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8-05-24 16:14:59 字数:4986
当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时,仲夏温暖的阳光也同时洒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面。刚刚平静下来的一汪池水,尽管还没有恢复之前那样的清澈,但是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同样折射出一层层迷幻且又炫目的斑斓。
池塘西面架起的那堆篝火,已然听不到树枝燃烧时发出的令人亢奋的“噼啪”作响;火苗开始慢慢弱了下来,而且很快将会变成一堆灰烬。不过,围在火堆旁边温暖身子的打捞人员,他们差不多都已经恢复了体能。而之后赶过来看热闹的那几拨村民,也都聚精会神地坐在堤坝两边,密切关注即将开始的第二次打捞行动。
在此期间,韩启明和赵全有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他们俩人只顾坐在堤坝上吸着纸烟。间或,俩人又不约而同地将茫然的目光,投向斑斓耀眼的池面上。
赵全有吸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韩启明披在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还给了韩启明。同时又对韩启明说:“如果这次再无结果,那就说明赵广田根本就没有投塘自杀,坝上的那些烟屁股和他扔下的烟口袋也许只是个假象。想必这会儿他已经离开咱老虎峪这块伤心地了。”
“是啊,我也希望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韩启明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子,顺手扔进池塘里。于是水面便荡起了一层涟漪。
赵全有站起身,又活动了一下四肢,准备再次下到池塘里面。
盛桂兰此时的心情也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尽管之前韩书记和赵全有也都安慰她、别再自责这件事情,但是盛桂兰心里仍旧觉得有些内疚。当然,最主要是因为她把大伙儿都给忽悠到池塘来了,而实际情况却并不是她梦里所想的那样:赵广田投塘自杀了。她同时又在心里默默祈祷赵广田,希望这个苦命人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能够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
赵全有活动完四肢,转脸瞥见盛桂兰还在一旁发呆,便笑道:“哎我说盛兰,咋就觉着你对赵广田蛮有感情的么?”
盛桂兰心里陡然一惊,感觉赵全有似乎已经在她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于是她赶紧辩解说:“净胡扯!你哪只眼睛看出俺对赵广田有感情?”
“盛兰,俺其实就想跟你开句玩笑,你就急成了这样?看来……”赵全有称呼盛桂兰时,从来都把中间的“桂”字给省略掉。他认为这样称呼盛桂兰比较朗朗上口,而且还有亲切感。
赵全有话未说完,就听韩启明在一旁喃喃自语:“咦!于震江咋过来了呢?他咋知道我们在这儿?”
赵全有抬眼一瞅,果然看见于震江正从池塘东面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看见‘臭鱼’,我就闹心!”赵全有朝地上唾了一口吐沫。
“谁说不是!案子没见他破几个,表面文章倒是做得不错。他这时候过来,肯定没憋啥好屁!分明是来幸灾乐祸的……”盛桂兰也在一旁跟着帮腔。
“说话要注意影响,别总是把‘臭鱼’二字挂在嘴边。等会儿于震江过来时,你俩千万别甩脸子给他看。”韩启明叮嘱完,又冲着于震江招了招手。但是于震江好像并未看见站在堤坝西边的韩启明——他已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帮打捞人员的身上。
“哼,俺可没那闲工夫给他甩脸子。俺得赶紧下池塘了。”赵全有说完话,转身又来到火堆旁,对那些还在烤火闲聊的村民说:“行了,我看大伙儿也都歇息的差不多了。咱打捞完这一趟,上午的事情就算是结了。”
盛桂兰见赵全有走下堤坝,她也随之离开了。
于是,在于震江还未过来之前,赵全有就已经率领打捞人员下到池塘里了。而那些站在堤坝上面看热闹的村民,则跟在打捞人员后面由西向东,亦步亦趋地朝池塘对岸挪动脚步。
不久,经过铁耙子反复细致的“梳理”之后,池塘里的水再一次浑浊起来……
于震江板着面孔走到堤坝中间,一眼便瞅见了刚从水里钻出来的赵全有。于是他故意咳了咳嗓子,拿着官腔喊道:“赵全有……赵……”于震江话未说完,赵全有一个猛子又扎到水里。
其实,赵全有分明听到了于震江在堤坝上喊他,只不过他懒得搭理这条喜欢在群众面前摆架子的“臭鱼”罢了——以前他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于震江自以为是的样子,加上后来“尘埃落定”的“反标”案件,(于震江在专案组虽然只是个配角,但在协助处理案件的过程当中却是小题大做,极尽无限上纲之能事……虽说案件的最终定谳并不是他于震江个人所为,但在赵全有看来,于震江在案件的每一个环节里,他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赵全有才更加鄙视于震江这个人。也正是因为案件的定谳存在冤情,从而导致了赵广田叔侄家毁人亡的可悲结局。尽管如此,赵全有以及老虎峪村绝大部分村民,他们最终也只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消极态度,“理所当然”地接受摆在他们面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事实……
于震江以为赵全有没有听见他的喊声,又端着架子问身旁看热闹的村民:“赵广田真的投塘自杀了?”
遗憾的是,那些围观的村民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去理睬于震江,更别说是回应他的问话;他们狂妄至极、目无领导,完全忽视了公社人保组长的存在。
这样的结果让于震江心里很是不爽,同时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尴尬之色挂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但是很快,于震江又装出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接着,他又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弹出一只放到嘴边。刚要点上,就听附近有人喊他。应声一瞅,看见韩启明正朝他这边走过来。
于震江重又拾回信心,并用责怪的口气对韩启明说:“这个赵广田到底想怎样?昨晚家里着火,接着玩起了失踪;眼下他人又投塘了!他这么做,纯粹是畏罪自杀的行为!”
韩启明撇了撇嘴没吱声。
于震江瞅了韩启明一眼:“咋的,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俺可没有说你不对,只是眼下还不能确定赵广田投塘自杀了。”
“那你们来池塘干啥?难不成是过来摸鱼?”
“倒是没那闲工夫……”韩启明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于震江引到昨晚赵广田待过的地方,接着用手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烟屁股,以及他撂下的烟口袋。“看见没,赵广田昨晚来过这儿。”
“照这么推断,他应该是因为思想包袱太重,最后才选择了投塘——畏罪自杀了!”
韩启明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听于震江说这种损人的话。即便赵广田一时想不开,自我了却了性命,那也不能说人家赵广田是畏罪自杀啊!
“眼下是怎么个情况?”于震江接着又问。
“噢,刚才下去打捞过一次,但是没啥结果。”
于震江凝眸望着池塘,若有所思地说:“假如再无结果,那就说明赵广田没有投塘自杀,而是畏罪潜逃了!”
韩启明苦笑道:“他有啥资格‘畏罪潜逃’?”
“现行反革命分子家属就是他的资格!”于震江说完这话之后,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刺痛;他同时又想起之前在张子强家说过的话:赵疤瘌眼其实就是个垫背的倒霉鬼!而且张子强对此案的最后定谳不也是颇有微词,说是草菅人命么?他这么一寻思,身上的刺痛感便愈发强烈了。
“可是……”韩启明欲言又止。他不想也没必要跟于震江掰扯这件事情。
这阵工夫,池塘中所有的打捞人员,已经摸到了东边的池塘岸边。但是,他们仍旧没有在池塘里发现赵广田,包括任何的蛛丝马迹。于是他们龇牙咧嘴地从水里爬出来,哆嗦着身子登上堤坝,然后各自找到衣服躲进棉槐丛;脱下湿裤衩,迅速穿好衣服走出来。
最后一个上岸的还是赵全有。因为一直在池塘最深处扎猛子,赵全有的体力明显有些透支。所以,当他晃晃悠悠喘着粗气,如同醉汉一般爬到堤坝上时,脚下忽然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盛桂兰见状,赶紧把赵全有的衣服拿过来,让他快点穿上,免得着凉感冒。
赵全有穿好上衣喘息片刻,然后对下水捞人的那些村民说:“目前看来,赵广田根被就没有投塘自杀……这样,你们先赶紧回吧!忙活了一早晨,这眼下连饭还都没吃进肚里;我跟韩书记他们还有点事情要谈,等会儿再回去。”
“队长,你说给俺们记三个工的事情还算不算数?”
“你咋就跟个娘们儿似的,心里面只惦记着那三个工,你难道就不关心人家赵广田的死活?再说,俺赵全有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你以为俺冒出口的话跟放屁一样?”赵全有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他接着又说,“凡是下水捞人的,上午就不出工了,过晌再出工;凡是没有参加的,回去吃完饭就赶紧去队里,把猪圈里的粪都给起出来沤上!”
于是,大伙儿一边议论着赵广田的事情,一边朝村子方向走去。
盛桂兰默默地跟在大伙儿后面。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波澜:一方面,她为刚才在池塘里没有捞到赵广田的尸体而感到欣慰——在她看来,至少说明赵广田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另一方面,盛桂兰又为赵广田的离奇失踪而感到担忧——他究竟去哪了呢?
走到变电站时,盛桂兰干脆停住脚步,等待赵全有赶上来。她心里有些话想跟赵全有说——在整个老虎峪村,赵全有是为数不多的、最值得她信赖的人之一。
村民们前脚刚走,赵全有便赶紧脱下湿漉漉的大裤衩,穿上那条昨晚就应该让他老婆缝补一下的掉了颜色的蓝布裤——他昨晚黑灯瞎火寻找赵广田时,裤子后面被尖锐之物剐破了一个洞,还差点殃及了他的屁股。当然,这也是他借口有事、等会儿再回去的重要原因。
赵全有穿好裤子,顺手又把他的大裤衩使劲拧干。之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韩启明和于震江俩人正朝他这边走过来。于是,他便将大裤衩搭在肩头,从衣兜里摸出旱烟口袋,慢慢卷了一支。但是还没等他擦着火柴,韩启明和于震江就已经来到身边了。
“看样子,这个赵广田根本就没有投塘自杀!”于震江问话的同时,装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也暂时落了地——至少说明赵广田眼下还没有投塘自杀。
赵全有没好气地说:“他还没有遭够阳间的罪,咋就舍得死了!”
于震江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觉着噎得慌,便不再搭理赵全有。他转过脸对韩启明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公社了。如果再有啥新的消息,就赶紧通知我一声。”
“反正我也要去公社——咱俩边走边聊。”韩启明又接着对赵全有说,“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赵全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韩启明和于震江俩人骑车走了之后,他也随之离开了池塘。
回去的路上,赵全有感觉脑袋有些发胀——他其实是被一个问题所困扰:这个赵广田到底是去哪里了?咋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因此,当赵全有经过变电站的那一刻,他还都没有注意到坐在路边的盛桂兰。
“喂,想啥呢?”盛桂兰边说边站起身子。
赵全有一愣,见是盛桂兰,便故作嗔怪说:“吓俺一跳,还以为是白天撞到了鬼!”
“俺真要是鬼那就好了!”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俺就一天到晚跟在坑害赵广田那伙人的屁股后面,直到把他们全都给吓死!”盛桂兰恨恨地说。
赵全有笑道:“如果实在没咒念,你就装神弄鬼把他们吓死算了,免得日后他们再去坑害别人!对了——盛兰,你不赶紧回家,在这坐着干啥?”
盛桂兰叹了口气:“唉,你说这个赵广田,他到底是去哪了呢?”
“是啊!俺刚才还在寻思这个问题,但一直也找不出个答案来。”赵全有也跟着发出一阵长吁短叹
盛桂兰突然捂住嘴,“噗嗤”一笑。
赵全有顿时便摸不着头脑,随口问道:“啥意思——盛兰,俺说这话有那么可笑么?”
“俺是笑你搭在肩膀上的大裤衩子!”
“你看俺这猪脑子,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说完,赵全有赶紧把他的大裤衩从肩上拿下来,胡乱叠了两下就揣进衣兜里了;他同时又想起裤子后面的洞,感觉盛桂兰此刻也已经窥视到了他的屁股。于是,他便用手捂住那个洞。接着又歪着脑袋,故意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问道:“盛兰,你觉着赵广田他能去哪儿?”
盛桂兰撇嘴说:“瞧你这话问的,俺要是知道他能去哪儿,那俺不就成大仙了!不过,他倒是有个表姐住在貔子窝,离咱这儿差不多有六十多里路;前些年赵广田他娘死的时候,她表姐还来过一回——你难道忘了么?”
赵全有摸了摸脑袋,眨巴着眼睛回答道:“是啊,好像有这码子事儿!”接着他又喃喃自语说,“如果赵广田真去他表姐家就好了!”
“那你就抽空去趟大队部,给貔子窝她表姐那边打个长途电话,问问赵广田去过她家没有……”
赵全有点头说:“行,啥时候大队部有人,俺就过去跟公社交换台要个长途电话打过去。”
俩人说话的工夫,二驴子从对面匆匆跑过来。
“咋啦?家里出了事情,还是身后有狼撵你呀——跑得这般欢起!”盛桂兰嗔了二驴子一眼。
二驴子气喘吁吁地说:“俺……俺才睡醒,就听见外面有人嚷嚷,说他们刚刚去南边池塘捞……广田二伯了。俺当时又看您不在家,就赶紧跑过来看看。”
赵全有摸了摸二驴子的脑袋:“你还别说——盛兰,你家二驴子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赵广田没有白疼他!”
盛桂兰乜了赵全有一眼:“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赵全有诡秘一笑,说:“咋的,俺又把话说错了?”
二驴子煞有介事地眨巴着眼睛,却又听不明白他们话里话外是个啥意思。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懵懂少年来说,这些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那个挨千刀的黄二毛不欺负他学文哥,那么,学文哥也绝不会用粉笔在墙上泄愤;如果学文哥不写打倒黄二毛还有他爹老毛头,那么学文哥也不会丢了性命,广田二伯也不会跟着遭殃……此时此刻,一颗仇恨的种子,浑然不觉就埋在了二驴子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