尬的苦笑。至于子龙，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的冷，他的冰，似乎比这深秋的天气还要厉害。
　　“老于啊，你可算来了。”刘冰笑呵呵地跟子龙打招呼，以此打消适才的尴尬气氛。
　　我侧目看了一眼子龙，敢情他不姓赵，姓于。
　　“啊，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于子龙冷冷地回了句。
　　“别这样，挺不乐意的，看着不舒服啊。”顿了一顿，刘冰继续说道：“我呢，也是没办法，你之前也在我这儿干过，所以你也知道，现在正是轮胎的旺季，一天进货出货老多了，光靠哥几个根本就忙不过来，我这儿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打电话给老袁，让老袁派你过来。话说，你在老袁那儿干的时间也不短了吧，我还以为你不干了呢，结果听老袁一说，你还干呢，可把我高兴坏了。”
　　“不干，干啥去呀。”于子龙颇为伤感、甚为无奈地说。
　　“我之前不是听你说，你要回山东老家吗？”
　　“是啊，不过得等年前，现在……现在还回不去。”
　　“咋了？差钱啊？”
　　“这话说的，不差钱谁干这儿破活儿啊。”
　　“于总，子龙也，这么大地主，还能差钱，扯淡。你这活儿多牛逼啊，天天开支，一天不压，你再看看我们，工资都压快三个月了，我现在都恨不得住在公司，好歹公司管饭啊。”
　　“你可拉倒吧，啊，跟我比，你们全都是大财主，我就是个臭打工的。可你们倒好，还拿我开起玩笑来了，没个好东西。”
　　“你这话说的，整的我们都跟大老板似的，你问问这哥儿几个，哪个不是臭打工的，哪个不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哪个不一身臭汗，回家连澡都不想洗，就想一屁股钻进被窝。知足吧，谁都不容易。”
　　“你们还不容易，你们一个月挣多钱，我一个月挣多钱，净闹。”
　　我发现，每每聊到工作环境，聊到工资收入，于子龙就会一肚子火气。基层百姓，十有八九是这个心态，包括曾经的我也一样，因为看不惯的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