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旅途

　　这是萧止楠第一次坐火车。原来在电视电影上看火车飞驰，里边窗明几净，列车员和蔼可亲，早就有几分艳羡，哪知道挤进火车才知道现实和理想的距离居然千里之遥。列车员嘴里叼着一根烟卷，站在他的列车员室门口，歪着脖子呵斥着门口的人：“闪闪，往里去，里边有空！”甚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都是很粗俗的语言，比萧家寨特能骂街的妇人也不差分毫。
　　萧止楠举着大行李箱慢慢往里挪着，人数之多让他都放不下箱子，他喊着：“借光！借光！叔、婶子给我让让好吗？”但没人理他，大家似乎对这种哀求的声音早就充耳不闻了，一直到了济南站，才有不少人涌出车厢，他才重重放下手里的箱子，这个时候感觉胳膊都没有了知觉。他这个车厢和卧铺车厢是隔壁，看到济南上车的好几个人，很规矩的地排成一队，很有秩序地上了车，列车员站在车外，很客气地对那些人说着话。乘客中有几个和他的年龄差不许多，但一看穿戴打扮就有种高人一等的傲气，他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城市里的人，这就是自己这一辈子追逐的目标。
　　他拿出秀秀给自己准备的大茶缸子想到茶炉前接杯水，但这个时候车厢里已经开始进人，虽然刚才下的人很多，但上的人也不少，过道里马上又挤满了人。距离茶水炉只有三米的距离，却再也伸不过茶缸子去了。到后来其他车厢的人又有一些挤到过道上，萧止楠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箱子，就被人流簇拥着忽前忽后，宛若汪洋里的一条船。
　　很久很久，萧止楠随波逐流了足有一个世纪，人流中他居然小睡了片刻。梦见自己和秀秀去县城扯衣服，秀秀一心一意地给他挑选西服，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试衣服，任人反过来转过去，最后秀秀说道：“你过来照照镜子，看看这是不是你的衣服？”他忽然觉得那个时候自己不再是个男孩，好像成了男人。现在这套西服就在他的木箱里，这应该是他最贵重的衣服了。
　　萧止楠是被自己的尿意憋得清醒的，他很努力地寻找着厕所的方向，这个时候火车已经进入了夜行模式，车里安静了许多。有座位的人很幸福地开始打起了鼾声，站立拥挤的人群就像一个投入水中的大糖球，在悄无声息地化解着，慢慢地宽松了许多。相对而言在夜里上车的要少于下车的旅客，萧止楠附近松动了不少，他肚子里饥肠辘辘，行李箱里有秀秀给他准备的水饺，取出来就可以吃，但他现在最迫切的却是上厕所。他费力地挪动着，终于走到厕所门前，但他前边有七八个人在排着队，好不容易有个人开门出来，却见旁边有一个女人猛地挤了进去。本来排在最前边的那个男人大声叫骂着却无可奈何，只得使劲用手擂门，这招来了旁边车厢里睡觉人的不满，双方对骂起来。
　　排队上厕所这一个人明显是个东北人，口音里满是污秽，但架不住对方人多，看吵架要败阵，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然后把上衣一脱，出去走了一圈，顿时车厢里寂静一片。他很得意地走了回来，却发现排在他后边的人进了厕所，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萧止楠排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刚要推门进入厕所，却看见列车员走了过来，拿出钥匙在门上拧了一下，说道：“马上到蚌埠车站了，停车四十分钟。你一个小时以后再来吧。”萧止楠就觉得一股热流喷薄而出。
　　萧止楠同学就是这般带着一身尿骚味走进了上海这个大都市！
　　其实车过南京以后，车厢里的人就逐渐稀少了，厕所也不再紧张，他完全可以去里面换一套衣服。但他第一次坐车出远门，明显有点不知所措，几乎忘记了箱子里有秀秀给他准备的各种衣服。最重要的是他的内裤里有秀秀给他缝的一千元钱，那是他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尽管潮乎乎的，他仍然觉得这钱放在贴身之处比较安全，于是只得硬挺着到了上海站。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感觉身上的潮意也慢慢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
　　早晨七点一刻，列车徐徐停在了上海火车站。这是一座新火车站，投入运行不足两年，甚至能在空气中嗅闻到油漆的味道。站台上有电梯直接通到火车站的地下走廊，但萧止楠试了试却不敢站在上边，很担心这看上去晃晃悠悠的东西会忽然停摆，于是背着自己的行李箱走楼梯下去。这座全国最大的城市对他来说有着太多的不理解，对上海站最深的印象就是辛亥革命期间的宋教仁被刺案，那也是今年高考题目之一，但现在的太平世界里估计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了。他也曾听村里人介绍上海小偷多，因此边走边用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偶尔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很不耐烦地用手在鼻子前忽闪几下，看来他身上味道还是挺重。
　　出站口竖着三四块接站的大牌子，上边写着单位或者学校的名称。萧止楠很认真地转了一圈，他的录取通知书上写得很明确：火车站有人接站。当然也画了一张从火车站到学校的地形图，但需要换乘好几趟公交车，因此他决定等等接站的人，那样既方便又能省公交车费。但是很明显他来得有点早，华东师范大学接站的牌子旁一个人也没有，只在牌子下边有一行很秀丽的钢笔字：欢迎新同学，接站时间上午八点半至晚上二十点，请期间到达的同学或再次等待，或自行到校。
　　终于找到联络点了，萧止楠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看看四周，见其他学校的接站牌前也陆陆续续站了几个人。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家三口正向自己所站的地方走过来，最前面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后边则是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和一个臃肿的女人。中年汉子是个大嗓门，他问道：“这里是华东师范大学接站点吧？”边说着边很客气地递过一根烟来，“看你年纪也是来报道的学生吧？”
　　萧止楠急忙举手拒绝：“谢谢叔，我不抽烟。我也是来报道的。”那人依旧把烟强塞到萧止楠手里，说道：“学着抽就行，大学生可以抽烟了。你和我儿子是同学呢，你什么专业？”
　　萧止楠只得接过了烟，说：“叔，我是新闻传播专业。”那人划根火柴替他点着，又点自己手里的烟卷，说道：“我儿子是委培生，我是山东枣庄薛城区的，听你口音是老乡？”
　　萧止楠听说他也是山东的，忙高兴地说道：“是老乡！是老乡！我是聊城的呢。”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几个人马上熟悉起来。这个汉子姓张，他儿子叫张家界，萧止楠觉着是一个地名，那人笑笑说道：“起名的时候没注意，重名了。哈哈。”张家界的妈妈明显闻出了萧止楠身上的异味，她往后走了几步，躲得远远的。
　　人在外地，对老乡有一种天生的依赖感，萧止楠自然也不例外。他问道：“叔，您坐车挤不挤？我在里边都快挤成人干了。”
　　老张笑笑，说：“我们买的硬卧，就是贵点。孩子本来可以卖半价硬座，但考上大学了谁还在乎这点钱？”话语中带着几分骄傲。
　　“哦。”萧止楠看出这也是城里人，和朱霞一样，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他虽然是大学生了，但缺乏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但遇到老乡明显是高兴的事情，他说道：“叔，我想去厕所一趟，麻烦您给我看一下行李好吗？”
　　老张哈哈大笑，说：“快去吧！回来我请你们去吃阳春面。上海的阳春面可好吃了。”
　　萧止楠到了厕所门口刚要进去，却被门口老者拦住去路：“大便五毛，小便一毛。”萧止楠愣住了，他从来不知道上厕所居然还要交钱，在农村里要是去别人茅房人家还要感谢他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掏出五毛钱很不情愿地进去，但又被老头喊住，递给他一叠卫生纸，同时嘱咐他道：“记得冲水呀。”
　　出来后张先生果然带他和张家界一起去吃了碗阳春面。这种面用熬香的葱油和烧透的海米煮食，加上几条青嫩的菠菜，面条韧糯滑爽，海米软而鲜美，小青菜更是绿意盎然，实在叫人大开胃口。不过萧止楠听说价格只有二两粮票外加一毛五分钱，马上想起自己去厕所交的五毛钱来，这可是三大碗面条的价钱，一顿饭一碗面条足矣，那就是自己一天的生活费啊。萧止楠下定决心以后上厕所一定要问清楚再去。
　　华东师范大学的接站人员也都是一些学生，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去年新到校的二年级老生，见到师弟师妹们马上觉得自己长了一辈，嘻嘻哈哈的调笑着刚下火车的大学生们。萧止楠发现和自己这样单人独骑来报道的仅此一人，很多同学是一家两口，甚至一家四五口人父母爷爷奶奶组成了一个上海旅行团，张家界全忘了自己也是一家三口来的，很有点五十步笑百步。他偷偷对萧止楠说：“这真是倾巢出动呀。”萧止楠想想并未成行的秀秀，忽然有一种歉疚感。
　　报道的学生排成了一个长队，但仍显得有些拥挤不堪。萧止楠排在最前面，接待他的是一个满脸胡须的男生，尽管长得丑恶，但说话却很和气，他问了萧止楠的名字就在名单上划了一笔，告诉旁边一个小女孩：“齐霞，这个是你们专业的师弟，你带他去接站车那儿吧！”萧止楠忍不住这个女生对望了一眼，不禁暗自惊讶。这个师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龄，一张瓜子脸配上一头长发，浑身上下精灵顽皮的神色；眼珠灵动，有股动人的气息，宛若一朵暗夜开放的百合花，清新芬芳溢满每个人的心里。她长得很像自己高中时候暗恋的那个女孩子，萧止楠莫名其妙的脸红了。
　　齐霞很大方的伸出手来接过萧止楠的箱子，嘴里笑语盈盈：“欢迎萧同学！你跟我走吧。”萧止楠身后传来了口哨声，大胡子男生笑了：“同学们，我们文科院校里可是名花荟萃，愿你们早日盛开自己的爱情之花。”好几个男生鼓起掌来。
　　停车场距离接站点并不远，萧止楠远远跟在齐霞后边并不敢太过于靠近，他深知自己身上不干不净，唯恐惹得美女讨厌。齐霞却是一个大方的人，她问道：“萧同学你是哪儿人呀？”
　　“俺是山东人。”萧止楠和女同学说话一直有点害羞，高中时他几乎没和女同学说过话，要认真算起来朱霞就算是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女同学了。
　　“是吗？那我们是半个老乡呢。我妈是山东德州人，我爸是江苏南京人。”齐霞说道。
　　“我们县离德州很近，我来上海就是在德州市的禹城县坐的火车。”萧止楠对遇到老乡也感到几分欣喜。
　　“我妈老家是德州陵县，以后有机会我也去看看。”齐霞说道，“萧同学，你文笔怎么样？我们逐浪文学社正在招人，你要是会写文章的话可以加入呀。”
　　“我没写过文章，就写过作文。”萧止楠发觉他们已经到了接站的大客车前面，齐霞把他的箱子递给萧止楠说道：“你别谦虚呀。记得去学生会找我，我还要接别的同学，再见呀。”
　　齐霞把自己的手举到胸前，轻轻摆了几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