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突然之间，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那感觉，像是我稍后必将成为他枪下之亡魂似的。冷峻的表情，凌厉的目光，再配上那副丑陋的相貌，天知道有多瘆人，连我这一米八五的大个都被他吓到了。
　　“你总算是看我一眼了，不容易啊。”我尽量平复心中的骇然，报以一抹微笑说。
　　“我看你根本就没干过活儿。”子龙冷冷地说。
　　“我没干过活儿？也就你敢这么说。”我淡淡地说，所谓“活儿”，指的自然是一些社会基层的辛勤工作。他之所以对我这么说，想必是因为我这副臃肿的身材吧。
　　“你干过活儿？”
　　“这话说的，当然干过呀。只不过现在歇了，这人一歇啊，就变懒喽，身体也就没以前那么灵巧了。”
　　“可我看你，就是个呆在家里啥也不干的主儿。”
　　“哈哈，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我大笑数声，随即又说：“赶紧走吧，别再迟到了，那可就不好啦。”
　　“不着急，时间还够。我呢，得先买点儿东西。”
　　“买东西，买什么？”
　　“买吃的呗，还能买啥，我这一早晨还没吃饭呢。”
　　“没吃饭呢？袁舅那儿不是有面条嘛。”
　　“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再说了，面条那东西不顶饱，吃再多，过一会儿还是饿，咱这活儿很累的，光靠面条可不行。”
　　我跟随他来到一处繁华的早市，路边有许多个推着三轮车买早点的个体营业者，卷饼、煎饼果子、包子、桶饭、馅饼、果子、油炸糕、豆浆……应有尽有。他呢，只是要了一份卷饼，最普通的那种，既不加菜，也不加蛋或加肠，还好心好意问我吃不吃。我见状，摇了摇头，道了句：“谢了，我不饿。”
　　他拎着廉价的早餐，和我并排走完余下的通往工作地的路。因为我和他适才有了些简单的闲聊，这另一半路程总算不像适才那么沉闷了，步伐也相对轻松了些。
　　很快，我们俩来到了目的地。我本以为是一家公司，可当我仔细看了眼门脸之后，感觉又不像是加公司，更像是集合在一起的，为数家公司供给储物的大型库房。离大门最近的是一栋并不壮观的三层高的办公楼，剩余的全都是厂房，而且还是无声的厂房。我所熟悉的厂房，基本上都是有声音的，因为要生产，因为要运转，可这里的厂房既不生产，也不运转，不仅没声，就连厂房外墙都是干净的，由此，我断定它们并非厂房，全都是库房，虽然我没近距离观瞧。
　　“就是这儿？”我问。
　　“对，就是这儿。”他说。
　　我刚准备进去，他却叫住了我，向我指了指开在路对面的一家小卖部：“咱先去那儿坐会儿，现在时间还早呢。”
　　跟着他进了超市，他先是管老板要了一盒普通的香烟，外加一瓶沈阳当地的大绿棒子雪花生啤，然后找了个椅子坐下，就着啤酒，吃着手里的卷饼。
　　我呢，也只能找个椅子坐下，抽着香烟，聊胜于无地摆弄手机。
　　“又来了？”老板笑呵呵地跟子龙谈心。
　　“啊，轮胎库给老袁打电话，说是他这儿有活儿，就把我派过来了。”
　　“这哥们也是？”
　　“啊，是，跟我一起的。”
　　我没有言语一声，只是冲小卖部的老板点了点头，权作问候。
　　“得干几天啊？”
　　“我也不知道，估摸着应该时间不短。”
　　“时间肯定不短。”只见一个身材高挑，体型匀称，只是稍显瘦弱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微笑着冲子龙说：“老袁又把你派过来啦。”
　　“啊。”子龙说。
　　“挺好，咱这活儿不比干水（瓶装水）强多了啊。老板，给我来碗泡面，外加一根肠，一瓶啤酒。有热水吧，赶紧把面泡上，我都饿得不行了。”中年男子说。
　　“好嘞。”老板立即泡面，递啤酒，递火腿肠。
　　我看到啤酒倒还好些，可我看到火腿肠就会犯恶心，无论是真空包装的，还是一些露天摊位卖的那些烤肠，都会恶心。
　　因为我在香肠厂干过，那塑膜真空包装的所谓火腿肠的加工车间我都呆过，可呆了一小会儿我就跑掉了，那里面各种各样的香精、食品添加剂之类的味道属实反胃、刺鼻。犹记得当时生产车间的领导相中了我这副先天性的优越体格，便打算让我留在归他管辖的生产车间，工作一线，而且还跟我说，工资待遇相当丰厚，可却被我在一瞬之间婉言拒绝了，原因就是我实在难以忍受那布满整个车间的香精、食品添加剂等诸多难闻的气味，以致我最后选择了在压膜车间工作，就是为那些烤制好的香肠压膜的工序，虽然也不轻松，但起码环境空气好了很多。
　　至于街边摊位烤肠机烤制的所谓烤肠，比真空火腿肠还要恶劣。我记得我在网上看过一个小视频，是在我吃饭的时候看到的，那上面讲的就是烤肠的制作工序。结果当我看完了那段足有五分钟长的小视频之后，我再没塞进嘴里一口饭菜，得亏我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换作别人，怕是能恶心到吐出两大碗东西出来，甚至连胃酸都能吐出来。那视频上的烤肠制作工序，简直是黑加工点的极致，将猪、羊、牛等或染病，或死亡的动物的身体，连皮带毛，连内脏带骨头，甚至连它们体内囤积的宿便也不清理，完完整整地，一股脑地扔进大型搅拌机里反复搅拌，直到搅出如泥般的粘稠状态，然后再往里面放一大堆食盐、酱油等作料，以及各种去除异味，添香加色的添加剂，再整形、分割、烘烤，最终成为名义上的香肠。
　　自从看了那段视频以后，我对香肠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恐惧心理，因为我怕，我怕我吃进嘴里的每一根香肠，都是带着疫病的，撒发着恶臭的动物尸体上的不晓得是哪几个部分的混合体。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么一段视频，那么说明这类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我可以继续做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不见心不烦的随波逐流者，反正这种事我也管不了，索性不妨恪守己律，做好自己便是了，大不了再不吃这类香肠就是了。
　　然而我的性格中还是有犯贱的成分，我的冷漠会变成恐惧，我的恐惧会变成愤恨，愤恨那些黑心之人搞出来的黑加工点，更愤恨的是那些身居体制要职的，整日介只管冠冕堂皇吹嘘国家繁荣昌盛，社会一片祥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真无假，却从来不办实事的渣滓们。
　　就我所看之视频，所谓法律法规的存在，所谓人性大善的意义，似乎只是一纸空话。人性大善是根本不存在的，若人人都是善类，即说明没有善类，善类中的更善者，岂不是扯淡嘛。
　　单说法律法规，仅从这件事情上看，丝毫没有体现出它的权威性和严肃性。换言之，情大于法，在中国，已是一种人所共知的特性，法律法规的严明仅对卑微者有着明显之警醒效果，对非卑微者，拥有权、势、钱、名诸类，法的作用明显不如情的作用，以至于使得本就不严、不厉、不狠、不强的法律法规，再通过各种各样的“情”的左右牵扯、来回顾念，象征神圣与尊严的法律法规，俨然成为同“党性”一般可笑、可怜的词汇，不但不能给人以肃穆庄严之敬意，反而还会搞出不小的热闹来，成为平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调侃谈资，哭笑不得的喟然慨叹。
　　愤恨的不只是表象，还有内心，因为很多犯罪行为在我等平民百姓的眼中，本不该只是罚点儿款，判几年刑，甚或缓刑这么轻松简单就草草解决了。唯一能够彻底解决，彻底杜绝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只有枪毙这么一条路，而且最好要向古时候学习，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罪犯残忍处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令观看着心生畏惧，不敢蠢蠢欲动，妄图越雷池半步。
　　诚然，我仅能代表我自己，我虽然有话语权，但我的话语权却无法成为舆论的中心，所以我的话语权也便跟放屁没两样。允许我放屁，但响动却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欣慰的是从我的屁眼崩出来的臭气没有熏到别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和悲哀呢？
　　我不愿再想这件事，我会恶心。我更不可能当着好几个人的面把视频里的内容讲出来，我更怕他们犯恶心。也许真就印证了这么一句话——“难得糊涂”，我为什么要读一大堆被不该读的东西，看一大堆本不该看的东西，了解一大堆本不该了解的东西呢？大好时间，全他妈的浪费了。
　　方便面和火腿肠，这两样最最普通的食物，在大多数国人眼里，即是一顿丰盛无比的美味，无可挑剔的绝配。
　　这哥们一边吃着泡面，嚼着火腿肠，一边喝着并不冰凉的啤酒。深秋时节，小卖部是根本不可能把啤酒放到冰柜里冰镇的。
　　“刘冰让你过来的？”这哥们跟子龙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老袁让我过来的。”子龙说。
　　“那就没错了，肯定是刘冰让的，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忙了，旺季到了。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几点回的家。”
　　“几点？”
　　“都他妈快十一点了。最后一车装满，都快九点了，等把货挨家挨户送到，我再开车回家，我勒个去，我特意看了一眼手表，还差五分钟就十一点了，可是把我给累坏了，累得跟个王八犊子似的。”
　　“你挣得多，你咋不说呢。”子龙调侃他说。
　　“多？多个屁！要说现在这工作，是真他妈的不好干，工作定的是司机，可干的又不光是司机的活儿，客户打电话，要轮胎，你得往车上装，送到地方了，你还得管卸，一天到晚闲不着，还挣得多，多个屁！你要知道，我这是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