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古董（3）

　　十一
　　从那以后，刘新月来学校听课，老师们都非常喜欢她，也都非常支持她来听课。见她来了，都会立刻走到她身边说：“新月，进教室听吧。”
　　可新月的性格又很倔。王强没有说让她上学，她就不进教室。她不想要她的王强叔叔生气，她怕这样会让她妈儿刘女儿更难过，会更受罪。她不想让妈儿再多受一点点的罪了。老师对她这样一说，她的眼里就会憋满了泪花，她得马上转身跑走。
　　马校长抚着新月的发辫说：“你看，天下这么大雨，你站在外边会受凉的。你还是进教室吧。”
　　新月的眼泪又盈满了眼眶，她鼓了鼓小嘴儿说：“现在不！今后俺一定走进教室！”
　　她说完，转身就跑出了校园，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马校长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太可惜了！”
　　
　　十二
　　雨，哗哗啦啦地下着。
　　月亮湾村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中。
　　魏兰花在家里，一上午也没有看到刘新月，她以为刘新月在刘女儿身边也就没在意。该做中午饭的时候，她打着雨伞跑到刘女儿家仍未见刘新月，这才心里着急了起来。
　　刘女儿在床上问她：“牙儿呢，俺咋一上午没见她？”
　　兰花只好说谎道：“噢，在俺家呢。”她连忙跑到灶房屋，把锅底洞的火烧着后，在锅里添了几瓢水，盖上锅盖，就又急匆匆回了家。
　　“家宝他爹，家宝他爹。”她刚进院就喊了起来。
　　“啥事儿？”王强在屋里应道。
　　她站在院子里既气愤又担心地大声吩咐道：“你快去找找牙儿。这死妮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疯了？一上午没见她影儿，也不在她妈儿身边。找回来，看俺不把她的皮给剥了！俺得马上回刘女儿那里做饭。”
　　“哎。这孩子越来越野了。”王强披了一件雨衣走出屋门。
　　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着。他又到各家各户去问，都说没见。他也心里起急了，心想，要是把新月给照看丢了，不仅他失去了一个好儿媳，还没法给刘女儿交代不说，就是全村人也会把他的脊梁骨给捣断，吐沫星子也要把他们家人淹死。那他可就真的没脸儿做人了。想到这，他腿下慌了起来，眼睛也不时地左顾右盼起来。看见有人过来，他又装得像没事儿人一样，从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也会镇静地微笑着问人家：“去哪啦？回家呀？看见新月没有？俺找找她，回家吃午饭。”后来，他走到村部，远远看见戏楼上有个人影儿像新月，就走了过去。
　　只见刘新月蹲在戏楼上，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她手里拿了一根小木棍，正在全神贯注地写字儿。王强见了，心里突然酸酸的。这些天，他没少听到村民议论说，“新月真是块儿读书的料，不上学，太可惜了。”“王强这家伙太狠心了，这不是毁人家前程吗？坏良心呀！”他听了很生气，心想，你们哪里知道俺的苦啊，俺不这样儿，这孩子真就栓不住了。可他又想，总得把这股风压压，要不，他也难做人。
　　现在，他见刘新月这样热爱学习，就心生一计，笑着问道：“牙儿，你真想上学？”
　　刘新月抬起头，泪花花地说：“王叔，俺想上学。”
　　王强一脸严肃地说：“你要满足叔一个条件，叔就叫你上学。”
　　“啥条件？”
　　“听说你最近老去学校听课，他们都说你很聪明。学校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段考了，俺给老师说，要你参加段考。你要是能在你听课的班级，考上前三名，俺就叫你上学。”
　　刘新月眼睛一亮，问道：“真的？”
　　王强背操着手，挺着胸脯，一脸正色地说：“叔是老大人了，咋会诳你？”
　　刘新月高兴地上前抱着王强的腿，“咯咯咯”银铃般响亮地笑了，笑得泪花都飞扬了起来。她亲热地说：“叔，你真好！俺长大了，一定孝顺你！”
　　王强见刘新月这么高兴上学，心里有点后悔刚才说出去的话了。可刘新月这么聪明，这么甜美，这么亲热他，他的心里也真的为之感动。
　　他抱起小新月，脸上堆满从来没有过的笑容，说：“走了——，回家吃饭了——！”
　　“咯咯咯……”雨地里，又响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十三
　　得知王强答应刘新月上学的消息后，刘女儿很高兴，竟又哭了一下午。
　　魏兰花给新月开始缝制小书包，从箱柜里找出各种漂亮的小布头，一块儿，一块儿，精心地缝制着。
　　马校长从旧课本中，给新月找了一套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还自己花钱，买来了铅笔、作业本赠送给小新月。
　　马校长再次邀请她进教室学习，刘新月站在教室外，却固执地说：“不，俺要考了前三名，再进教室！”
　　马校长见刘新月这样有志气，由衷地点了点头说：“嗯。若不让这样的孩子走进教室，我就不配做校长！”他又抚着刘新月的头说，“晚上在家等我，我到你家给你辅导。”
　　也不知兼月亮湾村委主任的村支书张金贵是怎么想的，王强不让刘新月去上学，后来又让刘新月去上学，他都不管不问，只管掂把锄到自己的地里锄那绿油油的麦子，累了，蹲在土堰边，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
　　二富娘提了个黑瓷罐，罐上扣了个大瓷碗，走到地头，给他倒了碗水，递给他，说：“牙儿的事儿，你咋不管不问呢？你究竟是啥态度？”
　　他接过大黄碗，咕咚了几口，就瞪着眼说：“俺能咋管？这就是俺的态度！”他说完，站起来，向月亮湾的伊河边走去。
　　伊河的水美丽极了，在蓝天下，在阳光里，一会儿黑，一会儿绿，一会儿金黄，一会儿银白，清澈见底，能看见水里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还能看见静静流动着水的河床上大小不一五彩缤纷的鹅卵石儿。
　　刘新月穿了件荷花一样的小棉袄，静静地蹲在河湾的沙滩上。那一大片沙滩，沙儿细得像白糖。她低着头，两条乌黑的小辫儿在脸儿两旁垂着，嫩嫩的小脸儿被暖暖的太阳晒得红红的。她一手拿了本书，一手拿了个小木棍儿，默默地画着。她画出一小片儿，身子向后移动一下，画出一小片儿，身子向后移动一下。整个沙滩被她画出了一大片儿。
　　张金贵走到她身边，仔细地端详着沙滩上的字儿，他脸上被岁月的风刮出的万条大大小小的沟壑里，像盛开着十里桃花。
　　刘新月发现了身边有人，侧着脸，仰着头，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见是支书，开口道：“伯。”
　　“嗯。”张金贵弯下腰，抚着她的小发辫，“马校长不是给你买有作业本和笔吗？为啥这样儿？”
　　“马校长给俺说，古时候岳飞家里很穷，他想上学，母亲给他买了作业本和笔，他不舍得用，他想在关键时候用。就从沙滩上用簸簱端回家中许多沙子，摊在石桌上练字。”
　　“嗯，乖孩子！”他在她的小肩膀头上轻轻地拍了拍，“能考进第三名吗？”
　　“俺能！”
　　“嗯，真是乖孩子！”他又在她的小肩膀头上轻轻地拍了拍，转身走了。
　　从他的嘴里跑出一句抑扬顿挫的动听的唱词：“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十四
　　弯弯的月儿趴在窗口，小星星眨巴着明亮的眼睛凑过来。
　　灯光下，小新月端坐在床前的三斗桌旁，一笔一划地拿小木棒在桌面上的报纸上的沙面上，写着、画着。
　　刘女在床上，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院子里的干枯的草丛里，竟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儿，不畏夜的寒冷，为他们的小主人这样的举动，小声地议论着、感叹着、赞说着。
　　新月实在困了，她从小木凳上站起来，伸了伸双臂，揉了揉脸，走到隔墙边，掂起大黑铁壶，在洗脸盆架上的铝制的脸盆里，倒了些水，把脸泡进去，泡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伸手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擦了擦脸。此时，她精神多了。她舒了口气，就又坐在了小木凳上，把纸面上画有字儿的沙粒，聚拢到一起，然后平摊了一下，又开始练字。
　　不知谁家的大黑猫，来到她家，卧在刘女儿床头的被子上，“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两只老鼠在她卧室的符棚上跑着，“吱吱”地叫了两声。大黑猫支棱起两个耳朵，抬起头，瞪着惺忪的眼睛，望了望头顶的符棚，“喵——”地叫了一声，就又低下头睡了。
　　新月实在困得不能行，她几次爬到桌上，都再次端坐起来。她望了望桌面里边的小铁碗里的红辣椒，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拿了一个，放在嘴里嚼了嚼。
　　“呀——，好辣！”她脸通红地呲哈着嘴轻声叫道。
　　“牙儿，你干啥？”她把刘女儿惊醒了。刘女儿在被窝里望着她，吃惊地问。
　　“妈儿，没啥。你睡吧。”刘新月回头双手捂着脸，泪花花地笑着说。
　　“傻孩子，你咋恁傻呀？”刘女儿心疼地“呜呜”哭了起来。
　　刘新月连忙从木凳上站起来，走到刘女儿身边，伸手放在被子上拦着刘女儿的身子，笑嘻嘻地安慰道：“妈儿，真的，这没啥。听马校长说，古时候，有个穷人家的孩子，想读书，长大干一番大事业。晚上，他读书写字，怕自己太困，就把自己的头发系在屋梁上，还用铁锥子扎自己的腿，振奋精神读书写字。俺这样儿，还不如他呢。”
　　刘女儿从被窝里伸出手臂，擦了擦眼泪，抚着女儿的头发说：“别太苦自己。咱上不了学就不上，女孩子家，不上学没啥。”
　　刘新月认真地说：“妈儿，你错了。听马校长说，咱这儿太穷，就是没文化的人太多，有文化的人太少。俺要成为有文化的人，俺不想叫咱这儿太穷。咱这儿真美，就是太穷。要是有了更多的有文化的人，咱这儿就更美了。再说，王强叔叔答应俺上学读书了，俺不想错过。俺一定要上学读书！妈儿，你睡吧，俺再学习一会儿。”
　　“夜，太深了。看你困的那样儿，睡吧。”
　　“不，妈儿，俺精神多了。俺再学习一会儿。”
　　刘新月说着话，就回到了木凳上，拿起小木棍，又在桌子上的沙面上画起来。
　　
　　十五
　　这天，阳光特别的好，没有一丝儿风儿。天上只有一些瓦碴儿云，乳白乳白的，像魏兰花给小新月装棉袄用的棉花丝儿。
　　魏兰花把刘女儿从屋里抱出来，放在窗前的大柿子树下的藤椅上晒太阳。
　　安顿好刘女儿，魏兰花又搬了个小木凳就坐在她身边，低着头缝织着小花书包。
　　这是刘新月参加考试的日子。两位女人都为新月悬着心，都没话说，都默默地晒着太阳。
　　临近中午的时候，小新月还没有回来，刘女儿就又哭了。
　　“看来，她没考好，学是上不成了。苦了这孩子用心。”
　　“别担心，咱牙儿多聪明，肯定能考好的。”
　　“那她咋还不回来？”
　　“这……，这死妮子，也不知道家人有多萦记她，是好是坏，总得赶快回来说一声吧。唉——！”
　　“肯定是考砸了，她躲到哪里哭去了。这孩子，心气儿高，自尊心太强。”
　　“妈儿——，俺考好了！妈儿——，俺考好了！”
　　小新月，手里拿着卷子，奔跑着，刚到村头，还没有进她家的院子，就喊了起来。
　　她跑进院子，跑到刘女儿的身边，抱着刘女儿的腿，把卷子要她们看。
　　“你看，你看。俺考了满分，俺是第一名！”
　　三个女人抱在一起，望着卷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你这死妮子，咋不早回来说呢？看把你妈儿萦记的。”魏兰花擦着眼泪骂道。
　　“这就好！这就好！”刘女儿瞪大着泪眼激动地看着卷子说。
　　“卷子改出来后，校长，老师，还有同学们，还有强叔，都围上了俺，都只顾高兴的。强叔答应俺让俺上学了。校长又说要俺下午就去上学，给俺交代了一些事儿。就这样儿，耽误了。对不起婶婶！对不起妈儿！叫你们在家萦记俺了。”
　　“嗨！有啥对不起？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婶婶给你包饺子吃！”魏兰花说完，站起来，欢天喜地地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