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双喜

　　结婚的事情萧止楠没有任何什么异议，他现在甚至都有了和秀秀洞房的念头。这个年龄的男人血气方刚，前段时间耳鬓厮磨早就让他热血沸腾。不过秀秀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子，原则性极强，虽然说和止楠哥已经心意相通情深义重，但有些事情却是坚决不肯做的。
　　举办婚礼的事情自然还是李大娘的强项。高唐这个地方结婚的礼仪颇为麻烦，严格说起来，从开始的“见面”和“扯衣服”都要算在内，有文化的人称之为通媒和议婚。本来萧正楠去上门拜望秀秀家的长辈，也是一种订婚仪式，这叫小定；小定之后男方一般不准再悔婚，女方则可对男方进一步考察，如不中意，允许悔婚，俗称“休男不休女”。小定仪式上女方这一次一般不安排和男方见面的，但那天萧止楠醉酒之后秀秀义无反顾地找了自己的未婚夫，规矩是人制定的，同时又是人破坏的。
　　本来小定之后就是大定，这才是正式订婚仪式，因此特别隆重，男方的家长择吉日携带礼品带儿子到女家赴宴，名为“会亲酒”，也称“见大面”。酒席上双方就要商量结婚的正式日子，因此选日子往往和大定连在一起。
　　“选日子”原本分三个步骤，即“要好”“看好”和“送好”。“要好”指的是在结婚前由媒人去讨取女方本人的属相、生辰八字，以供男方选日子参考；“看好”就由男方根据女方的生辰八字和属相，请人决定结婚吉月吉日，并推出迎亲、送亲之人在属性上的忌讳。一般是“一、七迎鸡兔，二、八虎与猴，三、九蛇共猪，四、十龙和狗，牛羊五、十一，鼠马六、十二。”择定吉日良辰后，便写成婚书送往女方，这就叫“送好”。这样，正式结婚的日子就算定下来了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再变更。女方家中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置办被褥、衣物、首饰、家具等陪嫁，做婚嫁准备。男方则收拾新房，准备嫁娶。
　　小定后不久，萧止楠同学就去了清平二中复读，所有顺理成章的程序到此打住，后来秀秀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做外人，一心一意以萧家媳妇儿身份抛头露面，照顾公婆和对象。尽管萧家满心感激，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有点当笑话看，甚至有调皮的家伙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秦香莲”，不知道这个绰号会不会变为现实。
　　既然萧家决定结婚，那按照李大娘计划，从属相上判断就要在阴历七月份迎娶最为合适。萧老汉决定带着儿子去走“大定”的程序，秀秀爸爸妈妈原本也替女儿担心，单见亲家懂事，心中也自高兴，很痛快就定下了大定的日子。
　　萧止楠和秀秀最近去了县城几趟，首先就是二人准备嫁妆。秀秀很沮丧地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嫁妆钱已经剩下了不足三分之一，但不管怎样，多多少少仍要买些东西的，她最喜欢的却是因为萧止楠陪在身边。萧止楠心情开始七上八下，考完试那几天丝毫没有感觉，这随着高考成绩的马上公布到害怕起来，晚上做梦总是梦见自己收到标着零分的考试试卷，醒来之后满头大汗。虽说自己安慰自己，考上考不上都不要紧，但那份渴盼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七月二十三日，大定的日子，萧止楠穿着上次秀秀给买的西装，他前面是一身中山装的的萧老汉和打扮一新的李大娘，几人左右手都拎着礼物，昂首阔步的来到了秀秀家门口。这是萧止楠第二次上门，但这次门前少了上回那么多的亲戚，只有秀秀一家人在门口等着。秀秀爸爸很亲昵地喊声：“萧大哥！”萧老汉“嘿嘿”笑着，回头看一眼李大娘，他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大娘往前一站，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萧止楠的名字，大家回头看去，见一个白发老人气喘吁吁地骑着自行车奔了过来。萧止楠一眼就认出这是清平二中主管考试的副校长，他急忙迎上去，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副校长高喊：“止楠，恭喜你呀，你高考成绩全县第二，你成了大学生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时间也好像停滞了。过了许久，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萧止楠，他大喊一声：“皮校长，您别给我开玩笑了。不是二十五号才知道成绩吗？您这样我会当真的！”
　　副校长姓皮，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畅快，萧止楠都担心他笑得会出毛病。这笑声维持了好几分钟，才见他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撑，高兴地说：“成绩是昨晚上十二点传到县委的，咱县里超分数线一共四十七个人，过本科线的十九个，前三名的成绩都通报各个学校校长了。除了县一中的，你是唯一一个。我找到你家才知道你来这里，就赶紧跟来了，我可是来讨杯喜酒喝的！”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秀秀的弟弟原本跟在父母身边，见此情景马上跑进去给姐姐报信。按照规矩今天秀秀也是不抛头露面的，秀秀只听弟弟说了两声，就再也顾不得规矩，飞跑出来。走到院子中央才想起自己刚才是脱了鞋坐在炕上的，低头一看居然是光着脚跑出来的，羞红脸想跑回去拿鞋。哪料到此时皮校长已经由秀秀爸爸和萧止楠众星捧月一般迎进了院子，他俨然成了今天的主角。秀秀和皮校长是认识的，此时进也不好退也不好，只得很害羞地称呼一声：“皮校长。”她的弟弟已经提着姐姐的鞋跑了出来。皮校长会来事，高声喊道：“萧止楠，你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呀。人生四大喜事你应了俩呀！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秀秀不穿鞋又应了一句话，这叫小登科！不过有个规矩，不知道你们懂不懂？”
　　众人纷纷问道：“皮校长？什么规矩呀？”
　　皮校长说道：“要新郎官把不穿鞋的新娘子背到炕上，这叫二子登科：娘子和孩子；止楠是全县第二，又叫榜眼，止楠又是我们二中的学生，八二年高考之后止楠是清平二中第二个本科生，二喜！双喜！重喜！大家说该不该遵守这个规矩？”院子里的人除了萧止楠和秀秀，都大声说“该”。原本一身中山服，阳光下被晒得浑身流油的萧老汉声音最响。
　　李大娘说一声：“干脆今天中午我们吃大饭店算了！叫萧嫂子一起来，两家春，这不更好吗？”众人都闹着萧止楠快俯下身子去背秀秀，没听见李大娘的话，倒是秀秀爸爸听得真真切切，这个女婿让他觉得自己祖上有光。前段时间他没少在背后嘀咕女儿，不要表现得那么急于嫁人，让村里人笑话。现在见女婿一下子跃上了龙门，心里高兴得不行，他一拍大腿，说：“李大娘，你说得对。今天咱们去吃大饭店。我请客，这次大定我要做最风光的！”
　　秀秀已经被人按到了萧止楠背上，她忽然呜呜地哭起来。秀秀妈也开始擦眼抹泪，说：“俺们秀秀终于苦尽甘来了。”萧止楠很宽厚的后背上感觉到了秀秀泪水的潮润，他说道：“秀秀，你别哭了好吗？我害怕呢。”秀秀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是高兴的，止楠哥，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忽然院子外传来了鞭炮声，原来是秀秀弟弟找出了过年时候剩余的鞭炮在大门口点了起来，秀秀家门口又成了人山人海的场面。众人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知道秀秀女婿考上了大学，一下子整个村都震动了。
　　中午酒宴是在萧家寨的“鸿运酒店”摆的。到场的人一共七八桌，比萧止楠第一次上门的人多了几倍。席间最重要的仪式就是萧止楠挨桌敬酒，原本他还想叫着秀秀，但秀秀害羞，他只好孤身作战。但说起来奇怪，今天的萧止楠酒量大得惊人，他和皮校长一个人就喝了半斤白酒，岳父母、舅舅、叔叔伯伯之类更是来者不拒，前前后后喝了足有二斤白酒。到最后走的时候依然很坦然站在炙烤的阳光下和秀秀一起送客人，依然穿着他那件很不合时宜的西服，不顾热汗淋漓，送走一个亲戚就给人家鞠躬致谢。大家都纷纷还礼，嘴里说着：“大学生，您是文曲星，我们可承受不起！”
　　看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笑笑，说：“秀秀，我醉了！”然后一低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定之后就是准备婚礼的事情了，由于大家都忙着恭喜萧大学生的事情，婚礼的事反倒是没有多少人在意了。原本在鲁西北有个风俗习惯，那就是娘家人都希望尽量晚一点，而婆家人则主张越快越好，但这一次萧老汉和秀秀爸爸丝毫没有就此产生异议，都害怕夜长梦多，李大娘一拍大腿，就定下来阴历七月初八，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八月九日。直到第二天萧同学醒过来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后来发现手指头不够，就脱了袜子细细数了数脚趾头，还有十七天的时间，他兴奋地叫了一声。
　　而他老爸这几天反而又唉声叹气起来，一般说起来在农村结婚，一定要有新房的。现在的萧家一共有五间房，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翻盖的土坯房，中间是客厅，两边分别由老两口和萧止楠单独居住。前几年农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萧老汉依靠种植棉花多多少少有了点闲钱，本打算翻盖房屋，萧止楠又上了县城高中，这件事情就耽误下来；不过三四年下去，房子愈发得破旧了，基本可以列入危旧房屋的范畴，在这种房子里迎娶儿媳妇，萧老汉脸上无光，但现在盖新房子是来不及了。可是一夜之间随着儿子的双喜临门，萧老汉马上觉得自己家成了有身份的豪绅贵族，这种住所就有点太过于寒酸，和儿子大学生的身份有点不搭配。
　　萧妈妈则与他们家老头子的态度相反，她变得喜欢赶集。周围几个大集都是相隔五天，老太太每天早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让儿子骑自行车把她送到集上，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几个来回，。她变得不像原来一样和别人讨价还价，但喜欢什么都买，不过买的数量很少。好多认识她的老乡亲们，都主动过来陪她拉呱，有一些对她不熟悉的则在背后嘀嘀咕咕，探究她是不是萧家庄那个大学生的妈妈。每赶上这种情况，萧妈妈就要摆出一副很高深的神态，很骄傲地咳嗽一声。
　　萧止楠的很多高中同学也知道了消息，因此他家里最近没断了客人。他原来的高中班算是大获全胜，除了萧止楠以外，另外有三个同学过了本科分数线，五个同学过了中专线，于是这几个人经常轮流串门，每个人都是趾高气扬的，恨不得在自己脸上贴上大学生的字眼。
　　婚房的事情最后是秀秀爸爸帮助解决的，正好村里有一套带小院的五间新房转让。原来这家户主的女儿五几年去宁夏援边，后来结婚生子，居然做到了副县长位置，老两口原本给儿子准备了婚房。但前几年儿子去投奔姐姐，在银川找了份工作，后来和银川本地姑娘结婚了。老两口也准备去投奔儿女，索性把房子卖了，秀秀爸爸花了四千五就买到了。
　　哪里想到这件事情一说，萧爸爸却拒绝了秀秀家的好意。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认为萧止楠身为男人，让别人在背后戳自己家的脊梁骨是坚决不允许的。结婚盖房的钱应该是自己赚来的，不能借女方家的一分钱。说这话的时候萧止楠就在爸爸身边，看着父亲皱巴巴的脸上，笑容非常自信和骄傲，萧止楠被撼动了，这种品质也将影响他的一生。
　　最后的结果却是大喜剧，村里和镇上都奖励给了萧止楠一千元钱，清平二中更是让皮校长送过来一千元；萧爸爸又掏出家底正好是四千五百元，萧爸爸把这笔钱给了秀秀家，也算房子有了着落。
　　婚礼之前秀秀和萧止楠按照风俗是不能见面的，秀秀一心一意待在家里做些女红，可是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个男人。想起在清平时相依为命的那几个月，心中满是甜蜜。她都后悔那个时候该把自己交给他的，掏心掏肺也描绘不出对萧止楠的爱意。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萧止楠去县城送婚礼请柬的时候，却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严厉批评，有的人甚至说他这样是自甘堕落，要把自己一辈子都拴在农村。萧止楠笑呵呵地一句也不反驳，心里却是有些翻滚。